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夹杂着血腥味吹来,昔日乔如薇常来捡拾贝壳的那个美丽的樟宜海滩已不复存在。
几个来巡查的日本军官从驶来的一辆吉普车上走下来,悠闲地一一打量着被捕的妇女,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走到乔如薇面前时停下来、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轻挑地抬起她的下巴。
乔如薇偏过头不愿看他、目光无神地落在脚下的沙地上,那个日本兵顿时被激怒了,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撕拉”一声扯开了她的前襟,乔如薇奋力地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那日本兵在她颈间啃噬的头。
“****的!给老子放开她!”
骤然听到这一声怒吼,所有人都转头朝海边望去,只见一个人影飞快地从海滩边朝如薇的方向跑来。如薇望着冬哥拼命地摇头,那句无声的“不要过来”还未说出口,端着枪站在沙地上的几个日本兵一阵扫射后,冬哥双目圆睁着缓缓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如薇直直地盯着冬哥的尸体忘记了继续挣扎,盈聚在眼眶中灼烧的泪水久久才从泪沟滑下,她定定地睁着眼睛、只觉得眼珠酸痛得仿佛要烧起来一样,眼前晃过的却是昔日玉翠爽朗的笑容。
那个日本兵刚要扯下她的小衫,一同来巡视的一个日本军官忽然大声制止住了他,两个人用日文嘀嘀咕咕了一阵。如薇被猛地揪住头发将头抬起,一个日本兵拿了一张画像来放在她的脸旁反复对比着,然后用中文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时间乔如薇心中充斥着百般复杂感受,它们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般紧紧盘在她的心头、几乎要让她窒息。是他么……是他在找她么……乔如薇偏过头、紧闭着嘴巴不说话。那个日本兵高声咒骂了一句、一个巴掌用力打在了乔如薇脸上,他的手再次扬起来的时候被另一个日本兵制止住了,两个人用日文嘀咕起来。
乔如薇被缚住双手,那两个日本兵推搡着她上了一辆吉普车,乔宝田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高呼道:“她是我女儿!我是陈斯年的岳父!”
“岳父?我们只听到指令让留下这个女的。”一个站在沙地上的日本兵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用日文扬声道:“开始射杀!”
眨眼的功夫,日本人已经端起机枪疯狂地向沙滩上的一列男丁来回扫射,三十几个男人依次重重倒在沙滩上,乔宝田身中数枪、一头栽倒在泥沙里。
乔如薇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血淋淋的屠杀,车子缓缓启动,猛烈的海风从窗口灌进来,里面沾染着同胞血泪的味道。那群妇女目睹了自己丈夫、父亲被射杀的惨状后有的被吓傻了、有的失声痛哭,而残暴的日本士兵则开始肆意凌虐那些失去亲人的女人。樟宜海滩成了南洋的一处人间炼狱,无数亡魂的哭声伴随着海浪声一直在上空徘徊,徘徊……
吉普车果然停在了陈府大门前,昔日人声鼎沸的陈府如今在夜幕中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气。乔如薇此时望着挂在廊檐角上的竹风铃,只觉得恍若隔世。
乔如薇被推搡着走进正厅,一抬眸,便看到那个最最熟悉的高大伟岸的背影。陈斯年缓缓转过身来,正正对上了乔如薇思恋却又怨恨的目光,仿佛看见他像看到加了糖的砒霜。乔如薇望着陈斯年的双眸,那里面早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柔情蜜意,她心中一痛,偏开了脸。
押送如薇回来的两个日本兵向陈斯年行了一个礼,陈斯年扬了扬手:“去请野田少校来吧。”
乔如薇猛地转过头望着陈斯年,嘶哑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陈斯年坐在正厅前面的太师椅中,不答话,只定定地看着乔如薇,那目光冰冷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夜风吹拂,门外隐隐传来了竹风铃轻灵的声响,丁玲丁玲,仿佛昔日的欢声笑语。乔如薇记得,那只竹风铃是当年陈斯年亲手做给她的,他背着她,费了好几夜的功夫、手上划出了好几道血痕,只为她展颜一笑……
物是人非,说的竟是这般感受。她宁愿刚刚就在海滩被那群日本兵射杀了,也好过此时对着已经薄情寡义的昔日枕边人两相无言。她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定定看着他:“斯年……此时只有你我两人在,你再告诉我一次……你是真的给日本人做了汉奸?”
陈斯年仍冰冷着脸,直直看着乔如薇、又像似目光穿透了她的身体落在了别处:“你以为你是谁,我做什么事情须得向你知会?况且能为皇军效力是莫大荣耀,你一个无知贱妇知道什么?”
乔如薇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她望着他冷冷笑道:“我是无知,所以才会到如今都想象着你并未叛国!可我再无知,也知道为日本人当汉奸是猪狗不如的事!”
陈斯年从太师椅中站起来、缓缓走到乔如薇面前,昔日那双含染春风的眼眸此时满是阴鸷。陈斯年抬起手,猛地一掌打在乔如薇脸上,然后冷冷地看着她重重跌在地上。乔如薇胡乱擦去嘴角崩裂的血迹和一时忍不住流出来的泪水,不甘示弱地抬头直视着陈斯年,可心头最柔软的那个地方早已痛入骨髓。
“知你心,入我怀。从此外面风沙暴雨,再于你无关。”
比翼连枝当日愿,他那起誓发得诚恳;可今日,她才知道在他眼中,她不过是风尘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朵。昔日他浅笑折她入怀,她从未质疑过他的真心;而今他将她弃捐箧奁,她只能从此枯萎凋零。
门外脚步声起,乔如薇还未回头已忽地被揽入一个盈满豆蔻香气的怀抱中,而她如一只牵线木偶、只是失神地凝望着居高临下的陈斯年。来人正是野田玉树,他快速从衣袋中掏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替乔如薇轻轻擦去嘴角血痕,然后抬起头愤怒地看着陈斯年:“如薇既已是我的人了,你怎能这般对她动粗!”
陈斯年面不改色道:“这贱妇出口污蔑皇军,我只是小惩大诫而已。”
野田玉树搀扶起乔如薇冷笑:“从前我还以为英国人给你颁的那个‘商中典范’所言不虚,今日看来你这个所谓的慈善家不仅是人面兽心、更加冷酷无情!”
陈斯年冷哼道:“野田少校,我不过是看在野田将军的颜面上对你忍让几分,人既然已经抓回来了,请你快点带走吧。”
乔如薇不敢置信地抬眸看着陈斯年:“你……你说什么?你当真要把我交给野田玉树?”
野田玉树搀扶着乔如薇的肩膀道:“如薇,你可知道当日你一心信着念着的这个人如今为向我父亲表忠心,已经将你献给我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爱着的人?”
陈斯年斜勾起嘴角看着如薇冷笑道:“记得我那一次在永福茶楼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正坐在他腿上唱小曲么?如今将你交给他,你应该乐得其所啊。”
乔如薇几欲泣血般地盯着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右手下意识地轻轻抚上小腹,轻声道:“真应了那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斯年,你日后千万不要后悔、也千万不要来找我,若是不能恨上你一辈子,我余生要如何渡过。”
野田玉树紧紧揽住怀中摇摇欲坠的女子,最后看了一眼陈斯年,低头柔声对乔如薇说:“如薇,我们走吧,我已经叫人备好了船,我今夜就带你离开。”
乔如薇看着眼前曾同床共枕的男人,那眉、那眼,仿佛还是昔日她温柔抚摸过的,怎么转瞬他就换了颜色,将青眼改了白眼?但陈斯年却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巴不得她赶紧离开般地背转过了身。
野田玉树将西装披在乔如薇身上,将她打横抱起,在夜色迷离中快步走出了陈府。路过廊前那串竹风铃时,恰有一阵夜风拂过,丁玲丁玲,乔如薇看着那串风铃和头顶漆黑的夜空、静静闭上了眼睛。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丁玲丁玲,往昔的记忆从眼前一一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