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府的夏季在碧玉湖上冒出第一个荷花花苞后来临。
大雨冲刷着地面，天地间迷蒙一片。碧玉湖如镜的湖面被雨滴打碎，泛起一阵阵涟漪。绯云阁燃起硕大的红烛，将一切映得雪亮，侍女们来来回回，端药递汤，侍奉自家突然病倒的小姐。
在众人心中，今年果然是个多事之秋。城主病危之后的第二日，小姐也病倒了。接连三日躺在床上动也不动，谁来了也不见。颜总管请了大夫来看了又看也没个结果，实在令人担忧。
小苓心中更是焦急。她从小跟着小姐，两人亦仆亦友，彼此亲密无间。但她从没见过小姐病的这样厉害，就连平日里灵动清澈的双眼也蒙上了一层灰雾。此刻她端着药膳进去，就见瑞宝斜着身子躺在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中，本就皎白的脸庞更显苍白。
小苓强忍心酸，轻声唤道：“小姐，小姐，您醒了吗？”
瑞宝动了动，微微睁开双眼，眼中空茫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映到她眼中。
小苓忍不住呜咽一声，就听到瑞宝颤声道：“小苓，也许我要死了……”
小苓一听这话，顿时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一时也想不出好的话来让小姐宽心，只得跪在她床前低声哭泣。瑞宝缓缓侧首，双眼温柔地看着她：“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小苓，我怕是没救了……可你一定要好好的地活下去。”
小苓越发哭得喘不过气来。瑞宝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摸摸她的长发：“笨蛋，哭什么……小苓，我自觉平日里带你不薄，现在我要死了……你能不能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小苓一怔，通红着双眼重重点头。瑞宝便道：“你还记得云公子身边那个黑大汉顾逵吗？他现在就在城中酒肆……你现在出去，一定要找到他，然后将这封信交给他，而且不要让我哥哥发现，可以吗？”
小苓有些迟疑，她一时不明白小姐怎么会提出这个要求。瑞宝又猛咳了几声，双眼也缓缓闭上，涩声道：“我就这最后一点点心愿了……若你连这个都不帮我……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小苓慌忙道：“不，奴婢现在就去。小姐安心躺着吧……虽然奴婢不知小姐什么时候对顾公子有了爱慕之心，但奴婢一定会替小姐完成心愿！”说罢就要往外冲。
瑞宝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你误会了……唔，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换身衣服再去吧……小苓，我下半生的幸福就靠你了！”
小苓握拳，换好衣服打着伞就匆匆走了，丝毫没注意自家小姐突然变得中气十足的声音。
窗外大雨越发大了，打在窗上砰砰作响。泥土的腥气顺着湿气蔓延进来，令人浑身湿冷。
瑞宝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极为清明。她只觉得呆待在颜府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三天前，二哥不准她出府，命颜豚将她软禁。她根本无法和他对抗，只得躺在床上装病。由于这个病是装的，所以她每次一见那神医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就觉得心惊肉跳。也不知那神医怎么想的，倒没有揭穿她，只是一个劲的给她开各类苦药，让她现在舌尖都麻木不堪。现在瑞宝好不容易忍过三日，估摸着大家的警惕性也降得差不多了，打算今晚出逃。
也许在众人眼中，对于城主病危这件事，她表现得有些凉薄。但是谁也不知道她心中的痛苦与煎熬。她绝不想在颜府看到漫天的缟素与轻薄的纸钱，她知道自己任性，但此刻，出府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门外传来脚步声。
瑞宝以为那神医又来了，于是迅速躺平表示浑身无力。很快，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颜琛一身水汽的地出现在门外，乌黑的长发沾染了些许湿气，仿佛流动的水墨。不知怎么，今日的他脸庞显得极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竟平添一份愁颓之意，令人心折。
瑞宝大惊，她足足三日没见过颜琛，也想不到他竟会来这儿。经过爷爷一事，她自觉再也无法面对他，匆忙之间只好闭上双眼假寐。而颜琛掩住门，来到她面前，沉默地打量着她，然后轻抚上她的面颊。
瑞宝直接从床上蹦起来，然后滚了好几圈，最终撞上床柱才停下来。
颜琛似乎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一时怔了怔，就听瑞宝叫道：“哥哥！先，先别过来！”
颜琛微微蹙眉，“……你没事吗？”
瑞宝狠狠摇头：“没事没事，真没事……”她揉了揉快撞断的老腰，怯怯地看向昔日的兄长。这几日她虽然装病，但也知道整个颜氏极为平静。尽管老城主病危，但由于老城主近年来很少处理政事，再加上有二公子与颜大总管坐镇，所以完全没有出现历代权力更迭时大大小小的冲突。
瑞宝知道，漓江城可以没有爷爷，但不能没有颜琛。他此刻完全可以继承这一切，名正言顺。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浑身无力，却见颜琛上前一步，不容拒绝地将她抱起，然后轻柔地放在床铺中央。瑞宝瑟缩着身子，鼻尖缭绕着都是他身上的蘅芜香，简直令她无所适从。她不自在地向后挪了挪，只听颜琛道：“……你怕我？”
瑞宝抖了抖，摇摇头：“……我，我才不怕。”
颜琛一把扣住她的手臂：“那便不要躲我。”
他的手指修长，灼热。瑞宝只觉得浑身寒毛根根竖起，整个人顿时僵得像一块石头。颜琛顿了顿，声音难得放柔了些，“你的病……好些了吗？”
瑞宝斟酌着答道：“头还有些晕……”
颜琛沉默片刻，低声道：“那就躺着吧。”
瑞宝见他松开手，只好哆哆嗦嗦地躺好，然后将被子裹在身上，缠了一层又一层。就在她准备把自己缠成一个蛹时，又听颜琛道：“不论如何，我不会害你。你是我妹妹，我们还要在一起生活很久。等事情过去，我会带你出府散心。”
瑞宝一怔，忽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他……仍是不肯放她走吗？
瑞宝越发抖得像风中落叶，她颤声道：“哥哥，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在府中看到灵堂和缟素……这个地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家了，我已经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颜琛神色微变，良久才道：“……我是你的亲人。”他顿了顿，又重复一遍，“我永远是你的哥哥！”他伸出手，指腹在她面颊上流连不去，“我与你同宗同族，不是吗？”
瑞宝此刻的脸已经苍白如死人，半天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她只能瞪大双眼，看到俊美的男子俯下身来，华美玄衣遮住红烛的光芒。他的怀抱冰冷又灼热，柔软的唇印在她的额头，轻轻一触便退开。他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亲吻她，亲昵而温柔，然后绽开一抹笑容，在她耳畔低语：“阿宝，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走了。瑞宝呆了半晌，才猛地将被子盖在头上。
他——难道疯了么？
……
小苓回来时，已是傍晚。由于今日大雨，这个时辰屋外已经漆黑一片，仿佛子夜时分。她一进颜府大门，来不及换衣便直奔绯云阁，就见屋里燃遍红烛，明亮如白昼。
据某位居心不良的神医说，多点些蜡烛对身体大有益处。小姐听了也不反对，就命人点了数十根。红烛中添了少许香料，燃烧时就会有淡淡香味逸出，闻久了便会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此时，小姐躺在床上，脸色比早些时候更加苍白。小苓一见她这副模样，差点又掉下眼泪，哪知还没出声，就见瑞宝忽然精神抖擞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张口就问：“你找到他了？”
小苓吓了一跳，“小姐……小苓，小苓按您所说，找到了那间酒肆，却没有看到顾公子。”
瑞宝身子晃了晃，“不可能！你可仔细找过了？”
“嗯。”小苓点头，“今日大雨，酒肆中酒客极少。小苓是见过顾公子的，那么长相奇特的人，小苓应该一眼就可以看到。”
瑞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小苓急忙扑过去，就听瑞宝幽幽道：“……我今天非得死在这儿了……”
然后就是一阵鸡飞狗跳，小苓的尖叫响彻云霄，直到把给老城主续命的神医叫过来才作罢。那神医给半死不活的瑞宝把过脉，又开了一堆极苦的方子。侍女们将一碗碗的苦药摆放在寝殿中，并一碗碗给瑞宝灌了，这才躬身退下。
这时，绯云阁终于安静下来。偌大的寝室只余红烛燃烧时的轻响和窗外迅疾的雨声。
瑞宝静静躺在床上，头晕目眩，舌尖麻木。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她觉得自己只剩半条命。
……看来，出府已成泡影了。她至今都不明白，颜琛为什么不肯放她走。她只是一个只会打打苍蝇的废物罢了，留着又有什么用？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瑞宝闭着双眼，依旧一动不动。随着脚步声的临近，门又“吱呀”一声开了。雨夜的泥土腥气扑面而来，瑞宝瑟缩了一下，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姐……您受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