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薇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从天花板垂坠下来的水晶灯,一颗一颗水晶珠子折射着彩色的光芒。她动了动,膝盖上便立刻烧起一片灼痛,一名医生正在床边帮她包扎着膝盖。她挣扎着支起身,野田玉树正盯着她擦伤的膝盖,抬起头见她醒了忙跨到床头帮她支起枕头。
“感觉哪里不舒服么?怎么这么不小心,好在医生说除了擦伤了膝盖并没有其他问题。”
如薇瞥见站在一旁的阮新升,轻声说道:“你来啦。”
野田玉树瞧了一眼阮新升,对他的态度稍有缓和,对如薇说:“幸好他将你送回来了,不然我真要后悔死答应你一个人出去。”
如薇心中一动,看着阮新升问:“是你送我回来的?”
阮新升解释道:“是的蔷薇姐,我与朋友去国泰看电影,你不小心被车子撞倒时我恰巧在附近。”
她看着阮新升深褐色的眸子,心中紧绷着的弦逐渐放松下来,于是对阮新升笑了笑,轻声道:“谢谢你。”
如薇心中想着尾随在她身后的那几个人,犹豫了一阵,始终没有告诉野田玉树,若他知道了,一定会日日夜夜派人在她身边跟着,那么她便更加无法脱身了。他说若有一天她想回去,他不会强留她,可她怎么可能会相信呢?她再也不信了,连陈斯年都会骗她,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她可以完全信任的。今天的状况实在惊险,她回想起来还心惊肉跳,幸好阮新升就在附近,不然她或许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了。
这件事之后如薇便尽量避免出门,除了每晚由司机驾车去百乐门的专场,她便每天窝在野田玉树为她准备的金丝笼中昏昏沉沉地睡觉。几乎每天都是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反反复复,梦境亦是纠缠不断,等到再也睡不着、坐在床边怅然若失时,窗外早已是漂流着盏盏华灯的如水暮光。
这一晚却有一个日本太太们的晚会,在一个政要夫人的别墅中举行,如薇不是日本人的太太,她也不想参加,可是请柬一次次地送来,她顾着野田玉树的面子也只得前往。她最是讨厌那些太太们每次打量她的目光,是礼貌而谨慎的,她们爱穿着和服打量她的洋装珠宝、打量她的头饰发型,仿佛她是玻璃橱窗里的衣服架子。
无论战事如何,女人们总是可以自己找乐子的,只是平日里相互看不对眼的夫人们,如今到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如薇歪在角落的沙发里冷眼瞧着她们,仰头将玻璃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夜色迷离,落地窗子上映着影影绰绰的剪影,奢华而迷醉。对面角落中的一个为派对伴奏的年轻男子正弹着流泻如水的钢琴曲,如薇听着觉得熟悉,便跟着调子轻轻哼起来。
好像就是很久以前他弹过的那首曲子,她在他的鼓励下同那个法国大鼻子主厨跳舞,他便在灯光下为他们伴奏。如薇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过去,问那男子:“这曲子叫什么?”
男子是个中国人,向她恭敬地点点头,手指灵巧地在键盘上跳动着,回答道:“小姐,这首曲子名叫《绿袖子》。”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站在旁边静静瞧着那男子弹着,那男子还是个大男孩,见如薇一直靠在旁边,弹着弹着脸便红了。如薇轻轻笑了笑,摇摇晃晃地走回沙发边醉眼迷蒙地瞧着那个弹钢琴的身影,心中觉得无趣憋闷的紧。
司机忽然进来禀报说百乐门那边有人找她,如薇也不想管是谁,反正刚好有个理由脱身,急急忙忙地上了车子。她穿着高跟鞋“嗒嗒”地敲着百乐门大厅大理石的地板,边朝自己的化妆间走去边转头问司机:“是谁在等我?人呢?”
司机在后边跟着,跑上来几步道:“听说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守门的没让进来,现在怕是在大门口等着呢。”
如薇的脚步顿了顿,她心中觉得越发烦闷,前阵子刚有某个风流才子的小脚老婆领着孩子来百乐门找一个舞女闹,她皱眉对司机说:“就说我不在,叫她别等下去了。”
她回化妆室才换了衣裳便又有丫头上来禀报说那女人还在等她,说是认识的,抱来的那个孩子又在发烧。如薇想了想,叫丫头将那女人带上来,心中暗自纳闷。
过了一会儿,丫头站在门口,说人带上来了,然后便闪过身。如薇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那女人,总也不像是她认识的人,她朝那女人走过去,忽然吃了一惊,她不禁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粗布麻衣的女人,真不敢相信那竟然是林慧荃!
林慧荃见了她也是格外激动,用破破烂烂的衣袖擦了擦眼睛,怀中的孩子哇哇啼哭起来。如薇赶紧将她们母女迎了进来,听着那孩子的哭声格外惊心,忙差了丫头去请医生。林慧荃含着泪哄着怀中高烧不退的孩子,转头看着惊讶不已的如薇哀声道:“如薇姐,一别四年,你还是这样美,但你怕是已经认不出我了吧。”
如薇瞅着林慧荃怀中的孩子,拉过林慧荃满是冻疮的手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孩子……是你的女儿?”
林慧荃疼惜地抚了抚孩子滚烫的额头,叹息道:“当年我不顾家人反对同一个男人私奔到上海,结果他去年病死了,他本来就是穷书生,家徒四壁,如今孩子发了高烧我都没有钱替她看病……”
如薇看着她边说边抽泣,自己也不禁红了眼睛,对林慧荃道:“如今可怜人这样多,当年只听说你父亲同你断绝关系闹得沸沸扬扬,竟不知道你是来了上海。你也真是,既然知道我也在上海为什么不早些来同我相认?我们也好相互扶持着。”
林慧荃叹了口气,眼泪“啪嗒”砸到孩子脸颊上,哽咽道:“我哪好意思来找你呢,这样的年月谁都不容易,我只要还能撑着就不愿给你添麻烦。”
如薇拉过林慧荃的手急道:“怎么你还同我生分了呢?你忘了从前我们是如何要好的了?你放心,如今我们既然相见了,我定会把你们母女安置好,你们今晚就搬去我的住处吧。”
林慧荃不好意思地瞧着如薇道:“那就要麻烦你一阵子了,我多做些零工,等手头一宽裕就搬出来。”
如薇瞧着她满面风霜的样子心中难过,装作生气道:“从前你最爽直,莫不是瞧不起我做歌女,才故意和我客套了?”
林慧荃急得直摇头:“我哪里会那样想呢!只是这些年,我再不是从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看尽了世态炎凉,自己也变得婆妈市侩了。”
如薇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趴在林慧荃胸前的小女孩,孩子的小脸烧得粉扑扑的,纤长的睫毛像把小刷子一般。如薇心中一下子柔软下来,摸了摸孩子嫩嫩的小脸,问道:“这孩子长得真可爱,有三四岁了吧?叫什么名?”
林慧荃抚了抚孩子的头发笑道:“是啊。四岁了,叫铭冬。”
在睡梦中的孩子可能是听见了有人在叫她,皱了皱可怜巴巴的小脸又大哭起来,如薇将孩子抱到怀里,拿起茶几上的羽毛扇子逗弄道:“铭冬乖,不哭不哭……”
等了好一会儿医生终于来了,给孩子量了体温,说是得打针。小小的身体蜷在林慧荃怀中,林慧荃撩着孩子的衣服,如薇瞧着那尖尖的针头往孩子细嫩的皮肤上扎去。孩子“哇”的一声啼哭起来,她心中猛地抽痛,不禁转过身去,不忍看。
当年她生望苹的那个秋天上海也十分冷,她那时十分瘦,分娩那天差点没有力气将孩子生下来。那孩子生下来时比别人家的孩子要轻许多,医生说是先天不足,小小的身体还皱巴巴的就得打针。她自己也气虚贫血,几乎没有什么乳汁,野田玉树便想尽办法叫人从美国买婴儿喝的奶粉千里迢迢地运过来。
身后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如薇深吸一口气,转身瞧着那孩子犹挂着泪珠的纤长睫毛,悄悄摸了摸自己的眼泪。
铭冬终于哄睡着了,林慧荃犹豫着,终于还是问道:“怎么你到了百乐门?Richard没有和你在一起么?”
如薇一愣,这才想起Richard是陈斯年的英文名,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了,再见到林慧荃,想起从前与她在咖啡店里聊天的情景,真真恍如隔世。
林慧荃瞧着如薇的面色,吞吞吐吐道:“难道他真像报纸上写的那样,做了……日本人的汉奸?”
如薇看着林慧荃惊疑的神情,她早一年便离开了星加坡,若是她见到日军在星加坡大肆屠杀的情景与陈斯年冷酷无情的脸,想必她一定无法相信那真是她认识的那个Richard。如薇看着铭冬熟睡的小脸,轻声道:“还提他做什么。还没出冬天呢,你们母女穿得这样少,等铭冬烧退了我就带你们出去采办些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