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年紧紧按住锥痛不已的太阳穴,看了看束手站在一旁的老李和张姐,紧锁眉头问:“还没有找到么?她在星加坡可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她能跑到哪里去呢?再去找!”
老李擦了擦满头的汗,“哎”了一声后急急匆匆地去了,张姐早已哭得双眼红肿,眼巴巴地看着陈斯年,仿佛企盼着他能变出什么法宝把如薇找回来似的。她擦了擦眼睛,小声对陈斯年说:“大少爷,要是找不到大少奶奶,等打完仗后我就不做了……我想回老家。”
陈斯年听了将头缓缓转过来,望着她身后极遥远的地方,一时出了神。张姐是实诚人,过了片刻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她瞧了瞧陈斯年的神色,悄声退下去了。
陈斯年望着小花园转角的那一株白海棠出神,他记起刚带她来陈府见母亲的那一天他们去看了戏,她穿一身桃粉色秀白莲的丝旗袍、鬓角别了一朵海棠花,极妩媚动人。那天唱的是《烂柯山》,她怪那朱买臣无情,如今她却再不肯原谅他了,竟以那样决绝的方式告诉他,覆水难收。
那一天他睡得极香甜,像是把前几天因担忧而蹉跎过去的时光一齐在梦里补齐了,一时梦见她与孤儿院的那些小豆子们排队玩老鹰捉小鸡,一时又梦见她微笑着从队伍里牵出一个穿粉衣的小女孩,温柔地唤她“望苹”。
醒来时不见她在身边,外边的天色竟已近黄昏了,他不知今夕何夕,仿佛还是两个人刚成亲时的日子。那是她很薄眠,睡到半夜时总会被噩梦惊醒,有时他口渴醒来,便望见她静静坐在窗边,背影纤细美好。他的头脑仍处于半梦半醒的懵懂状态,犹疑地坐在床上对着屋外喊道:“如薇?”却迟迟没有听到她的回声,风将绯红帐子的穗子吹得摇摆不定,房间里仿佛冻结了一般的安静。片刻后,遥远的西边又传来几声轰隆隆的炮响,他一下子被惊醒了,光着脚从床上惊慌失措地跑下来……
她已经出走几天,在星加坡这座孤岛上竟音讯全无,今天是农历新年,却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今天亦是他的生日。
他正出神,见老李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心中一喜,急切地问道:“是不是找到她了?”
老李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擦去满脸的汗水,仿佛使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没有找到大少奶娘,只是刚刚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英军昨晚投降了。”
陈斯年背负双手,紧闭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迟迟没有叹出声来,仿佛气息中途被切断了一般。“他们果真投降了……若不是……我怎么可能相信,堂堂大英帝国,竟会为区区东瀛小岛俯首称臣!”
“大少爷,那个日军司令的副官现在正在客厅,等着要见您。”
陈斯年霍然变了脸色,嘱咐老李照看好陈府家眷,匆忙走去客厅。一名日本军官正坐在八仙椅的正席,佩刀金光色的穗子垂到地上,恁般刺眼。而一名男子负手背身,正看着墙上挂着的古话,正是野田玉树。
野田玉树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望向陈斯年,“陈大少爷,好久不见了。”
陈斯年负手向他点一点头,拳头在身后悄悄攥紧。那副官见了陈斯年严肃地将他审视了一番,命一旁的侍卫搜身,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就是你们这些华人,才叫我军损失许多良将,你是华人领袖,又是亲英派,本该第一个便杀了你。野田少校说你有意为皇军效劳,你是否该拿出些诚意?”
陈斯年看着野田玉树冷笑道:“野田先生好福气,如今竟已成了少校了,看来少不了立了功劳。我只当你是风流脂粉客,竟未料到你有如此鸿鹄之志。”
副官蓦地站起,按住佩刀,野田玉树淡淡笑了笑,说道:“无妨。陈大少爷的华文倒是突飞猛进,如今已能像那些穷酸文人一般饶舌了。”
那副官却几次露出狐疑神色,不耐烦地对陈斯年道:“我刚刚所说想必你明白,若是你不肯合作,就算你与野田少校曾有协议,天皇也不能容你。”
陈斯年悄悄攥紧拳头,气氛一时凝重起来。过了片刻,他忽而淡淡一笑,说道:“我自然是有诚意的。我在上海时曾偶然结识一名共产党员,此人名叫张知笙,很有可能是小组头目。”
那名副官一听便打起了精神,说道:“他可曾向你介绍过其他共产党人?你即刻列出名单于我!”
陈斯年摇摇头道:“我只认识他一人,大概是他并不信任我,不想让队友暴露。”
那名副官与野田玉树相互对视了一眼,思忖了一番后又审视地打量了一番陈斯年,然后匆忙转身离开了。野田玉树笑了笑,对陈斯年说道:“看来你果然有意效忠天皇,我们的缘分倒是颇深,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有同僚之情。”
陈斯年笑了笑:“果真。正是如此,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野田玉树挑了挑眉:“请讲。”
他望了望外边的天色,过了半晌终于说到:“我如今虽为皇军办事,但仍旧是华人,请你力劝你父亲不要残害无辜。另外……她前几日已经离家,若是找到她,请你一定要护她周全。”
野田玉树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斯年,点头说道:“我会尽力一试,若是保不住其他人,我也会竭尽全力保住她。”
陈斯年偏过头,沉声说道:“你带她走吧。她就算回来,必定对我所做之事不齿,一定会再悄悄离开,甚至可能……你带她走吧。”
野田玉树不可置信地站起身,看着陈斯年道:“好。我会带她去上海,她的安全你大可放心,若是日后……她想回来,我也不会加以阻拦。你我已有君子协定,如今你又已投诚,我定会吩咐他们保你一家平安。只是其他人,就是我能力之外的了,我只能尽力一试。星华义勇军使二十五军团元气大伤,父亲和众多部下对南洋华人怨恨已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陈斯年郑重道:“一切拜托。”
野田玉树点点头,转身大步走出陈府。
外面的天色早已漆黑,老管家站在屋外瞧着陈斯年恍若雕塑般的侧影许久不敢进去,他是从小看着这位大少爷长大的,相比二少爷的沉闷,大少爷一直是明朗好动、深受下人爱戴。老管家垂着手静静瞧着陈斯年在逆光中晶亮的琥珀色眸子,悄悄用袖子拭去眼中潮湿,沉住气走过去道:“大少爷,您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回房去歇歇吧。”
陈斯年恍若从梦中惊醒,看着管家道:“母亲和经年呢?”
“老夫人刚刚吃了晚饭,现在已经睡下了。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也好好的在自己房里,您放心吧。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我们整个陈府的人都等着您主持大局呢!”
陈斯年点点头,极疲乏地对老管家笑了笑,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你叫张姐将我房里那串竹风铃挂在府门口吧,她知道放在哪里了。”
老管家应了,悄声下去了。
天南海北,盼君归。或许此生再见已是奢望,只有以竹风铃的轻响为她送行。窗外夜风乍起,他闭上眼睛,听见遥远而模糊的风铃声,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是在永福茶楼,他去讨水,却害她被骂了一顿。那时他便想,这样美的姑娘,又这样心善,怎么会沦落到那样的地方呢?这一念乍起,便是一生。
原来她有一个好赌成性的父亲。若是她没有被卖到永福茶楼,他们便不会相识;若是那一天他去了旁的茶楼讨水,他们便不会遇见;若是那一天坐在门口的阳光中、茫然无措地看着街上人群的人不是她,他们便不会相恋。他们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错过的,却偏偏遇见了。
如果没有遇见呢?或许他便做了她所钦佩赞许的抗日志士,与颜子康一同在保家卫国的战役中牺牲。而她,仍在天涯海角四处辗转,或是已被良人折入怀中。那样的话,若是他们有幸都还活着,或许仍能在街上擦肩而过时相视一笑。
如今却是,无期,无望。
他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正厅中,闭目回想着往昔的日子,偶尔轻声发笑。一睁眼,她却竟真的出现在眼前了。他心中大喜,猛地站起身来,刚要将她拥入怀中,却忽然瞧见了站在她身边的两个日本兵。
他负手静静看着她,她站在远处不甘示弱地回视着他,一边的脸颊肿得老高。他诧异于自己此时的冷静,他遥遥望着在大厅那一头的她,中间恍若阻隔着银河。他们仿佛从认识以来便不曾隔着这样远的距离看过彼此的,便只有她做永福茶楼茶花的那几日里,他若是想见她便只能隔着乌泱泱不相干的人与满室的乌烟瘴气。只有她的歌声是清亮的,他却恨不能堵住那些狎客的耳朵,却又怕来不及,仿佛眨一眨眼睛便会错过她的唱词。他那时总是觉得,她定是也思念他的,于是她口中唱的,或许亦是想同他讲的。
许多他记不得了,却有一句是记得极清楚的。他记得那一日元宵佳节,他环顾四望也寻不到她,却忽然听到有一声软语唤他的名字。他转过身,便见她静静望着他笑着,伫立于一片灯光花海中。他终于明白了她唱的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