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
幼年之日,听见村里人讲三国戏,如长坂坡战汉水之类,觉得很有味道,但要他们放下锄头,成天地讲,却又是不可能的,便抓着大字本的《三国演义》乱看,久而久之,就渐渐地懂了,从此开始了看小说。
我的一位远房的叔父,是古之游侠少年一类的匏哥,爱赌也爱玩刀的,同时也爱收藏小说书,如侠义一流的作品,几乎是应有尽有。他的家离我住处不远,便常常一部一部地借回来看。
看的时间,是不拘定的,只要一有闲。我的祖母到我家或是回去的时候,路虽然只有一里多,但总要我送她接她的。她走路非常迟慢,小小的尖脚,像在吃力地推移一样。我一面尾着她走,便一面取出小本子的洋纸书来缓缓地看,有时竟致跌落到田野中的可笑情形,也是曾经遭遇过的。祖母并不责备我,倒反而很高兴,只是说:
“留意呀!要跌破你的鼻子哩!”
倘若再追述上去一点,在未看《三国演义》以前,文艺兴趣的提起,也不能不说到我的祖母的。她不大认识字,但民间口传的故事,却记得很多。一到夏天的夜晚,坐在柑子树下,一面挥着蒲草扇,一面讲说熊家婆哪,蚌壳精哪,给我和其他的孩子听。并且她还能口诵一些零碎的诗句,在说完故事的时候,便唱也似地念了出来,像《长恨歌》中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等等,我至今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我看小说,往往为内中的故事和人物所迷着,在看了之后,总自然地要在脑里复习许多回,更造出一些波折或场面,而且也把我自家添了进去,作为新的角色。像两军交兵之际,我所赞成的那一面,正在大败的时候,我便带一队兵杀出去了,幻想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肉搏和冲锋,这是比看书还要觉得有劲些。因此,幼年之日,我便成了一个不大喜欢玩耍的孩子,差不多常是低头沉思着的,即使在走路的时候。我的母亲担忧,在劝戒之后还是改不下的当儿,便叹口气说:
“我看呀,这孩子会弄出病来的!”
至今做起小说来,中国旧东西的形式和体裁,与乎描写的手法,大概都没有怎样影响着我,不过却养成我爱幻想的脾气了;只要抓着一个片面的印象,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展放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如果说旧东西之帮助我,大约就在这一点上面吧?虽然这是有着倾于架空那样的危险的。
以上的情形,是在村中私塾读书的时候。进高级小学那一两年,便少有阅读小说了,一方面自然是由于教师的禁止,一方面也是由于高兴着新鲜的科学。到成都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刚是五四运动以后,流行着好些翻译的及创作的小说,于是,欢喜读故事的心情,便又恢复起来。记得最初感到饶有兴味的一篇,是《新潮》上孙伏园译的托尔斯泰所著《高加索的囚人》。其次,便是《小说月报》上夏尊译的国木田独步所著《女难》。另外又看见林琴南所译的迭更斯的《贼史》。读的时候,不比先前的情形了。先前读中国的旧小说,只觉得两军陷阵,义侠杀人,怪有兴趣,现在却是为《女难》中的盲人,《贼史》中的阿里渥等等,悄悄堕泪了,且感着如此流泪是快畅的,这大约也由于我自己的家境,是在一天一天地倒败下去的原故吧?忧闷的心怀,便总想要在悲剧的故事中,寻找发泄的处所。
这样一来,读到四年师范的我,身体和精神,都弄得非常的颓丧了,但在五四潮流的余波中,逐渐养成的一颗上进的心,却仍是十分坚强的。
这时便决定到外面各大都会去半工半读,发心专门研究哲学,文艺因其容易使我在生病,便全然抛弃了。
1925年夏天,离家漂泊,到云南省城,在昆明红十字会内做一名杂役,起初还雄心勃勃地从事哲学,后来因无力多买书籍,又以面对着无情的生活,不容去作高深的研究,便只得放弃了,就又重新回到文学的路上。同时因为投稿关系,便接触了一些研究文学的青年,如云波社的人们,由此就更加努力做了一些新诗。内容呢:一种是抒情的,发泄或人的悲哀;一种是唯美的,麻醉我自己的心灵。这里就记得的,写一首出来。
低徊在湖滨,
天空的星晶莹,水里的星凄清,
都睇着我眼波盈盈。
忽的一闪流晶,
水里的向我涌进,天上的向我驰奔,
呵呵,我要捧着双星,光灿地飞腾。
地位,是一个服侍别人的小工,怎能爬得高呢,只是幻想“光灿地飞腾”来暂满足自己了吧。当时,文学内容的倾向,无疑是受着创造社的影响。并且晚间去到英语学会补习英语,又尽读些外国英雄美人的故事。因此,把现实反映在文学上,这企图始终是没有过的。所以,那时从事的文艺写作,全不能使我感到生之泼辣,只是徒然灰颓起来。加之处境一天一天地恶劣,竟连自杀这件傻事,也想试试的了。后来在无可奈何中,便又漂泊开去。
由四川到云南,由云南到缅甸,一路上是带着书,带着纸笔,和一只用细麻索吊着颈子的墨水瓶的。在小客店的油灯下,树荫覆着的山坡上,都为了要消除一个人的寂寞起见,便把小纸本放在膝头,抒写些见闻和断想,——这是随手写来随手丢掉的。由这上面我得了写作的乐趣,墨水瓶和纸笔,从不曾离开过一天,即使替别人挑担子,我也要好好地把它放在主人的竹筐内的。
我的包袱内,始终没有装过一本文学书,倒是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胡适之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吴稚晖的《文府》及一些经济学之类的书籍,反而跟随了我一两千里的路。假如当时有人指点,叫我带一两本顶好的文学书,放在身边,一面漂泊,一面研究,我想,我如今绝不至如现在这么似的。同时,也因为对文学的观点不好,觉得文学不应是终身研究的东西,即使有好的小说,大约在当时也不会带的吧?
后来看见一本果歌里的《外套》了,这是在缅属野人山中茅草地做店伙计时,一个云南朋友,从昆明寄来的。但我并不怎样高兴,因为里面的主人翁,我觉得无论如何也比我过得舒适些,引不起我下细研究的趣味。这时,我对文学还是注重内容,不留意文体和描写的。不过每天在侍候客人之余,打扫马粪之后,仍旧把小纸本放在膝头,坐在土阶上或是树荫下,描写些见过的人物及记载些有味的方言。
做工五个月后,跑到八莫去,身上有了工钱,不愁生活,白天在各处巡游,看东看西,晚上就回到一间专住苦力的破楼里,伏在地板上,趁着一支洋蜡烛,写我所喜欢的诗句。
蹲在掌大的窗边,
瞧见了江水弥漫,
破楼里虽是幽暗,
心灵中却闪有波光片片。
蹲在掌大的窗边,
瞧见了江水泛滥,
破楼里虽是黑暗,
心灵中却飞有白鸥点点。
题名《伊拉瓦底江边》。这与我当时愉快的心情,刚好是合拍的。这些时候,一作正经的,便是诗,随便的断片的散文,做小说,是直到仰光以后的事了。
我到仰光的时候,也万想不到要做小说的。初抵仰光,没一熟人,钱又用尽,并且病得很重,就给店主人赶到店头,为万慧法师救着,稍好时,替他做些杂务的事情:煮饭扫地,一面看看书,同时也做诗,不过调子却比以前来得惨伤了。
回首岷沱的故乡,
泪滴在异国的湖上。
但愿将朽的皮囊,
丢在慈母的墓旁;
冷寂的幽夜呵,
化作点点萤光,
减我慈母的凄凉;
芳春来临呵,
化作朵朵花香,
让我慈母好徜徉。
回首岷沱的故乡,
泪滴在异国的湖上。
这首的内容,是病中在大金塔的湖畔酿成的。至今想来,也许当时的心境,并不像写出来这样的悲哀,不过大约是愈写得悲哀便愈觉得快畅罢了,因为我以前有个时期曾经是把悲哀当做玩物过的。
慧师是位研究梵文的学者,不住寺庙,全以教书维持生活,常常感到拮据,我便竭力找事做,另谋出路,但一时也找不着什么;忽然他见了我写的东西,便说,我可以做点文章,投到华侨报馆去。我就做了一篇题名《老憨人》的短篇小说,送到《仰光日报》去试试,编辑陈兰星君是慧师的朋友,马上先给我二十个卢比,随即把小说登了出来。那时是1927年的冬天。从此我就大做特做起来了。不过对于技巧太少修养,而且也还是把它当成游戏的东西,所以先后作了二三十篇,竟没一篇可以看得的。
后来,在电影院看见一张侮辱中国人的片子,收场时,许多中国人临到外国飞机的轰炸,我反而同在座的白人棕色人,一齐拍起赞美的巴掌来,由此,我才深刻地认识了艺术的魔力,同时也明白了文艺的重要,不过我还是没有研究文学的决心。
回到上海,在北四川路上偶然回头碰见了我的研究文学的朋友,师范学校时代的同班同学,沙汀,他见了我那么些经历,并估量我适合于治理文学,就把我拉到他家去住着,朝夕共同研究,此后,才决心走文艺这条道路了。然而,这决心也有过动摇的,原因是由于屡次投稿的碰壁,直到后来《文学月报》发表了我的《人生哲学的一课》时,始行坚定下去。
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