再次见到阳光的时候，秦逸风只觉得阵阵头晕目眩。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觉得全身发冷，但心中却没有一丝害怕，更多的却是担忧，担忧那个应该已经躺在病床上的少女。
担忧之后，无数的思绪开始鱼贯入大脑，一瞬间，互相冲击、互相碰撞，形成一幅幅难以解释的构图……他看见衣柜里伸出的苍白手臂上滴着血，那些鲜血，渐渐融合，扩散，变得浓黑、变得如墨般浓黑，浓黑之后，一个个身影不断出现、不断消失……他竟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知道，那就是秦书渊，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能描摹出那个背影，难道是因为他曾看过他的照片？不……那种感觉，那种亲切又疏远的感觉、那种想要靠近却又紧张畏惧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秦逸风双手抱住头。
“失血过多，虚弱导致幻觉，是很正常的事，秦顾问，坚持一下，我们这就送你去医院。”医务人员说。
秦逸风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地道的入口，他，离真相那么近，却还是无法揭开那些秘密……他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往往并没有用。
“欧阳乐、徐天铮、穆子璇……”一个个名字穿过大脑，如一颗颗子弹，击穿那最柔软脆弱的一块，让他疼痛，让他难以言喻地痛……为了这件事，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而今天，又有多少人葬身在这地下的“地狱宫殿”之中，谁也无法想象。
秦逸风依稀看到，不远处，有一队穿着防疫服的军人冲了过来，他们荷枪实弹，拿着的是最先进的装备，还有许多甚至连他也没见过仪器……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幻觉，他忽然想要睡去了，这一刻，让全身的一切——无论肉体还是灵魂——享受崩塌的感觉。
汪铭的旁边，站着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男子穿着防疫服，却不掩威严之色，他冷冷盯住洞穴，嗓音沉稳，说：“汪厅长也不知道这下面有多少人？”
汪铭摇了摇头，说：“上官先生，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两条腿已经废了，要不然我早就自己跳下去了。”
“呵呵，你还是习惯叫我先生吗？即便你自己跳下去，也还不是个死。”
汪铭调侃般地望着对方，说：“叫你先生是抬举你了，别以为你当上了军区司令就了不起了，这下面的东西，几百个特警都应付不来，你就带着几十号人，你认为合适？”
“怎么，你不相信滨海三省军区训练出来的特种部队么？”上官先生说，“这么多年了，想不到你目光还是这么短浅。”
“呸，老子目光短浅，这厅长给你做！”汪铭说。
上官先生说：“我军区司令当的好好的，要我来当厅长，跟你们一起去费脑子，还不如杀了我！”
汪铭撇了撇嘴，说：“你干的活从来都没什么技术含量，以前是，现在也是。”
上官先生一挥手，说：“好了，不跟你抬杠了，说实话，这一次，你觉得我们理真相又多近？”
“无论怎么说，这件事我们也已经调查了这么些年了。”汪铭说，“这里就算不是他们的老巢，也绝对是他们的主要力量所在。”
“这个秦逸风，还真不敢小视，一个普通大学生，居然能把我们查了这么多年的事给翻出来，真是没有辱没他父亲的名声。”那位上官先生双手抱在胸前，说。
汪铭点了点头，说：“也不枉我派那么多人保护他了。”
转而，汪铭的神情却变得忧虑起来，说：“不过，我还注意到一个问题。”
“你说。”
“也许这滨海市警局、或者说，秦逸风的身边，有‘组织’的线人。这次我们的行动完全在对方的掌握之中，进入洞穴不久，各特警小队就遭到了伏击，伤亡惨重，显然对方早已看穿了我们的意图。”汪铭说，“但是，我们的这次行动完全是临时决定的，按理来说，不可能那么快走漏风声。”
“呵呵，这就是你们这些做警察的人要干的事了，我们当兵的，只部署战略战术，不费这个脑子。”上官先生说话时，对讲机已经响起，“报告，一组已到指定位置，没有遭到袭击。”
“原地待命。”
“是！”
上官先生笑了笑，说：“怎么样？”
汪铭不屑地说：“如果不是特警们先进去扫荡一遍，你们这组人早就死伤过半了。”
“报告！”对讲机再次响起，“二组到达指定位置，遭遇敌人零星抵抗，无人受伤。”
“好，原地待命。”上官先生命令道。
“是！”
“你猜，我们三十分钟内能不能完成任务，到达这地下基地的核心？”上官先生，这位军区司令有些得意地说。
汪铭并不说话，对他的得意神情，依然报以不屑的态度，这两个上年纪的老朋友、老对手，斗气的时候就像两位为了短跑比赛名次而争执的小孩，不该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然而，在场守候的警探与那位女管家小艾，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每一个人，虽然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但无一例外地表现出紧张的神色，他们从未面对过如今这样的事实。
或许这世界真的已经和平太久，人们也早已安于这种和平，当剧烈的动荡到来之时，当他们发现自己构筑的迷梦很可能在一瞬间崩塌之时，所有人都感到极其地害怕。
十几年前的末世言论便给人类以不小的冲击，但很可惜，大家都还活着，太阳没有坠落，陨石或彗星没有撞响地球，气候也没有巨大的变化，依然是春华秋实、夏日芳菲冬飘雪，人们依然能够固守着那种安逸生活，于是，大家更加放松，更加地坚信，动荡的日子再也不会来了。
可是，现在，一切似乎在改变。
那种动荡，就隐藏在我们的脚下，奔流涌动，之时我们从未发现，谁也不知道，它喷薄而出的时候，会不会掀翻整个世界。
秦逸风缓缓睁开了双眼，这一次，入眼俱是一片白色，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褥、枕头，白色的衣服……一切都显得整洁干净，但又不带一丝感情。输液管中，补充能量的液体滴地很慢，但却已输完大半——仿佛时间，看似一分一秒、一天一月都是如此漫长，却在不知不觉中一晃而过，再也抓不回来。
“你终于醒了。”关切的女声，通红的眼眶，担忧的神情。
“凌笑……”秦逸风翕动着发白的唇，“你……你来了，你好些了吗？”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感觉怎么样？”凌笑问。
秦逸风深吸了一口气，说：“没……没有什么事了。”
“你昏迷了三天了。”凌笑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三天……”秦逸风一惊，他一点也不知道，医务人员何时将他送到医院，是否手术、是否输血、是否使用特殊的药物，等等……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回忆也不存在。
三天时间，在这个高速化的时代里，外面的世界足以变一个样子。
“怎么样了，案子怎么样了？”秦逸风问，“何雨诗呢？她跟我一样，中了枪，现在她……”
“你……”凌笑的神情变了，她发现，秦逸风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关心，“你还在想着案子，想着她？”
“我……”秦逸风一时语塞。
凌笑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秦逸风不敢回答，重要，当然重要，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竟让他无法自拔，无法弃置，仿佛一种责任、一种支撑着他走下去、活下去的信念。
“怎么不说话？”凌笑问，“你已经不是第一次陷入危机之中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了，你……你真的以为你每一次都能有那么好运吗？秦逸风……你到底有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为自己身边的人考虑过？！”
“我……”
“不要再查了！”一瞬间，毫无预兆，凌笑紧紧抱住了秦逸风。
秦逸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没有任何防备，他没有想到，对方会给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拥抱。
“不要再查下去了，我害怕，逸风，我们回到以前的生活……不要再查了！”凌笑靠在他胸前，似乎在听着他的心跳，秦逸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凌笑的体温，以及她身体那细微的颤抖。
良久，秦逸风的恍惚的精神终于渐渐变得清晰理性，他终于能够再一次开始正常思考，但凌笑依然紧紧抱着他，他甚至能感到她的泪水，正无声滑落，但他没有去擦、没有去帮她擦拭，反而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缓缓推开。
“凌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秦逸风说，“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我停不下来了，已经走到这一步，无论为了自己、为了父亲，还是为了所有因此而牺牲的人，我都做不到停下来……如果不是这一次事件，我怎么也不会知道，我能如此接近真相，全部是靠那些故去人们的铺垫与帮助——沈玲菲、欧阳乐、夏诗茵、何雨韵、徐天铮、穆子璇、史正天……”
他一口气念出了许多名字：“是他们的死，引导我们一步步接近真相，是他们的死让这整件事得以慢慢暴露出来，我不能放开，我不能对他们的灵魂不负责任！你明白吗？凌笑？”
“那你自己呢？”凌笑退了一步，有些失魂地说，“你自己又怎么办？谁为你的生命安全负责？”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至少，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去死。”秦逸风说，“我或许会选择死亡，但是，那是在查明真相之后，我相信这一切值得用我的生命去交换。”
“那我怎么办？”凌笑继续问道，“你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秦逸风一惊，过了片刻，却只能低下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好……对不起。”凌笑苦笑起来，“也许你是对的，这一切，本该是这样，我早该知道，你已经停止不了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已经停不下来……”或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凌笑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凌笑，你别这样……”秦逸风微微低下头。
凌笑却开始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好了，我没事……对了，何雨诗，她也没事。”
“是么……”秦逸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他知道，在凌笑面前，这种情绪不便表露。
凌笑说：“你……你好好休息……”说话间，人已慢慢后退，“我，我先出去……我也许需要安静一下，就一会儿，有事……有事你打我电话，手机就在床头……”
说完转过身，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秦逸风知道她在落泪，但他毫无办法。
一切已经回不去了，那个当初，或许永远只能存在于梦中。
或许在欧阳乐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早已注定，这事件，仿佛一个吸取人类灵魂的巨大恶魔，巨口一张一合之间，便让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消失殆尽。
秦逸风，只能一步步走下去，没有回头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