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年看了看静静在床上睡着的如薇,转身走出了房间。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如薇睁开眼睛,出神地看着头顶绯红色的帐子。
张姐一转身瞧见了,忙走到床边欢喜道:“小姐您醒了呀,大少爷可陪了您一晚上呢!”
那淡粉色的流苏穗子一晃一晃的,如薇不眨眼地静静瞧着,半晌极小声道:“我早就醒了,可是我害怕。”
张姐叹了一口气:“少爷也是因为太着急了,您可千万别害怕,等少爷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如薇摇摇头,视线终于从那淡粉穗子上转向了张姐,“我心里慌得很,好像小时候在杂货铺子里帮忙时打破了一件极珍贵的古董似的,也不知道自己闯的祸究竟有多可怕,心里没底得怕。可是见着他来找我时,我又好开心……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张姐瞧着如薇说着说着又转过身去悄悄流着眼泪,忽然想到自己了在顺德的妹妹,十几年没回老家,小幺大概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她一时感慨,也忘了主仆之分,坐在床沿边上轻轻拍着如薇的背柔声道:“我知道小姐是怕什么,可一切不是还有大少爷呢嘛。大少爷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您就放宽心吧。”
陈斯年负手慢慢在长廊中踱步,一道身影忽然冲过来,他还未看清,颧骨下就重重挨了一拳。颜子康扬手还要打,拳头却一下被陈斯年格挡住了,“一拳就够了,再来我就还手了。”
颜子康愤然揪住陈斯年的衣领,怒吼道:“你便是被我打死也是活该!子琪的声誉怎么办!你让她以后还怎么嫁人!我看你真是被那茶花迷得发了昏,纳她做妾也就罢了,你竟然还想牺牲子琪娶那妓女为正妻!”
陈斯年甩开颜子康的手,正色道:“我和你不同,你不要拿你那一套来教训我。我一直把子琪当做妹妹,若是我娶了她,她一生也不会幸福。”
颜子康冷笑道:“我知道你是留过洋的,你也一直瞧不起我的做派。但若是我妹妹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陈府祠堂。
陈老夫人拿着三炷香站在祖宗牌位前,那香已经烧了许久,细长的一段烟灰落在手背上。她这才被烫得惊醒,偏头向身后看了看,陈斯年仍一声不响地跪在那里。她转身坐在一侧的红木椅中,疲乏道:“起来吧,要跪就来祖宗牌位前跪,你跪在那里算什么?”
陈斯年俯首道:“儿子不敢,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儿子无颜面对祖宗牌位。”
陈老夫人叹息一声:“你自个倒也清楚,看来是下定了决心的。你和你父亲却是这样不同,我真不知是该喜该忧……这件事也原是我作茧自缚,不能全怪你,只是可怜了子琪那孩子,我当真再无脸面去见颜老爷颜夫人了。”
陈斯年看着眼前的青砖,下意识握紧了拳,“我会去和颜伯父伯母请罪,这全是儿子的错,母亲不要自责。”
陈老夫人凝视着跪伏在地上的陈斯年,郑重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否真的宁死也要那样做?你要想清楚,只要你点头同意娶子琪为正妻,那么陈颜两家仍能交好,子琪也不必落得这般境地,陈家颜面也可保全。”
陈斯年直起上身,坚定地看着陈母道:“儿子希望日后我的孩子也能像我和经年两兄弟一样,不必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受姨娘的欺负、与异母手足相争。”
陈老夫人一时百感交集,回想起拼尽全力阻止丈夫纳妾的往昔,而她如今又怎能逼迫自己的孩子呢?其实争来争去,到头来那人也已撒手而去,是非冷暖早就风吹云散。她收回思绪,对陈斯年说道:“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多说无益,只要你日后不会后悔就好。”顿了顿,又叹息道:“和我一同去见颜家的人吧。”
陈斯年望着母亲一愣,起身道:“母亲回房去歇着,我自己惹出的事情自己承担,我独自去见颜伯父伯母就好。”
陈母拍了拍陈斯年的手背,抬头看着他笑了笑道:“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走吧。”
陈斯年看着母亲鬓边一夜生出的白发心中满是自责与心痛,母亲微凉的手轻轻执着他的,虽然平日他也常在母亲身边插科打诨地逗她开心,可此时却生出一种许久不曾感觉到的亲切。他忽然想起幼时父亲还在的时候,有一夜母亲拉着他的手去买麦芽糖吃,一路上都是很开心的,可快要进府时母亲却忽然轻声问他:“昨晚你父亲带你去看戏时遇见的那个姨姨美不美?”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仰头瞧着母亲淡然地神情和簪子上那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金穗子不知所措,麦芽糖在手心中攥得发粘。
陈斯年低头看着母亲的侧脸,脚下忽然有些虚浮,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携着母亲的手一步步朝偏厅走去,那八仙糯米瓷缸里的冰块忽然“啪”的一声响,看不见的冷汽紧紧贴着、爬上他小臂的毛孔中。
颜家二老与颜子康已经等在偏厅中,颜子康见陈斯年与陈老夫人终于来了、上前一步气不过道:“陈伯母,您绝不能放任他这样胡来!我妹妹的声誉要怎么办!我们颜家在槟城也是大户,我们颜家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陈斯年挡在陈老夫人身前对颜子康道:“有什么冲我来!”
颜老爷绷着脸喝道:“子康,休得无礼!”
颜子康气得愤然转过身去,独自看向窗外。颜夫人拿着手帕抹起眼泪道:“我们子琪真是可怜,也怨不得子康这样生气,我这个做娘的以后要怎样面对子琪呢……”
陈斯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向颜家二老道:“是我对不住子琪,可我……实在不能娶她,她嫁了我也不会真的幸福。您二老要打要罚,斯年毫无怨言。”
颜子康背对众人冷哼一声,颜老爷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而颜夫人的抽泣声则越发大起来。陈老夫人看着陈斯年的背影,郑重对颜老爷道:“这件事是我们陈家对不住,在马来西亚的一百亩棕榈林只能算聊表歉意,若是您还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陈斯年震惊地看向陈老夫人,刚要开口却被母亲猛然狠狠打了一耳光,他紧紧攥住拳头、目眦欲裂地盯着八仙桌的桌角。棕榈林产橡胶,一亩千金,是陈家多年来祖传的重要家产。颜家二老皆神色一变,颜子康背影一动,厅内却鸦雀无声。半晌,颜老爷开口道:“既然斯年执意不肯,我们也不能勉强。只是众人皆知子琪嫁到了陈府……如今只有将她嫁与陈二少爷,才能保全名声和颜家的脸面了。”
陈斯年与陈老夫人皆惊讶地看向颜老爷,颜子康猛地回身道:“父亲,这件事您同子琪商量过没有?”
颜老爷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她有异议就能改变得了的。”
陈母为难道:“原本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只是……经年常年卧病在床,颜老爷真的已决定将子琪嫁给经年么?”
陈斯年跪在地上,那大理石的地板仿佛在缓缓下陷,可又坚硬冰冷得似铁、铬得膝盖一阵阵地疼。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坚持会引起这样的风暴,更没想过竟会颠覆他人的人生。掀开乌巾时子琪绝望地面容浮现在眼前,还有那不停回响的一声声:“斯年哥,你不能这样对我……”
如薇望着窗前摇晃的芭蕉叶出神,一大滴墨水从笔尖落下,那洁白的宣纸上便晕染出一大片灰色的云。那时候家里还请得起教书先生,她握笔的姿势总是不对,先生便用小竹棍轻轻敲她的手,而父亲见了便将她一把抱到怀里,宠溺地说:“我们不练了!”
后来便是父亲亲自教她写字,乔宝田指着她写下的歪歪扭扭的“薇”字故意问道:“薇薇,这个字怎么念?”她那时发音总是不准,每次都奶声奶气地说:“是‘灰灰’(薇薇)的‘薇’字!”父亲听了便哈哈大笑。
这样想来,乔宝田也是疼过她的,只是那些宠溺跟着日后富贵的消弭和他的嗜赌成性逐渐消失了。
如薇正出神,桌上的宣纸忽然被人夺去、团成一团扔在墙角。她猛然惊慌地抬头,陈斯年红着眼睛满身酒气地站在桌前冷言道:“你还有心情写字。”
宣纸的边倏然划过她的手指,割出一道细细浅浅的口子,她下意识地捂着伤处、茫然抬头看着他。那口子起初痒痒的,渐渐的疼便见缝插针地钻了上来,像是有小虫用牙齿在用力咬着。
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从椅子上拽起,皱眉道:“如薇,你是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的呢?嗯?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
她脑子里轰然一声破裂的碎响,深深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颤抖道:“斯年,你在怀疑什么?”
他松开手,用力搓了搓脸:“我只是在想,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瞒着我么?你还会把我推给别人么?”
她的手掌按在檀木桌子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我还是会这样选,我无法拿我父亲的性命冒险。”
半晌,他说道:“知道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她跌坐在春凳上,被宣纸割出的那条伤口早被她的指甲扣得发白,她低头瞧着,那伤口慢慢地溢出血来,却感觉不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