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望着她倔强扬起的脸庞,终于安静了下来,夜风卷着落叶落在她的白色头巾上,她一双熠熠生辉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毫不畏惧。他看着她,淡淡道:“我从不打女人。”然后便转过身,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跟上来。
以后他再也没去过那个酒吧,他怕再碰见她,麻烦。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想起她时心中总是有一种奇异的畏惧、只想远远避开她、再不要见到了,就像是小时候跟先生学写毛笔字、只要有一笔写错了他便将整张宣纸都揉掉、像捧着火球似的只想扔得远远的,便是这种不同寻常的、无法准确形容的畏惧。
只是没有想到会再见到,却不是在那间酒吧,而是法租界的徐家汇天主教堂。
他与同伴早在人群中失散了,他只知道拼了命地往前跑,周围也是同他一样参加抗议游行的青年学生。身后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日本兵开着坦克从后方追过来,他夹在人群中随着人流涌进教堂的大门。铁栅栏门紧紧锁着,守门站在里面用英文高声问道:“有没有天主教徒!请举起手来!”
周围许多人都高高举起手,铁门被打开了一个小缝隙那些举起手的人终于被放进了教堂,旁边的人见了都纷纷举起手来,他身旁的一个年轻学生忽地抓起他的手高高举了起来、小声对他说道:“你傻呀,还不快举手!想被日本人抓去关么?”
他连同那个青年果然被从铁门的小缝隙中拉了进去,日本人已经快要到了,只是碍于这里是法租界一时没有开过来。那守卫开始询问被放进来的学生们所属的教堂是那一栋,旁人都相安无事,轮到了他,那个瘦小倔强独自站在路边的身影忽地浮现在眼前,他的喉咙仿佛被哽住了、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那个谎言。
守门狐疑地打量着他:“你究竟是不是天主教徒?”
他沉默地转过身看着被阻隔在门外的那群学生,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可耻,他刚要坦言,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传来:“他是天主教徒,我可以证明。”
他闻声转过头,她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静静看着他,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怜悯、没有怨愤,只有了然与慈悲。他看着她,忽然茫然地愣住了,没有反驳善意的她的证词,于是她便望着他淡淡笑了笑。
她领他参观了教堂,带他看了墙壁上挂着的名画,还有耶稣受难像。他抬眸看着光线从五彩玻璃窗中射进来、落在洁白的墙壁与木地板上,耶稣像前的蜡烛静静燃着橙黄色的火焰,此刻的宁和与方才的慌乱危急仿佛完全不处于同一个世界。
他抿着唇,忽然轻声问她:“主若真能普救世人、天下为公,为何只救天主教徒,却让非教徒自生自灭呢?”
她想了想,认真答道:“主为了世人的罪流血死亡,以赎他子民们的原罪。主重生,将善人引向天堂、恶人沉入地狱赎罪。主并非让他们自生自灭,他一直在为子民们赎罪、让更多人的人能在天堂中得到永生。”
他似懂非懂,沉默了半晌后问道:“你怎么会当修女的呢?”
她的嘴角绽出幸福的微笑,轻声道:“我自小被生身父母抛弃,是神父收养了我,让我认识了主,他是永远不会抛弃我的父亲。听神父说他刚捡到我时,我的身量便十分小、像是刚出生的小猫一般,我今年十六岁了,可身高越像十一二岁的孩童一般。但我并不难过自卑,因为我知道神父爱我、而主永远不会抛弃我。我活得快活,所以也想告诉人们这个快乐的方法。”她顿了顿,然后郑重道:“我想有一些传教士或许的确如你所说,但那并不是主的旨意,他们不会讨得主的喜悦,自然也不会上天堂。”
他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听她讲话、看着神像前橙黄色的火苗。
之后与她相熟了,他才发现她在教堂之外的朋友很少,她的身量很矮、又穿着一件那样肥大宽松的修女服,许是这样才使很多人不愿靠近。他便常带她去吃街边的小吃摊、带她去公园踏青,她笑起来十分可爱、声音也如银铃一般清亮脆生。有时她去酒吧那样的场合传教时,他也会跟去,毕竟是一个小丫头,总不让人放心……
到了春天,天渐渐暖了,春风十里柔情,各色的花也争奇斗艳地绽放着。阮新升坐在杏树下从花朵间望着碧蓝高远的天空,一转头,便见她笑嘻嘻地来了,一朵杏花落在她的肩上、在黑色的修女服上显得格外娇嫩美丽。她见他呆呆的样子,笑道:“你想什么呢?都出神了。”
他转了转眼珠,忽地笑了笑,然后拉起她的手便朝霞飞路跑去,她被他拉着、在身后疑惑着急道:“哎,你要拉我去哪啊!”
他笑而不答,只拉着她一口气跑到了一家女装店里,将她向前一推、对裁缝道:“您瞧瞧,有没有适合她穿的衣裳?”
她听了忙拉着他往外走,但力气哪里敌得过他、被他轻轻一拉又带了回来。她嘟着嘴小声埋怨道:“你干嘛自作主张带我来这里,我又不想买衣服……”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试一试别的衣服吧,你也不能一年四季总穿这一件修女服啊!”
老裁缝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她十分别扭地低着头往他身后藏,他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裁缝点点头:“嗯,有一件洋装,这位小姐穿起来应该是很合适的。”
她总想趁机逃脱,他将她捉了回来、推进试衣间里,笑着说:“就试试吧,你不想瞧瞧自己不同的样子么?这里只有我和老师傅,你就放心地试一试吧。”
她终于犹豫地慢慢拉上了试衣间的帘子,他坐在外面的沙发中跟着铜喇叭录音机里放的爵士乐轻轻用脚打着拍子。过了好半天,试衣间的帘子终于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动静,但他还是听到了,于是转过身朝着里喊道:“换好了没有?好了就出来吧!”
她将脸露出帘子外面、静静地眨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笑着走过去,将帘子“刷”地一下拉开了。她局促不安地在他面前扭着手,一身洁白的轻纱洋装将她纤细的腰身勾勒得那般不堪一握、牛奶般白皙无瑕的皮肤在灯光下漾着淡淡的光泽,而素日的头巾下、竟然是那样一头漆黑如瀑布的秀发……
他看得呆了,她垂下头失落地小声道:“我就说会很奇怪的……”
他醒过来,将她推到镜子前面,欢声道:“你自己瞧瞧,怎么会美得这般不像话……喂,你不是修女么?”
她害羞地垂下头,眼角眉梢却满是藏不住的喜悦,时不时地偷偷抬眼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
他将那件洋装买下来送给了她,之后却也不见她穿,但每每瞧着她开朗得笑着的模样,不禁在心中暗叹道:女大十八变,他们才认识不到一年,这小丫头就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这天他们本约好要去国泰大戏院看电影的,在戏院门口会合后她却万分抱歉地用那双大眼睛瞧着他,小声道:“对不起,我今天不能与你一起看电影了,有一个教友今天结婚、邀我过去参加婚礼……”
他最受不住她那样的眼神,心登时就软了下来,表示理解支持道:“那自然是要去的,是在哪里?我送你去吧?”
她摆摆手道:“票都买了,你在这看电影吧,要不多可惜呀!我要去青东的观音堂镇,很远的呢,不过有村民会过来接我,你不用担心。”
他看着她可爱的笑容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她便嘟着嘴小声嘀咕着:“本来就这么矮,你再拍的话怕是要更矮了……”
他笑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转身走进了戏院。放的电影是林楚楚的《小天使》,他忽地想起那一天她穿着雪白纱裙、黑发垂在肩头的模样……
等他醒来时,电影竟然已经散场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完全不记得电影有怎样的剧情。壁灯照在昏暗的放映厅里,将一排排座椅的影子拉得扁扁的,他茫然地四顾,然后拍拍额头、昏昏然地走出了放映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