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白茫茫的冰川，她哆哆嗦嗦地向前走着，就这样一直向前走着，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她蓦地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靠着的玻璃车窗子上结了一层寒霜，怪不得这样的冷。如薇稍稍挪动身体，肩上披着的一件皮大衣缓缓滑落。她转头看了看野田玉树，他伸过手替她将大衣重新披上，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不要再睡了，等到的时候大概要晚上了，小心感冒，现在的上海可是冬天。”
她没有抗拒他的动作，却也没有说话，只转过头看着路边不断向后飞逝的光秃秃的树木与偶尔“呀呀”地叫着掠过树梢的寒鸦。车子又行驶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上海，她以为她看到的会是一座在昏暗雾气中沉睡的城市，但车子穿过南京路、霞飞路、最后驶向静安寺，一路上皆是灯红酒绿的绚烂霓虹、青年男女穿着时下新装结伴在街道上翩跹走过。
这般繁华的景象让她想到在星加坡的第一夜，星加坡河畔、市政厅广场灿灿的白色照灯、圣安德烈大教堂传来的悠扬圣歌、还有莱佛士酒店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式小点心。大上海有星加坡无法相比的时髦，可她在星加坡的那一夜却将她这一生的期待的愉悦都用尽了。大上海斑斓的霓虹落在眼睛里只剩下繁复的嘈杂，与无尽的疲乏过后心中剩下的讽刺与苍凉。
大上海总是幸运的宠儿，若说南京是弃妇；北平是裹着小脚的原配夫人，那么她就像乱世中一位绝代美姬，那么美，就算她在怎样残暴粗野的男人手中流转，也没有人忍心将她的美丽挥斩于剑下。
如薇仰头看着宝蓝色的天幕，不远处传来女子用尖细扁平的嗓音唱出的靡靡之音。车子在一座光彩夺目的西式建筑前停下，立即有门童跑过来打开车门，如薇探头望出去，那富丽堂皇的建筑上闪耀着几个霓虹大字“百乐门大饭店舞厅”。
野田玉树牵着如薇下了车、站在路边替她紧了紧大衣的领子，神采奕奕地揽着她走进百乐门大厅。一名舞场大班笑吟吟地迎出来亲自将他们迎接到贵宾区，一双精明狭长的眼睛不露痕迹地扫过如薇，恭敬地对野田玉树道：“野田先生，您好久没来了，今天夜瑶小姐提起您呢，说是您不在，上海便没有一人会欣赏她的歌声了。”
野田玉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握住如薇的手转头看向舞台上衣着靓丽的女子。如薇只觉得那靡靡之音十分软腻，心里越发地烦闷，只听那个名叫夜瑶的歌女站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掐着喉咙唱道：“今朝风雨来摧残，伤了嫩枝和娇蕊。玫瑰玫瑰心儿坚，玫瑰玫瑰刺儿尖。来日风雨来摧毁，毁不了并蒂连理，玫瑰玫瑰我爱你……”
一曲唱罢，整个舞厅的宾客都在喝彩，野田玉树笑着附耳过来道：“这样的‘小妹妹’音如今在上海很流行，看来你不爱听，其实我也是不爱听的。”说完，又执着她的手站起身，绕过人群向后台化妆间走去。
那舞厅大班亦步亦趋地在后边跟着，许多舞女正在化妆间里上妆，路过那一间大化妆间，那名大班走到一个独立的化妆间前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子不耐烦的声音：“谁呀？”然后便听一阵高跟鞋敲打瓷砖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
门一打开，那女子惊喜地看着野田玉树，面容仿佛刹那花开一般。如薇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便是刚刚唱歌的夜瑶。她的眼睛不很大，眼角却微微上挑，十分妩媚，一双凤眼上面是修得极细且弯的柳叶眉。
夜瑶欣喜过后才发现了站在野田玉树身边的女子，她见野田玉树十分亲昵地揽着那女子的肩膀，于是看着如薇笑了笑，眼睛却似更向上地挑着。女人之间不用说什么便知道对方是否是自己的敌人或朋友，如薇与夜瑶彼此轻轻握了手，相视淡然一笑。
野田玉树对夜瑶说道：“她叫乔如薇，以后会与你一同在百乐门唱歌，你要好好照顾她。”
夜瑶诧异地望向野田玉树，然后神情复杂地看向如薇，重新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纤细柔弱的女子。如薇听了吃了一惊，但旋即平静下来，在心中暗暗思索着。她的吃惊是因为欣喜，比起被野田玉树金屋藏娇或娶为姨太太，她宁愿做一名歌女。
那大班听了极开心，想必野田玉树平日里一直是百乐门捧大场面的贵宾，而今日本在上海的势力越来越盛，他自然想竭力巴结住野田玉树。如薇在心中冷笑，只听那名大班乐呵呵对她说道：“野田先生要捧的人一定与众不同，我瞧这位小姐气态娴静，想必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只是……野田先生您是百乐门的常客必定知道，百乐门有不少名角，可是独立的化妆室就那么几间，已经都被占了。能否请乔小姐先委屈几日，我一定想办法找到一间最宽敞、最别致的来给乔小姐用！”
野田玉树皱眉道：“现下一间也找不出么？”
大班瞧着野田玉树的脸色，犹犹豫豫道：“若说起来，有一间的确是一直空着的，只是……不太吉利，就一直没人用。”
野田见那大班吞吞吐吐地不敢直说，便看向夜瑶。夜瑶道：“那个化妆间本也住着个角，后来因为不肯同一位日本少校跳舞，在舞场当场被枪毙了，所以她的化妆间一直空着。”她像是等着看如薇花容失色的窘态，一边说着一边微挑着眉毛。
野田玉树不悦地皱起眉：“既然如此，就再等一等吧。”
如薇静静看着夜瑶笑了笑，淡淡地说：“不用了，我就用那一间。”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大班过了片刻后奉承道：“乔姑娘是有福气的、又见过大场面的人，有什么是镇不住的呢！看来大上海一位新星又要从百乐门诞生了！”
如薇淡淡笑了笑，野田玉树垂眸看着她纤细的侧影，尖细的小妹妹音从舞台那边传来，只听一个女声唱着吴侬软语，一群舞女们正从隔壁的化妆间急匆匆地跑出来，连连抱歉地从他与她之间鱼贯而过。他轻轻揽在她肩膀上的手只得放了下去，舞女们裙摆上缀着的轻纱随着脚步轻飘飘地扬起，仿佛是一朵朵流云。
曾经是星加坡富豪世家的陈府如今早已门可罗雀，而陈家遍布在星加坡的近百家商铺洋行都停止了营业，只有总行在日军的允许下艰难地维持着橡胶产业的生意。然而许多次在洋行开门营业时，发现大楼的窗玻璃或是“陈氏”的招牌在夜晚时被人恶意损坏，甚至有人恶意地将火把扔进陈府花园的围墙、险些造成火患。
陈斯年接过老管家递来的香，跪在陈府祠堂中向祖宗牌位请安，直直地跪了许久，又给新添置的三个牌位一一上了香。偌大的陈府一夜间变得空荡萧索，这和他的打算截然不同，他想陈府满都好好活着，可是如今活着的只有他一个。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偌大的玩笑，在许多抗日同伴选择搭难民船逃亡星加坡的时候，他选择了留下来继续在抗日华侨总会中作战，之后却意外得知了英军准备放弃星加坡的消息，而到那个时候，他早已退无可退。这个世界真真混乱，好人当不成好人，坏人又当不成坏人。
老管家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大少爷，时辰不早了，您今天还得去相原副官那去呢。”
陈斯年点点头，拍了拍管家的肩膀道：“跟着我让你们受委屈了，听说如今外面许多人扬言要暗杀我，你们出门也小心些。”
老管家擦了擦老泪，愤然道：“这些人真是没有良心，从前陈家盖佛堂、办学校、收留孤儿的时候，那些受我们恩惠的人如今转眼就全忘了么？”
陈斯年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就是因为曾经受过像我这般道貌岸然的人的恩惠，他们才巴不得早点将我处之而后快吧。”
“大少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们都相信您现在为日本人做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再说要是没有您，我们这些人还不知道有没有活路呢！”
陈斯年摇了摇头，背手缓缓走出了陈府。老李早已经在车子里等着了，陈斯年刚走出陈府，不知从哪里忽然跑出三四个人来，手中拿着石块用力砸向他。老李焦急地向窗外喊道：“大少爷，快上车！”
陈斯年却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仿佛被那些石块砸到身上也不觉得疼似的，他站在原地看着朝他丢石头的人，其中一个较小的男孩有些害怕地向后躲，一个妇女便用力将那孩子向前推，边恶狠狠地冲陈斯年扔石头边对那孩子说道：“你快丢他！看见没有，就是他这样的汉奸害了你爹！你长大以后一定要为你爹报仇！”
陈斯年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他伸手摸了摸，是血。老李一个劲地朝他按喇叭，他这才醒过来似的，打开车门上了车。那些人仍不依不挠地跟在车后面朝后窗扔着石头，陈斯年定定地望着后视镜中渐渐变成小黑点的人影，静静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