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薇看着眼前脸色青白、穿着粗布棉袄的女人,几乎无法相信她就是那个张扬艳丽、在百乐门号称“牡丹皇后”的夜瑶。
但她的性格倒还难得的一如往常。夜瑶翻了翻眼睛,向后靠在沙发中皱眉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如薇回过神,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淡淡道:“这件事是我欠了你的,好在你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夜瑶轻笑了一声:“多谢你的关心,不过我是从没担心过的,日本人的势力虽不如从前了,但野田先生仍旧是野田先生。”
如薇静静看着夜瑶,笑笑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在心里有一个像天神一般的人存在,可以完完全全地信任他。”
“你也可以。”夜瑶敛起笑容,顿了顿道:“只是你不愿意。在你心中或许是瞧不起像我这种依附男人而活的女人的,只是人生难得糊涂,你我说不上谁更聪明。但若我像你一般明白,你以为我能像现在这般同你平心静气地面对面喝咖啡么?”
如薇默默无言,轻执着咖啡勺在杯子中转着,外边黑漆漆的一片,只零星的几点清寒萧索的灯光。如今战事越来越紧张,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节节败退,而在上海驻守的日本士兵却越来越多。除了迈尔西爱路与霞飞路、日军的军事禁区如今已扩展到了国泰大戏院、兰心大戏院以及蒲石路,从前法租界最最繁华的十里洋场如今已成了煞气腾腾的军事基地。若不是因为野田玉树的缘故,恐怕她的这处花园洋房也要同大多数住户般,只有晚上七点半和十点间才有供电。
“你有什么打算么?”如薇转过头看着夜瑶。
“反正是不能再登台演出了,如今四郊都拉起了警戒线,大家都困在这孤岛,还能有什么打算呢?我不能演出了,也就无法再得到任何情报,于野田先生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他还愿意费尽将我弄出来只是让你心安罢了。”
如薇静静望着夜瑶轻声道:“我终于知道野田为何说你隐忍,说着对自己这般残忍的话,你还能这般镇定自若。你不是隐忍,是对自己心狠。”
夜瑶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呵呵地笑起来,过了一阵后,又忽然安静了下来,恍惚道:“说起来我却真不如你有主心骨,不过是受了一个男人的恩惠,我以为像我这般早已经自私到了极点的人是没有什么良心道义可言的,可是一生却都在活在仙鹤报恩的那个故事里。我不如你,你才是真的心狠,对自己,也对旁人。”
“太好了!婴儿平安出生了!”
船舱里顿时一片欢腾,一些人认为这代表了日本帝国有了新的希望和转机,餐厅的侍者取出了许多香槟和葡萄酒,一时间众人为新生儿举杯庆祝。三菱银行分行经理仍在产房中陪伴刚刚生产完的夫人,负责接生的医生从帘子中钻出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岩桥部长还特意表示了嘉奖。
过了一阵,被包裹好的小婴儿被随行的看护抱了出来,一群太太们争相围上去逗弄着小婴儿,船舱里热闹非凡。纯子凑过去看了一眼,孩子小小的,眼睛还睁不开,他刚一出生就在海上颠簸,母子想必都吃了许多苦。
纯子静静瞧着身边欢乐地庆祝新生的人们,她从前是视他们为敌人的,因为他们侵略了她的国家。可是如今当她与他们同乘一条船,听着他们讲着日语,她又忽然觉得莫名的亲切。沧海一粟,都是命如蝼蚁的人们,都有七情六欲。记得在大学时曾听物理教授说,宇宙中的两个物体之间都是存在吸引力的,所以人类彼此之间也是如此,只有时候人类内心的意念的强烈远远超过了自然法则,如此才有了所谓的敌人。
纯子踮起脚看了看那婴孩雪白细嫩的皮肤和柔软的毛发,会心地笑了笑,她仿佛已经很久不曾笑得这般坦然、这般心无旁骛。船舱里十分热闹,一些微醺的男男女女歪倒在一起唱着日本的童谣,那一首她小时候在日本探亲时同邻居的伙伴们做游戏时也曾唱过:
“笼子缝,笼子缝,
笼子中的鸟儿,
无时无刻都想要跑来。
就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白鹤与乌龟统一的时刻,
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这个游戏的玩法是,孩子们手拉手围成圆圈,中间的小孩子是笼子中的鸟,当歌谣唱完时,如果“鸟”能猜得出他身后站的人是谁,那么他身后的那个人就要代替笼中鸟当替死鬼。
如薇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们,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独自走出了船舱。此时已经是午夜,海上的风冷得刺骨,海面上雾蒙蒙的。纯子拉紧了身上的大衣走向甲板。没想到轮船餐厅的厨师下田勘一郎先生也站在船头,纯子轻轻走过去,他憨厚地笑了笑,问道:“小姐,这两天的用餐还好么?”
纯子对他笑了笑:“很美味,谢谢您。”
厨师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呼了一口气:“这样我就安心了,吃是一件大事,无论在哪里我都希望在别人吃到我做的料理时能够感觉到幸福。”说完,他将手中的香槟瓶子递给纯子,纯子笑着摆摆手,两人便静静地望着夜色中的大海。
海面上忽然有一点白光一闪,瞬间又暗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又一闪。纯子疑惑地瞧着那忽明忽灭、微不可见的光点,迟疑地对旁边的厨师说:“先生您瞧,那边是不是有一艘船?”
下田勘一郎睁大了朦胧的醉眼,努力透过海上的浓雾看着那一点点光,忽然欢呼起来:“我们到家了!那是门司港的灯火!我们终于到家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门司港了呢?纯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呆立在原地,瞬间惊醒后第一反应便是跑到船舱通知大家可能有危险。但是她刚刚转身,轮船忽然受到猛烈的撞击,一时间天旋地转,纯子一下子滑倒在甲板上。船舱里正在欢庆的乘客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船身又接二连三地剧烈震动、轰然作响。这个时候,乘客们才猛然惊觉“阿波丸”号受到了鱼雷的攻击!
纯子挣扎着从甲板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到甲板边拉起喝得醉醺醺的下田勘一郎。其他乘客们躲在船舱中不敢出来,里面传出太太小姐们呜呜咽咽的哭声和新生儿嘹亮的哭号。船身进了水在慢慢下沉,纯子睁大眼睛看着那浓雾中的一点白光越来越近,顷刻之间,轮船“轰”的一声巨响,突然爆炸!
轮船剧烈的摇晃中,纯子与下田勘一郎滚落在海水中,无数断裂的轮船残骸飞溅落入海水中,黑漆漆的海上亮起火光、恍若白日。一瞬间,那火光便又暗了下去,周围死一般的漆黑。纯子与下田勘一郎抓住一块甲板的残骸,四周渐渐漂浮起在爆炸中身亡的尸体,还有一些仍活着的乘客也逐渐浮上了水面。
海水冰冷刺骨,纯子瑟瑟发抖地望着海面上升起的蘑菇云,“阿波丸”号的总吨位超过一万吨,四颗鱼雷就足以让它爆炸沉没么?她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得知这起爆炸的真相,她忽然想起林挥春每每看着她时怀疑的目光,还有陈斯年中途跳海返回星加坡,她不敢再想、紧紧地闭上眼睛。她爱她的国家,可是她的国家……却容不得她留下。她爱她的国家,可是却无法被信任。这一切,只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流着日本人的血?
纯子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她凄然地环视着在水中漂浮的尸体和同她一样危在旦夕的人们,感觉身体在一寸寸地失去知觉。过了一阵,那艘攻击他们的船慢慢驶近,船头的刺眼的白光落在漆黑的海水中。
纯子低声喊了喊下田勘一郎厨师,白光扫过,他竟然伏在木板上睡着了,时而传来一两声鼾声。纯子哑然失笑,在这般的绝境中还能醉酒酣睡的人,真真有福。
过了一会儿,周围的哭声渐渐变小了,漂浮在海面上的人们一动不动。远处婴儿的啼哭越来越清晰,纯子眯起眼睛望过去,那是三菱分行经理一家人,那对夫妇大概已经死了,两人的手仍扶着一块浮木,上面是刚刚出生的婴儿。
那艘闪着白光的船越来越靠近,纯子觉得自己已经冻得僵硬了,她撑着模糊的意识,似乎听到了几个人用英文的对话。过了一会儿,便有一艘潜水艇浮了上来,几名美国士兵用英文喊道:“Anyone alive?”
海面上一片沉寂,纯子试图拍打海水发出声音,这时忽然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用日文高喊着:“不要接受救援!让我们有尊严的死去吧!天皇万岁!”
纯子心中一惊,望着那艘潜水艇朝传来人声的方向驶去,浓浓的雾气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那一边传来拍打水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便消失了,海面上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那婴孩的哭声也渐渐停止了。纯子看了一眼仍在睡梦中的下田勘一郎,放开了木板,向那孩子的方向游去,拼劲全力大喊着:“Help!Help!”
海水这样冷,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最爱吃的绿豆冰棒,在夏天里凉凉的吃下去,最能解暑。她仿佛听到了潜水艇划水的声音,夜就此陷入了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