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薇坐在窗前,静静看着摊在桌上的紫绸长衫,轻轻捏起了那根针。或许冥冥中世事自有安排,谁可知呢?
她低下头仔细认上针,在灯下展开衣裳,那淡淡的紫泛起潋滟的光。虽然下摆上有一处口子,但仍光彩如新,或许他真是用了心思保存的。她一边细细缝着,脑海中一边浮现出自认识他来的许多画面,偶尔莞尔一笑。
等缝好后抬起头时,天边已经泛着淡淡的虾子青,她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最初缝制这件衣裳的那个黎明。一夜的思绪未眠,许多人许多事徘徊在脑子里,玉翠和冬哥、她的父亲乔宝田、陈经年与颜子琪、陈老夫人、夜瑶还有野田玉树……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衣裳整齐地叠好,又看了看那根针,想了想,用手绢将它包了起来。这时候才觉得困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疲乏,如薇敲了敲肩膀,然后直接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许是这些天发生太多事情,连睡眠中都有好多故人走马灯似的连环登场。梦见了她与他成婚时的场景,他温柔地笑着执勺喂她吃红白汤圆,说:“多吃些,我们要子孙满堂……”于是她便顺从地将他递过来的一勺勺全吃了,然后就有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揪着她的衣角撒娇央求道:“我也要吃,我也要吃……”她见那小女孩张得格外可爱,便笑着问:“你是谁呀?”那小女孩爬上她的膝头、乖巧地偎在她怀中说:“妈妈,我是望苹呀,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然后他与她又不知怎的跑到了海边,他用很大力气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往海边扯,她在睡梦中知晓原来是梦见了他在与颜子琪的婚礼上拉着她逃走的场景,于是边挣扎着便哭喊着求饶道:“斯年,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会相信你的,再也不瞒着你任何事了……”他听了却忽然笑了,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道:“傻瓜,怎么吓成这样?我不过是想带你看海那边的海棠花而已。”她在他怀中抽泣着,疑惑道:“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在海里淹死么?”他听了十分吃惊,连连拍着她的背抚慰道:“怎么会呢?你不想去就罢了,我去将花折了回来给你看。”说完,他就一阵风似的不见了,她这才想起,原来自己是在梦中。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高高的太阳落在桌子上,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竟已经有些烫手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估计已经中午了,如薇转过身、揉着酸痛不堪的肩膀回身望向墙壁上的钟表,果然已经正午时分了。
她觉得自己醒来后却觉得更加疲乏,想来是太多梦境萦绕所致,于是喝了一杯水,又重新躺到了床上睡着了。这一次倒是好眠无梦,终于补了些精神回来,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倒也不觉得饿,但为了肠胃,她还是决定下楼叫些饭菜。才一开门,就见玉翠在门口,如薇欢喜道:“你来了,快进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玉翠身后探了出来,如薇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紧紧地抱住了。她连忙蹲下去抱起铭冬,替她擦着眼泪柔声问道:“铭冬,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妈妈呢?”
孩子像是受了惊吓,只软软地窝在她怀里不停地抽泣,玉翠也十分疑惑道:“我刚到大门口就见这孩子自己站在那一个劲地哭。我还以为是谁家孩子迷路了,一问却说要找‘如薇姨姨’,我想着应该是找你,就给带上来了。”
如薇听了,看着铭冬满是泪痕的小脸问:“铭冬是不是自己从外公外婆家跑出来迷路了,于是就来找如薇姨姨了?”
铭冬抽泣着摇摇头,奶声道:“妈妈没有带我去见外公外婆,她说去给我买糖吃、叫我在门口等她……”说着,孩子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如薇姨姨,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铭冬乖,铭冬不要糖吃了……”
如薇瞧着孩子可怜兮兮的小脸,心疼得胸口被堵住了似的,连忙一把将铭冬紧紧抱在怀里安抚道:“铭冬这么乖,妈妈怎么会舍得不要你呢?你先在姨姨这里玩,过一会儿妈妈就来接你了。”她边安抚着铭冬,边疑惑地想,林慧荃不是说要带铭冬回家么?莫非不敢面对父母便没有回去?还是说林家出了什么事情?她越想越不安,只觉得林慧荃这次来找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眼睛也跟着突突地笑着。
铭冬好一阵后才终于不哭了,自己乖乖地坐在床上玩着如薇做衣裳剩下的丝线,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似的。玉翠瞧着如薇,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妹妹,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讲……”
如薇看着玉翠郑重的神情,慢慢收敛起了笑容,“怎么了?是什么事情?”
玉翠垂下眼睛抚着旗袍裙摆,然后满是不舍地看着她道:“三天后我就要与我丈夫一同回英国了,再回来,也不知要什么时候……”
如薇吃惊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玉翠叹了口气,“找遍了所有可能知道我见过我姑妈的人,可是仍旧没有一点线索,人海茫茫,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
如薇也感慨万千,两人沉默了一阵,她抬头问道:“你丈夫不是随军派到这里的么?我还以为你们会长住下来的。”
玉翠摇摇头:“他早就不从军了,我们打算回英国开个中国餐厅,我亲自掌勺,他负责洗碗。”
如薇望着玉翠脸上幸福知足的笑容,也漾起微笑道:“真好,你过得幸福,我真替你开心。”
玉翠笑着点点头,忽然别过脸去,一道泪痕在灯光中微微闪着光。半晌,她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道:“我昨晚去了樟宜海滩给他烧了些东西,他连座自己的墓碑都没有,逢年过节我都没处看望他。所以这里再没有我留恋的了,我想,以后我到了哪里,他必是也去了哪里,于是哪里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了……”
冬哥的音容笑貌在如薇脑子里再次浮现,他很仗义、又爽直,从前在永福茶楼时他总是明里暗里帮着她些,也同样帮着楼里其他的姑娘。那些小罗罗们全都很怕他,可他一到了玉翠面前,总是拿她那张利嘴没辙,凡是都听了她做主。
玉翠平复下心情,握住如薇的手道:“你也不能总活在过去了,你还这样年轻漂亮,以后要是有合适的就别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如薇正犹豫着怎么将重遇陈斯年的事情告诉玉翠,坐在床上自己玩耍的铭冬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如薇忙过去看,一抱起铭冬才发觉原来是她尿床了。如薇抱着铭冬安慰道:“铭冬不哭,如薇姨姨不怪你,宝贝不哭了哦……”
玉翠走过来笑道:“这孩子还跟你真亲,快给她把衣服换下来吧,裙子都尿湿了,孩子估计是不舒服。”
如薇忙将铭冬放在床上,“我都不知道这些,还以为是她怕我怪她呢。”
玉翠上前接过铭冬、熟练地解开铭冬连衣裙上的小扣子,笑道:“你哪知道呢,你又没生过孩子。”
如薇一愣,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玉翠帮铭冬脱衣裳,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孩子洁白无瑕的身体,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瞬间老去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这般强烈的疲倦击倒。她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前忽然一闪,她眨眨眼睛,不敢置信地猛地上前握住铭冬的肩膀,孩子稚嫩的肩胛上有一个清晰的凤凰烙痕!
是她的望苹!铭冬竟然就是她苦苦找寻的望苹!巨大的喜悦顿时涌向她,如薇紧紧抱住望苹泣不成声,孩子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了、也在她怀里呜呜地哭着。看着孩子哭红的眼睛和小鼻头,如薇也意识到自己大概吓着她了,自己才是她的亲生母亲这件事要慢慢地同她讲,望苹一直相信林慧荃就是自己的妈妈,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这样大的变故。
竟然会这么巧,收养望苹的人竟然就是林慧荃!只是,她为什么要谎称铭冬是她与前夫生的孩子呢?如薇想了想,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是无法向外人道的吧。无论如何,她与望苹能再相见真是上天的垂帘,想必林慧荃也定不会阻拦她们母女相认的。
如薇在望苹脸上亲了又亲,孩子终于不哭了。她忽然想到了陈斯年,犹豫再三,终于对孩子说:“……铭冬,如薇姨姨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望苹勾紧她的脖子、将自己的小脸紧紧贴在如薇的脸颊上,小声问:“如薇姨姨不会也放下铭冬不管吧?”
她觉得眼泪又要溢出来,用脸颊仿佛轻轻蹭着望苹的小脸道:“我答应你,如薇姨姨永远不会放下你不管的,再也不会了……”
玉翠见如薇急急忙忙拿一件上衫给孩子套上,疑惑问:“你要上哪去呀?”
如薇道:“我想带她去见见她爸爸。”然后便急匆匆地抱起孩子出去了,也不管玉翠有没有听懂。
月色如水,入了夜,外面便静悄悄的。如薇牵着望苹的小手,站在那两棵白海棠下,静静仰头看着满树的花朵。一阵风吹过,那些洁白的花一朵朵随风缓缓飘落,在夜色中宛如白雪飘飞一般。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春节时他们俩在厨房里用面粉玩耍,他气急败坏地抓起面粉往她身上扬去,笑骂道:“好啊,竟敢说我是猪八戒!”厨房里像是下雪了一般。他承诺等战争结束了就带她去北平看雪,一定会让她亲眼看看雪的样子。
朵朵花落如雪,她摊开手,看着掌心中的一朵白海棠静静出神。望苹拉了拉她的衣角,仰起小脸问:“如薇姨姨,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如薇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脸,笑着弯下腰,“如薇姨姨带你见一个叔叔,他是除了如薇姨姨和慧荃妈妈之外,最最疼爱你的人。”
望苹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忽然笑着说:“那个叔叔就是我爸爸么?”
如薇瞧着孩子天真的脸庞不由得愣了愣,然后欣慰地点点头,“是啊,他就是你爸爸。”
刚得知她怀了孩子时,他开心得不得了,天天趴在她小腹上侧耳听着。她说给孩子取名为望苹,他抚着她额前的细发柔声道:“你说好,那便是天下无双的。要是生的是女儿的话,那么我身边便有明艳动人的蔷薇、又有清新可爱的白萍,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丈夫与父亲了。”
她便抬眉问:“你不喜欢男孩么?”
他笑着将她揽在怀中,喃喃道:“我自然也是喜欢的,只要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就好。”
如薇望着满地落花,轻轻拉起望苹的小手慢慢走近小院中,月色皎洁而柔和。他的小屋子里亮着一点豆大的灯光,一个人影闪过,她的嘴角慢慢绽出一朵笑容。
万籁俱寂,只听见一声枪响。最后一朵白海棠在风中,轻轻摇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