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我杀的。”
“啪”的一声,火花在她掌心绽放,如薇点了一支烟,靠在床头看着背着身站在窗边的男人。
野田玉树听着身后的火机声,偏过头说:“你的肺不好,天又冷,别抽了。”
如薇这一次没有反驳,其实她也没有真的想要吸,于是就将那细长的烟放在床头柜的边沿,让它自己慢慢燃着,手指间就又空旷得有些心慌。野田玉树拄着窗台,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深吸一口气道:“无论人是你还是她杀的,我都不会坐视不管。夜瑶她跟了我许多年了,她的脾性我清楚,表面上风风火火的,其实内心最是隐忍,而你呢,恰恰相反。”
如薇瞧着那悬着的长长一截烟灰,伸手将它轻轻弹到了地上,“会有麻烦么?我明天还是去见一见那个面粉大亨吧,听说他是最八面玲珑的角色。”
野田玉树身形动了动:“要是有一天我真的不能保护你了,你,就回星加坡去吧。不过现在,你还不必担心。那些乱按七八糟的人少接触,尤其是那个阮新升,他不过是为着你的名和你的钱巴结你的。”
她轻声笑了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蓦地出现在眼前,她心中一慌,拾起那已经烧得短短的烟蒂吸了一口,皱眉道:“你说过不会过问我的私生活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有无限的疲惫。
“你同你父亲的朋友说一声吧,我有时间便去试婚纱。”话脱口而出,等她反应过来时连自己都觉得惊讶,于是有些懊恼地揪着床单。
他十分惊讶地转过身,欣喜道道:“真的?”
她有些心慌,偏过头去,“只是做戏而已,说好这是最后一次。而且,我有一个条件。”
他心中有些惴惴,忽然在想,要不然不去试婚纱也好,总是不会比她离开要糟,但面上仍平静道:“你说,我尽力做到。”
她想了想,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本杂志,指着里面的一张照片说:“喏,我要见这个女作家,听说她画画好,我想她为我画一幅画像。”
他心里的石头忽地落下了,接过她递过来的杂志,瞧了一眼,声音愉悦道:“原来是这位张小姐,这有什么难的,我请人帮你去约就是。”
她“嗯”了一声,躺进被子里翻身睡去了,头发被床头柜上的橘色小灯照得恍若上好的锦缎。他强忍着想把将手抚上去的欲念,为她轻轻关了小灯,屋子里荡漾着水银般的白光。他忽然觉得奇怪,百乐门附近并没有摩天大楼,这个时候,外边的霓虹也早该熄了。他缓缓转过身瞧着窗外,那白光仍是幽幽地照进来,照在紫色的地毯上,照在她雪白的鸭绒被上,照在她头发上映出一个如星子般的光斑。他纳闷地走过去打开窗子探头望出去,夜风是寒的,却并不刺骨,天上挂着一轮满满的圆月……
如薇本以为那位女作家是很难约的,在杂志上的那张照片看起来极为高傲,而听闻她又是出生于前清贵族的,却没想到才过了两日野田玉树就给她带回了肯定的答复。
真正叫她意外的是,她们竟是住在同一条街上,那位女作家的公寓便在百乐门的前对面。她没有带任何随从,来开门的是一个高挑身材场额头的女人,五官都算不得漂亮,只是眼睛十分有神。
她微微笑道:“张小姐,你好。”
女子狭长的双眼毫不避忌地上下打量着她的旗袍、高跟鞋与白大衣,神情里竟似有一抹失望,她的眼神最后落在她旗袍领口的一只翡翠蝴蝶的别针上,然后冲她笑笑道:“进来坐吧。”
女子去了厨房冲咖啡,如薇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瞧着茶几上放着的一叠朵云轩信笺,那旁边放着一只玻璃杯子、里面红茶淡淡的落日色慢慢在水中晕染着。她本来担心这位作家女士是十分尖刻的,她从窗子里望着百乐门的尖顶,忽然发觉自己便是她在杂志上写着“邻家无线电噪音”的来源。但是这位张小姐却一直十分安静,保持者应有的客套礼貌,也不同她讲什么话,不疏远也不热络。
张小姐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红茶,笑笑道:“那么我们便开始吧。”
如薇点点头,却见她十分随意地拿起一叠朵云轩信笺,在那上面画了起来。如薇微微低头笑了笑,并未说什么。画不到十分钟便好了,如薇接过那画瞧了瞧,是一个女子纤细的剪影,眉目看不清晰,倒是纤长的睫毛同浓艳的红唇十分抢眼。如薇瞧着那朵云轩的信笺上溅了一滴红茶沫子,像一滴泪般在淡黄色的信笺上慢慢晕开,画上女子的脸慢慢花了。
张小姐见了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再给你画一张吧。”
如薇将画纸折起来,放进了大衣兜里,手指却在口袋中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件。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丹琪唇膏,在唇上补了一层,对张小姐笑笑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那女子却忽然笑起来,神情一下子变得动人起来,指着她手中的丹琪唇膏说:“我也是很喜欢这个色款的。”
两个女子相视一笑,竟仿佛生出一种亲切。
女人同女人间的交往就是这般冷静,女人往往愿意相信男人一个低级无比的甜蜜谎言,却在从见到另一个女子第一眼起便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女人却又对男人决绝,有时反倒女人宽容,不喜欢也可以瞬间变成喜欢,一支唇膏便足够了。
张小姐坚持重新为如薇画一张像,却仍是几笔勾勒在朵云轩的信笺上,只是将红唇用红水笔涂得更浓艳了些,那剪影却更模糊了些。如薇坐在沙发上静静瞧着她画,忽然说道:“听闻你与胡先生便是这般相识的?”
张小姐手中的笔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如薇,面上融了些柔和的妩媚。“是在这个客厅,不过我们只聊天。”
如薇点点头,接过画好的小像提起手袋,望着窗外的天色道:“替我谢谢胡先生帮我引见。”她轻啜了一口咖啡,瞧着那沏红茶的玻璃杯问:“怎么不用瓷杯?”
女子微微一笑,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只要我喜欢,为什么不?”
从爱丁顿公寓出来时外边刮起了风,如薇回身仰头望了望公寓楼米黄色的房顶,街对面的百乐门飘来模糊的靡靡歌声:“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车子在路边等着,如薇坐进车子里,习惯性地摸出口袋中的安琪唇膏,在摸到那张略微泛着潮气的朵云轩信笺。她摸出那张小像,画上女子脸部的线条早已经迷糊了,像是哭花了妆容一般。她自己瞧着,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怆然无措,别过脸望向窗外,对司机淡淡说:“开快一些。”
野田玉树迎风站在婚纱店门口,车子到了,他替她打开门,牵着她的手道:“只片刻的功夫,你应承一下便是,不会太久的。”
她点点头,挽着胳膊与他并肩走进婚纱店,刚要进门,一只乌鸦忽地从她耳边拍着翅膀掠过,她被吓得一惊,手提袋掉在了地上,零零碎碎的物件散落一地。野田玉树忙蹲下身帮她去捡、连连安慰着,她的手按在胸前无措地站在原地,天空灰蒙蒙的。她茫然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道青色身影忽然在街角一闪而过,她其实是没看清的,可心里却吃了一惊,仿若被那滚烫的红茶兜头泼了一玻璃杯。
她不顾马路上的汽车,仿若失了魂般地往那个街角走去,蹲在她脚边的野田玉树瞧着那双红褐色的高跟鞋径直往前去了,抬起头便看到一辆汽车从她身边尖声鸣笛地呼啸而过。他吓得魂飞魄散,几大步跑过去用力将如薇扯进怀里,她没有挣扎,只失神地在他怀中微微发抖。
“怎么了?”他怜惜地为她紧了紧领子。
如薇闻着鼻端的豆蔻香气清醒起来,向后退了一步道:“没事,我们进去吧。”
那对日本夫妇已经在里面等着了,他们待野田玉树十分亲切,对她亦十分有礼。如薇心不在焉地挑了一件样式简单的婚纱,野田玉树说刚刚过马路时险些被车子撞了,那对夫妇便十分关切地问候她、并未显露出任何不满。
婚纱店老板自是极力奉承的,试完了婚纱又勉励说服如薇与野田玉树照一张相片,说是可以免费人工上色的。如薇瞧着那老板,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同情,像他们这般的小人物在乱世中原是最可怜的,不知道今日风往那里吹,也不知明日风将他们吹向何处,只是勉力支撑下去罢了。于是她点点头,野田玉树也没有想到她竟会同意,自然是十分欣喜地执着她的手挺拔地站在镜头前。
“一,二,三!”
白光一闪,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同男人照了婚纱照,而这个男人的父亲还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刽子手。她忽然迷惑了,大风吹来了窗子,天蓝色的窗帘被“呼”地卷进了窗子里,那桌上放着些学徒剪好的菲林,风一吹,便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耳边便传来老师傅责备学徒的叫骂声,外边电车“铛铛铛”的车轮声渐渐停止了。
野田玉树望向窗外道:“外边怕是要封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