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变了天的,可偏偏雨欲下不下,于是晚上在和平饭店的那个聚会也躲不过去了。如薇闷闷不乐地坐在化妆镜前擦着口红,梅晶也只能宽慰着:“如今上海还是由日本人掌控着,你虽不想去,去了可别拉着脸啊!”
如薇点点头:“三年都忍过来了,我不会在这最后关头失了分寸的。只是那些太太们真是有心情,这个时候了还要举办聚会。”
“今晚野田先生也会去么?”
如薇扣着珍珠项链的手顿了顿,继而淡淡道:“太太们的聚会,他应该是不会去的,此时他应该正准备回日本的事宜吧。”
车子已经停在别墅门口等着了,如薇吸了一口气,提着裙摆坐了进去。
和平饭店的宴客大厅富丽堂皇,爵士乐团迷醉地演奏着听了让人变得懒洋洋的音乐。只有在这和平饭店里,如薇觉得自己又感受到了大上海和从前一般的华丽与时髦,号称“远东第一乐府”的百乐门早不如从前那般热闹了——它是男人们的情人。太太们三五个聚在一起,身上的珠宝在灯光下熠熠发光,爵士乐响起来了,你无法拒绝华丽转身。
如薇走上唱台,转过身对乐队小声吩咐了几句,音乐响起,是那首《蔷薇蔷薇处处开》。在场仅有的几位男士都很吃惊,百乐门的常客都知道她从不唱爵士乐,每每登台都只唱自己自己编的调子。爵士乐总是带些挑拨性的,他们自是一直想听她唱的,没想到在离开前还能够如愿。于是他们放下酒杯、竖起耳朵,再看如薇的脸时便觉得她多了几分慈悲的美丽。
身后的爵士乐团也打起了精神,如薇轻轻扶住话筒架子,瞧着铺满大厅地板的酡红毯子唱着:
“蔷薇蔷薇处处开。
青春青春处处在,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
蔷薇蔷薇处处开,
天公要蔷薇处处开,
也叫我们尽量地爱。
春风拂去我们心的创痛,
蔷薇蔷薇处处开……”
男士们在伴奏的余音中轻吟着:“蔷薇,蔷薇……”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啊,她的艺名原本就是“蔷薇”,也合该她唱着一首才最相宜。
如薇走下舞台,太太们仍是那般冲她淡淡一笑,然后便又回过头去与女伴们聊天,却那眼睛不时瞄着身边的男士。一位戴着金丝边眼睛的男士果然走过来邀如薇跳舞,他留着日本男士最生动的一撇小胡子,如薇忍不住笑起来,却冲他摇摇头,这一场已经唱完了。
刚要走时,旁边的太太们中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其他的太太们闻声望过来。如薇的脚步顿了顿,扭头瞧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和服的白净妇人忽然将左手举起放在灯光下,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颗鸽子蛋般的火油钻。妇人微微浮肿的面庞上满是悲痛,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一般,她的同伴们也七嘴八舌惊讶地议论起来。如薇听不懂日文,会是怎么了呢?莫非那钻石是假的?她想着,淡淡笑了笑,趁乱走出了宴会大厅。
去这样的场合多了,人渐渐地浸在香槟汽水的甜味里久了,就仿佛时时醉了一般。如薇在夜风中伫立一会儿,才上了车子,和平饭店金色的灯光照在车玻璃上、拉出一道道迷离的影子。
如薇将头枕在椅背上,轻抚着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对司机说:“你向前开一段路便是,我要在江边吹吹风,先不回去。”
半晌没听见回应,她疑惑地探过头,瞧着驾驶位上男子的侧脸吃惊道:“新升?怎么是你?”
阮新升微微偏过头来,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如薇寻思着他必定是有话要同她讲,便静静等着,谁知车子开过条条街道马路,却往偏僻的郊野驶去。她这才觉得不对劲,探过身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阮新升抬眸看了看后视镜,咬咬牙道:“蔷薇姐,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如薇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的背影,“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吧,上次我在国泰戏院附近被车子撞到,是你把我送回百乐门,恐怕那次也是你特意安排好的吧。”
阮新升踩下油门,车子开得越发的快,“你勒死了那个日伪官员,那一天暗中跟着你的便是他们的人,撞倒你的司机才是我的同伴。我一是为了保护你,二来……我必须让你继续留在百乐门。”
她愣了愣,“为什么?”忽地心念一转,她吃惊道:“是为了借我接近野田玉树?”
阮新升点点头,咬牙切齿道:“他表面上是个斯文商人,其实和他老子一样,也是个罪无可赦的恶魔!蔷薇姐,你委屈自己被迫跟在他身边三年,如今该是他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车子驶入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地,如薇抓紧手袋,“你引了他到这里来?此处究竟是哪里?”
阮新升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望着漆黑的夜色中一个个起伏的坟丘道:“这里是乱葬岗,为了你,我想他会来的。”
如薇吃了一惊,骇然地从窗口望出去,忐忑道:“如果……如果他没有来呢?”
一只乌鸦忽然扑棱棱地从车顶飞过,她一惊,手袋啪地掉在了脚边,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散了一地。她刚下意识地弯腰去捡,脑海中忽然掠过一种似曾发生过的画面,然后听见阮新升冰冷的声音:“他若不来,也会死,只是我无法亲手了结了他……为她报仇。”
阮新升见如薇微微发抖,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紧紧盯着她道:“蔷薇姐,你一定也恨透了野田玉树吧!如今机会来了,一定要帮我,和我一同杀了他!”
如薇缓缓抬眸看着阮新升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耳边忽然响起林慧荃曾说过的话:“你与他不一样,你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你究竟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般费尽心机地杀他?”
阮新升刚要开口,一部车子从后面驶过来,车灯刺眼的白光在黑夜中十分显眼。如薇紧紧盯着阮新升,他倏地放开了紧紧攥住如薇的手,打开车门走下去。如薇猛地回过头从后车窗望出去,夜色中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她飞快地跟在阮新升后面下了车,那个影子慢慢朝他们靠近,正是野田玉树。
野田玉树静静看着如薇,忽然凄凉地笑了笑,“他送信去我的公馆,以你要挟我赴约。可如今看来,你不像是受他胁迫,倒像是,你自愿的。”
如薇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只见阮新升从腰间掏出手枪、指着野田玉树一步步走向他道:“少废话,你先瞧瞧比较中意这附近哪个地方?一会儿我也好帮你入土为安。”
野田玉树重新打量一番阮新升,摇头道:“是我太大意了,只因你长得同他太像,我潜意识里总想避开你,若非如此,你不会这样轻易得手。”
阮新升冷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父子做了这么多泯灭天理的恶事,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报应!只可惜野田泰文在菲律宾死了,不能让我亲手宰了他泄愤!”
提起野田泰文,野田玉树面容紧绷起来,盯着阮新升道:“我父亲乃日本最神勇的武将,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可以暗算的!”他深深看了一眼如薇,继续说道:“你抓到了我的把柄、做足了准备,想必我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阮新升双目圆睁、仿佛要渗出血一般,“五年前,你老子野田泰文曾任驻沪第十三军参谋长,当年的‘青东大屠杀’你不会不记得了吧?野田泰文死在菲律宾是老天有眼,这些年他在关东、上海、东南亚残害无数无辜性命,他死一万次也不足以偿还这些累累血债!任何人,杀你还需要理由么!”
野田玉树沉吟一阵,“战争本就是残酷的,我父亲是为天皇而战,他并没有什么罪孽。”
阮新升气极反笑,不欲多说,即刻将子弹上了膛,一步步走过去指着野田玉树的眉心道:“究竟有没有罪,你们父子去阴曹地府同判官算吧!”
“啪”的一声枪响,枪口却一偏射在了野田玉树的膝盖上,阮新升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如薇道:“蔷薇姐,你疯了么!他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你竟然想救他?”说完,他立即转过头,用枪口对着野田玉树。野田玉树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捂着膝盖,血从指缝间汩汩地流出来。
如薇一闪身,挡在了野田玉树前面,颤抖着抬起头看着阮新升道:“他父亲做的恶事,我们不该将算到他的头上,新升,就当是我求你,放过他吧!”
阮新升吃惊地看着如薇,“蔷薇姐,你是糊涂了么!他是日本人,你为何要帮他?父债子还,况且他一直暗中帮野田泰文收集情报,这些恶事少不得参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