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王拘张仪
【原典】
楚怀王拘张仪，将欲杀之。靳尚为仪谓楚王曰①：“拘张仪，秦王必怒。天下见楚之无秦也，楚必轻矣。”又谓王之幸夫人郑袖曰：“子亦自知且贱于王乎？”郑袖曰：“何也？”尚曰：“张仪者，秦王之忠信有功臣也。今楚拘之，秦王欲出之。秦王有爱女而美，又简择宫中佳翫丽好玩习音者，以欢从之；资之金玉宝器，奉以上庸六县为汤沐邑②，欲因张仪内之楚王。楚王必爱，秦女依强秦以为重，挟宝地以为资，势为王妻以临于楚。王惑于虞乐，必厚尊敬亲爱之而忘子，子益贱而日疏矣。”
【注释】
①靳尚：人名，楚怀王宠臣。
②上庸：秦国县名，在今河北竹山西南。
【译文】
楚怀王拘禁张仪，想要把他杀掉。靳尚为张仪对怀王说：“大王把张仪拘禁下狱，秦王一定会发怒。诸侯知道楚国失去了秦国这个盟友，楚国必然会被轻视了。”靳尚又对怀王的宠妃郑袖说：“您可知道自己马上要在大王面前失宠了吗？”郑袖说：“为什么？”靳尚说：“张仪是秦王忠信有功的大臣。现在楚国把他拘禁起来，而秦王要楚国释放张仪。秦王有一个疼爱的女儿很漂亮，又挑选美貌善玩懂音乐的宫女作为她的陪嫁；又送给她各种金玉宝器，送给她上庸六个县赐予她作为汤沐之具的费用，想要通过张仪进献爱女给楚王。楚王一定会很宠爱她，而秦国的公主也会仰仗秦国的强大来抬高自己身价，同时更以珠宝土地为资本，必然会议君王妻子的身份来到楚国，凌驾于您郑袖之上。如果楚王每天都沉迷于享受，一定会更加尊敬、宠爱秦女而忽视了您，这样您就会更加失宠，日益被疏远了。
【原典】
郑袖曰：“愿委之于公，为之奈何？”曰：“子何不急言王，出张子？张子得出，德子无已时，秦女必不来，而秦必重子。子内擅楚之贵，外结秦之交，畜张子以为用，子之子孙必为楚太子矣，此非布衣之利也。”郑袖遽说楚王出张子。
【译文】
郑袖说：“我愿意把这件事委托给您，您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呢？”靳尚说：“您为什么不赶快建议大王释放张仪呢？张仪获得释放，一定会对您感激不尽，秦国的公主也就不会嫁到楚国来了，而且秦国也必定会尊重您。您在国内就会独自占有尊贵的地位，在国外又与秦国结交，还留下张仪供您驱使，您的子孙一定会成为楚国太子，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利益。”郑袖立刻就去说服楚怀王释放张仪。
楚王将出张子
【原典】
楚王将出张子，恐其欺己也。靳尚谓楚王曰：“臣请随之，仪事王不善，臣请杀之。”楚小臣，靳尚之仇也，谓张旄曰①：“以张仪之知，而有秦、楚之用，君必穷矣。君不如使人微要靳尚而刺之②，楚王必大怒仪也。彼仪穷，则子重矣。楚、秦相难，则魏无患矣。”张旄果令人要靳尚刺之。楚王大怒，秦、楚构兵而战③。秦、楚争事魏，张旄果大重。
【注释】
①张旄：人名，魏国大臣。
②微要：暗中拦阻，截击。
③构：结、交。
【译文】
楚王打算释放张仪，可是又担心他欺骗自己。靳尚对楚王说：“我愿意跟随他去，如果张仪不尽职尽责地侍奉大王，我就把他杀了。”楚王有个侍从小臣是靳尚的仇人，对魏臣张旄说：“凭张仪那样的聪明，又为秦、楚两国所重用，您一定不会得志。您不如派人秘密拦截靳尚，把他杀了，楚王一定以为是张仪干的，大为恼怒。如果张仪陷入困境，您就会受到尊重。秦、楚两国成为仇敌，魏国也就会没有祸患了。”张仪果然派人拦截靳尚，把他杀了。楚王大怒，以为是张仪干的，于是秦、楚两国打起来。两国都来争取魏国，张旄果然很受重用。
楚襄王为太子之时
【原典】
楚襄王为太子之时，质于齐。怀王薨，太子辞于齐王而归，齐王隘之：“予我东地五百里①，乃归子。子不予我，不得归。”太子曰：“臣有傅，请追而问傅②。”傅慎子曰：“献之地，所以为身也。爱地不送死父，不义，臣故曰献之便。”太子入，致命齐王曰：“敬献地五百里。”齐王归楚太子。
【注释】
①东地：指楚国淮北靠近齐国边境的地方。
②追：当作“退”。
【译文】
楚襄王做太子的时候，被送到齐国做人质。他父亲楚怀王死后，太子就去向齐王告辞，请求回楚国去，齐王不同意，说：“你要割让给我东地五百里，我才放你回去。如果您不给，就不放你回去。”太子说：“我有个老师，请让我去问问他。”太子的老师慎子说：“为了保护自身，应该答应给齐国割让土地。爱惜土地而不去为父亲送葬，这是不道义的，所以我说献地有利。”太子便进宫回复齐王说：“我愿意献地五百里。”齐王这才放太子回楚国。
【原典】
太子归，即位为王。齐使车五十乘，来取东地于楚。楚王告慎子曰：“齐使来求东地，为之奈何？”慎子曰：“王明日朝群臣，皆令献其计。”
【译文】
太子回到楚国以后，就即位当上了楚王。齐王派了使车五十辆，来楚国索取东地。楚王告诉慎子说：“齐国派使臣来索取东地，怎么办呢？”慎子说：“大王明天召见群臣，让他们都献出自己的计策。”
【原典】
上柱国子良入见。王曰：“寡人之得求反王坟墓、复群臣、归社稷也，以东地五百里许齐。齐今使来求地，为之奈何？”子良曰：“王不可不与也！王身出玉声，许强万乘之齐而不与，则不信，后不可以约结诸侯。请与而复攻之。与之信，攻之武，臣故曰与之。”
【译文】
上柱国子良进宫拜见楚王。楚王说：“我能够回到楚国来主办父亲的丧事，又能见到众位大臣，主持国政，是因为我答应了给齐国割让东地五百里。现在齐国派使臣来索取，我该怎么办呢？”子良说：“大王不能不给，您说话一字千金，既然答应了强大的齐国却又反悔，这就失去了信用，将来就很难和诸侯各国谈判结盟。请先答应给齐国割让东地，然后再出兵攻打齐国。割地是守信用，攻打是不示弱，所以我说应该割地。”
【原典】
子良出，昭常入见。王曰：“齐使来求东地五百里，为之奈何？”昭常曰：“不可与也。万乘者，以地大为万乘。今去东地五百里，是去战国之半也，有万乘之号，而无千乘之用也，不可。臣故曰勿与。常请守之。”
【译文】
子良退出后，昭常进见楚王。楚王说：“齐国派了使臣来索取东地五百里，这可怎么办呢？”昭常说：“不能给。楚国号称万乘大国，是因为土地的广博。如果要割让东地五百里，这是去掉了国家的一半，楚国就徒有万乘大国的虚名而无万乘的实力了，不能这样。所以我说不能给。我愿去守卫东地。”
【原典】
昭常出，景鲤入见。王曰：“齐使来求东地五百里，为之奈何？”景鲤曰：“不可与也。虽然，楚不能独守。王身出玉声，许万乘之强齐也，而不与，负不义天下。楚亦不能独守。臣请西索救于秦。”
【译文】
昭常退出后，景鲤进见楚王。楚王说：“齐国派了使臣来索取东地五百里，这可怎么办呢？”景鲤说：“不能给。但是，楚国不可能单独守住东地。大王曾经亲口答应强大的齐国，现在又反悔不给割地，就要在诸侯面前背上不讲信义的名声。楚国既然不能单独守住东地，我愿向西去向秦国求助。”
【原典】
景鲤出，慎子入。王以三大夫计告慎子曰：“子良见寡人曰：‘不可不与也，与而复攻之。’常见寡人曰：‘不可与也，常请守之。’鲤见寡人曰：‘不可与也，虽然，楚不能独守也，臣请索救于秦。’寡人谁用于三子之计？”慎子对曰：“王皆用之。”王怫然作色曰：“何谓也？”慎子曰：“臣请效其说，而王且见其诚然也。王发上柱国子良车五十乘，而北献地五百里于齐。发子良之明日，遣昭常为大司马，令往守东地。遣昭常之明日，遣景鲤车五十乘，西索救于秦。”王曰：“善。”乃遣子良北献地于齐。遣子良之明日，立昭常为大司马，使守东地。又遣景鲤西索救于秦。
【译文】
景鲤出来后，慎子入宫拜见楚王，楚王把三位大臣的主意都告诉了慎子，说：“子良说‘不能不给，给了以后再出兵去进攻齐国。’昭常说‘不能给，我愿去守卫东地。’景鲤说：‘不能给，既然楚国不能单独守住东地，我愿去向秦国求救。’我应该用着他们三人谁的计策呢？”慎子回答说：“大王全都采用。”楚王很不高兴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慎子说：“大王请听我解释，将会知道确实如此。大王派遣上柱国子良带了兵车五十辆，到齐国去进献东地五百里。在子良出发的第二天，再任命昭常为大司马，要他去守卫东地。在昭常出发的第二天，派景鲤带领战车五十辆，往西去向秦国求救。”楚王说：“好”。于是派子良到齐国去献地。在派遣子良的第二天，又立昭常为大司马，要他去守卫东地；还派遣景鲤去向秦国求救。
【原典】
子良至齐，齐使人以甲受东地。昭常应齐使曰：“我典主东地①，且与死生。悉五尺至六十②，三十余万，弊甲钝兵，愿承下尘。”齐王谓子良曰：“大夫来献地，今常守之，何如？”子良曰：“臣身受命弊邑之王，是常矫也。王攻之。”齐王大兴兵攻东地，伐昭常。未涉疆，秦以五十万临齐右壤③。曰：“夫隘楚太子弗出，不仁；又欲夺之东地五百里，不义。其缩甲则可，不然，则愿待战。”
【注释】
①典主：管理守卫。
②五尺至六十：意思是说从老大小都被征发。五尺；这里指幼童。六十：这里指老人。
③右壤：指齐国的西部边界。
【译文】
子良到了齐国，齐国派人带领甲兵去接受东地。昭常对齐国使臣说：“我负责放手东地，要与东地共存亡。我已调动了全国的老幼三十多万人参战，虽然我们的铠甲破旧，武器鲁钝，但也愿意面对面决一死战。”齐王对子良说：“您来献地，昭常却守卫东地，这是怎么回事呢？”子良说：“我是受了敝国大王的命令来进献东地的，一定是昭常假传王命。大王可以去进攻他。”齐王于是大举进攻东地，讨伐昭常。齐军还未到达东地边界，秦国已派了五十万大军进逼齐国的西境，秦将说：“你们不让楚太子回国是不讲仁道；又想抢夺楚国的东地五百里是不讲正义。你们收兵则罢，否则让我们决战一场。”
【原典】
齐王恐焉，乃请子良南道楚，西使秦，解齐患。士卒不用，东地复全。
【译文】
齐王对秦国的举动很害怕，就请求子良向南返回与楚国讲和，向西与秦国讲和，一边解除齐国的战祸。楚国不用一兵一卒，却保全了东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