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
我觉得中国画的最大特征,就是一个“意”字,所以古人一谈作画,便要提到“意在笔先”这句话。这个“意”字,包括的内容很广。具体地说,一张画的构图、取景,造型的准确与传神,情节的安排与细节的描写,使整个画面能产生一种“音乐感”、“文学感”,都是要在“意”字上下功夫,才能引起观者的共鸣,才能引人入胜。“六法”论中的“气韵生动”一词,可以说就是“意”字的最高境界。
我们经常说,一张画要耐人寻味,百读不厌。使我们看了惊奇,不如看了欢喜;看了欢喜,又不如令人深思。《图画见闻志》说,阎立本初到荆州时,看到一幅梁张僧繇的旧迹,说:“定得虚名耳。”第二天又去看了,说:“犹是近代佳手。”第三天又去看,才说:“名下无虚士。”坐卧观之,留宿其中十余日不忍离去。可见这是一张何等耐人寻味的作品!
中国画发展到现在,有这么悠久的历史,保留下来的画迹和理论著录这么丰富,我们前辈上千的杰出画家穷毕生的精力,在创作实践中为了达到“意”的最高境界,积累了不少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归纳起来,这两者并不截然分开,而是统一在一个“集中概括”的共同原则下来处理一切具体东西的。
我们就前者来看,中国画的表现不是自然主义地去处理画面的。最好的例子如《韩熙载夜宴图》,在画面上只有简单的几片画屏和必要的道具,作者并不像西洋画那样去描绘灯光和场景,可是给读者一种室内夜宴的真实感觉,这种夜宴的感觉,就是所谓“意境”。这种“意境”能表现多深多广,是否耐人寻思、引人入胜,完全决定于画面上的情节安排与细节描写,是否恰如其分地发挥它们的作用。同样的情形我们可以从仇英的《秋原猎骑图》看到,作者通过画面上极简单的原野的布置和天际征鸿,便把一片璀璨的秋光充分地表现了出来,令人有一种秋高气爽的感觉。所以顾恺之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征鸿难”,前者可以从形去追求,而后者则须是因形以托“意”的最高境界,非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高度的表现技巧是不行的。
我们就物象的具体表现来看,中国画中不论人物、山水、花鸟,都是强调“以形写神”,反对“刻意求工”、“描头画角”地去平均对待一切细节的。比如《秋原猎骑图》中人与兽的解剖、明暗等方面处理得都很适当。作者纯以单线画成物形,薄施淡彩,以保持强烈鲜明的色彩对比,使整个形体首先统一于一个主要色调之中;然后加上有冷暖、明暗对比的感觉的色彩,同时以色调相同而色度不同的衬托加以分别。这张画虽然在处理上受到当时技法的限制,但其造型却发挥了最大限度的表现性和艺术的真实性。例如六匹马的眼睛、嘴唇和鼻子的线形,都经过了有效的夸张。人物的神态也极为生动,表现人物眼睛的那几条单纯的墨线,就非常符合我们对于那些现实人物面庞的想象,使眼睛在头部处于最引人注意的地位,并表现了动人的神色。这样的处理,为的是给观者产生深刻、生动、明快、清朗的印象,从而达到“意”的更高境界——气韵生动。因此中国画最反对的是描头画角,平均对待每一个细节,而不从大处着眼;最反对的是照相似的摄取,而不予适当的夸张和剪裁。董其昌说“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石涛说“搜尽奇峰打草稿”,其实就是在“意”字上下功夫而已。
中国画的第二个特征,我认为是“笔墨”。近代以来有一段时间,这“笔墨”二字被一部分人误解了。其实它就是具体完成和表现出画面的东西,如果更具体一点,它就是用来体现画家水平高下的技法部分。它不能离开“意境”与“形”“神”而单独存在,所以谢赫把“骨法、用笔”两者合为一词。所谓“骨法”,就是造型的能力,着重在手眼的训练;所谓“用笔”,主要是通过具体的线去表现物形于画面,着重在工具使用的训练。而中国画,除了要求造型的准确外,还特别注意线条的美,我们要求它有力量,有音乐的韵律感。至于用墨,那是着重在渲染和表现“面”的功夫,同样也要求它具有韵律的意趣。古人所谓“墨美五色”,就是要能够以单纯的黑白深浅来表现非常复杂的物象。其实和西洋画中的素描是有共同意义的。在素描中,我们也同样要讲究笔触和调子,只是使用的工具不同:一为水墨在中国纸上表现;一为木炭或铅笔在木炭画或铅画纸上表现就是。有些好的素描,在几根简要而有力的线条勾出了轮廓以后,连皴带擦的随意几下,便将物体的面充分表现出来而非常有韵味,如提香、伦勃朗、米开朗琪罗等就是,这何尝不和好的中国画用水墨来表现一样呢?这是每一个中国画家应有的修养。
为了检查这种修养的程度,前辈们通过他们的劳动,同样积累了很多经验,定下了一些客观标准,我们可以从古人评画的用语上看出来。比如评顾恺之画的衣纹“如春蚕吐丝”,评尉迟乙僧画的衣纹“如屈铁盘丝”,以及什么“遒劲蹁跹”、“拙以藏巧”等等。概而言之,这些标准无不反映了一种很高的审美水平和要求。所以米芾在《海岳名言》里说:“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贴乃秀润。在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贵形不作(造作),作入画(刻划),画入俗,皆是病也。”这段话,虽然是批评书法,其实画也是一样的。我们为了要充分地表现画面的美,充分地使“意”字发挥它的作用,没有技法上的修养是不可能的。
中国画在这两方面的修养应该怎样得到呢?我自己的经验:在“意”的方面只有面对生活,深入观察体验,从生活中提炼得来。如蚕吃桑叶,吐出来的是丝;蜂采百花,酿出来的是蜜一样。画人要熟悉社会各阶层人们的生活,《宣和画谱》说李公麟人物“能分别状貌,使人望而知其廊庙、馆阁、山林、草野、闾阎、臧获、台舆、皂隶”,就是从生活中提炼得来。画兽要熟悉兽的生活,易元吉“深入荆湖,与猿猊鹿豕同游”。就是画草虫这样微小的动物,也同样要深入观察,才能得草虫的天趣神韵,也就此取得意境。意境来自艺术家对生活的沉潜,对客观世界的探赜钩奥。画风景也是一样,年来出外写生,更感到饱游饫看的重要。“笔墨”方面的修养,则除了辛勤劳动,“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外,更重要的是从学习前人的经验得来。学习前人,应该广收博览,兼容并蓄。杜子美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董其昌说:“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为画祖得乎?”这些都是很精辟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