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中潮湿阴暗,在南洋这般暑热的气候中,空气中更是弥漫着腐败的恶臭。牢头是个华人,见了陈斯年忽然来了便竭尽阿谀道:“陈先生您小心脚下,这地方蟑螂多,还得当心被蚊子叮了。陈先生,咱们是‘自己人’,还得劳烦您给在野田将军面前美言几句,看是不是能把我调到别的地方去?”
陈斯年厌恶地别过去看着一间间牢房里关押着的犯人,大多数名列《南洋华侨抗日名单》里的华人一旦被捕获通常会被立即处死,只有一些身份特殊的、需要进一步调查的人才会被关押在这里。陈斯年的视线一路扫过这些人的脸,暗暗将他们的面容记在心中。
“陈先生,您瞧,这一间里关着的就是犯人张知笙。”
陈斯年停住脚步,站在木栅栏前负手看着趴在地上早已看不出面貌的人影,他转头对牢头道:“相原副官命我来亲自审问张知笙,你去外面看着,不要让人进来。你的事情我记下了,等有机会便会向野田将军提起。”
牢头忙不迭地道谢,搓着手喜笑颜开地走了回去。陈斯年向前走进几步,只见张知笙遍体鳞伤、破破烂烂的灰色的长衫上满是血痕。听到了声响,他艰难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他的身形明显僵住了,然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陈斯年皱了皱眉道:“你快坐下吧。”
张知笙的脸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唯一可见的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格外明亮。
陈斯年静静看着他,半晌道:“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讲么?”
张知笙听了眼睛转了转,趔趄着向陈斯年靠近了几步,陈斯年附耳过去,却听见他嘶哑的声音挤出破裂的两个字:“汉奸!”
陈斯年定定看着他满是恨意的眼睛,轻声道:“无论你信不信,我并未想过要害你。我今天来见你,只是想知道慧荃如今下落何处,你被捕之时她在哪里?是否还在上海?”
张知笙盯着陈斯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嗓音原本很清亮,如今笑起来却仿若一把破风箱。“你不要妄想我还会上你的当了,他们拷问不出来便叫你来诳我!我告诉你吧,慧荃早改了名字,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她!”
陈斯年静静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说起来都是我连累了你。如今的情势下,我救不出你,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你走得体面些。”他从衣袖里摸出一粒药丸,顿了顿继续说道:“日军已经下令处决你了。”
张知笙愣了愣,目光沉沉地看着陈斯年,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粒药丸。陈斯年最后看了他一眼,默默背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过狭长昏暗的走廊。
张知笙看着他在壁灯下那道细长的影子若有所思,然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丸、放入口中。他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坐下,想着第一次见到林慧荃时的情景,那可真是一个有趣的误会。那天他和大学的学长一同搭轮船回中国,旅行的时光漫长,一些留学生便玩起相互匿名赠诗的游戏来。那个下午阳光明媚,大海一望无际,他正同学长坐在船舷兴致勃勃地看着海中跳跃的海豚,忽然听见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愣了愣,听到一个男声喊道:“张知荃!张知荃!有你的信!”
他狐疑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人,心中狐疑地想,这叫的究竟是不是他呢?那喊他名字的那名水手挠了挠头,拿起下一封信、环顾四周叫道:“林慧笙!林慧笙!有你的信!”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抬头和学长两人捂着肚子笑着滚做一团,然后便见甲板另一头一个戴着蓝色草帽的年轻女子同样疑惑地转过头来。她的目光偶然落在他的脸上,两人相视一望,一同噗哧笑了起来……
陈斯年慢慢走出地牢,身后传来遥远嘶哑的声音,依稀能听清唱腔:“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想当初三月西湖春如绣,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实指望夫妻恩爱同偕老,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
陈斯年驻足停顿了一会儿,那嘶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再也听不见了。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他不禁眯起眼睛,心不在焉地穿过狭窄脏乱的街道、向自己车子停住的方向走去。
他思绪飘忽,竟没发现身后有人跟着,等到感觉到身后那人的气息时,忽然感觉到一个微凉的硬物顶在自己的腰侧。他心中一惊,偏过头去,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附在耳边低低道:“不许动!”
是直希纯子。他转过身,移开她抵在他腰间的扇子柄道:“不要开这种玩笑。”
直希纯子用扇子掩住嘴巴咯咯笑起来,打趣道:“陈先生在想些什么如此出神?我在后面喊了你好几声你都听不见。”
陈斯年敷衍地笑笑:“纯子小姐要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一道?”
直希纯子收起笑容,低声道:“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么?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在这里,据我所知,相原副官一直不准许你来这里的吧?”
陈斯年神色一震:“你跟踪我?”
话音还未落,直希纯子忽然冲进他怀中、紧紧揽住他的腰,在他胸前用小声说道:“跟踪你的人可不是我。你迟早会被怀疑的,只有我可以帮你,你要不要与我合作?”
陈斯年闻言环顾四周,果然见一个人在街角徘徊,他低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直希纯子莞尔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和可爱的酒窝:“我需要掩护,你更需要,至少现在相原副官还十分信任我,可是你就不同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从小出生在星加坡。我父亲是日本人,但我母亲是中国人。”
华灯初上,正是大上海最繁华热闹的时候。百乐门大饭店舞厅外摆了一排祝贺的花篮,两幅三层楼高的巨型海报从楼顶垂下来,十分夺人眼球。海报上画着一个微微仰首、静静闭着双眼的女子,女子的艳艳红唇微微抿着,像是将要向世人展露一个倾国倾城的微笑,而画报正下方有两个紫粉色的大字“蔷薇”。
如薇出神地看着镜子中陌生的女子,手中的眉笔“啪”地一声掉在了桌子上。梅晶正在替她梳头,从镜子里瞧了瞧她的神情道:“野田先生为你这一夜的开嗓真是下足的本钱,今晚百乐门爆满,客人全是慕名来听你‘蔷薇’唱歌的。”
如薇淡淡笑了笑:“你的舞技一定会博得满堂喝彩。”
梅晶握着梳子的手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期待。如薇静静审视着镜子中的妆容,在嘴唇上轻轻涂上艳红的丹琪唇膏,对梅晶说:“我们该走了。”
爵士乐团奏响音乐,灯光刚一亮起来,观众们便热烈地鼓掌叫好。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没有镶满珠光亮片的礼服,只着一身紫红色修身长旗袍,雪白的狐皮围脖映衬着她鲜艳欲滴的红唇与白皙如玉的面颊。
舞台上的高光停留在她脸上,观众们渐渐安静下来,屏息凝神地期待她开口的第一句。音乐已经响起,她却迟迟没有开唱,观众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起来。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群,忽然轻轻闭上眼睛仰起头,观众席间一片吸气声,他们看着她此时与海报上那个风华绝代的剪影相同的神情暗暗屏住呼吸。
她终于缓缓走向麦克风了!但轻启朱唇,气息却仿佛被扼在了咽喉,许久许久,发出一个轻轻的叹息。整个大厅里回荡着这个飘忽的轻响,乐队伴奏似乎也出神地停了下来,空气中只听见从麦克风传来的她轻轻的呼吸声。就在此时,她忽然开口清唱了起来,却不是人们所熟悉的小妹妹音。爵士乐团一下子慌乱起来,配乐停了下来,只听见她幽幽地清唱着: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偌大的舞台上只剩下那一束灯光,如雪般落在她的肩上。兜兜转转,她仍是朵风尘之花,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她的舞台从马六甲小小的永福茶楼变成了大上海百乐门舞厅。如薇轻轻闭上眼睛,在歌声中埋葬自己的过往、祭奠着心中那将死的柔情。陈斯年琥珀色的眼睛最后一次在眼前闪现,从今以后,她不是孤女乔如薇,而是百乐门舞厅的名角蔷薇!
第二天,大大小小的报刊上皆登着百乐门新星蔷薇的第一次亮相。她唱的那一首《苏小小墓》震惊了上海的各大舞场歌厅,更惊艳了上海文人圈中的诸多风流才子,众多富豪政要也因为她自比为钱塘名妓苏小小而趋之若鹜。
而在遥远的南洋孤岛,这一天早上刊登在报纸上的有一条冰冷的离婚声明:“陈斯年自民国二十八年,与乔如薇结婚后,历年因乔氏不守妇道,夫妻不睦。乔氏本乃烟花女子,却无心悔过、日趋下流。陈斯年不齿其低贱行径,现已与乔氏解除夫妻关系,特此声明。”
三天后,陈斯年与星加坡日侨直希纯子结婚,轰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