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日明,云影疏疏,群山围绕间,一片宽广平原静静沉睡,山岚从南方较矮的丘陵方向起势,如一阵轻盈浪潮,卷过山麓和平地接壤的碧绿树林,树林后的大湖,湖北面广袤的水田,水田后的城镇,最后刮到这片盆地最北边的一座大城城墙,被阻住去路。
城墙高耸,黛青色的墙体没有一丝缝隙,浑然一体,似一座伟岸铁山。一杆银白大旗在城门上随着风势飘舞,两边的垛墙上,又有些稍小的彩色旗帜一起舞动,旗上不见文字旗号,却绣着各色不同的图腾——太极,榫卯,星宿,犁,书卷,罗盘..
城门上,镀金的“千贤城”三个古字,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耀眼。
“杞山麓湖杞麓镇,尚文崇武千贤城”。国境之内,杞麓镇千贤城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仙川镇人杰地灵,位于衡国西南“杞麓原”中,北有杞山拱卫抗拒寒风,南有麓湖灌溉田亩,只是不知为何,数百年来,杞麓镇都只是一派鱼米之乡的小镇模样,小巧得可爱。反倒是后来在镇子北面杞山山麓下建起的千贤城,在两百多年的时光里,从一个小小的书院,变成了一座巍峨庄严,楼宇无数的城郭。先有杞麓镇,后有千贤城,但现在,这个宁静的小镇,似乎早已成为了这大城的附属和点缀,或者说,只是一座小巧的前院罢了。
千贤城,衡国无数求学之人魂牵梦绕之地..
烈日正当头,学生们刚用过午膳,都在休憩,偶尔一两处,能听见有用功的学生在背诵经典。而比诵读声更响的,是无处不在的蝉鸣,聒噪,又热闹。
千贤城内,自有一片天地,亭台楼阁,水榭庭园,比比皆是。正午的后园,很少有人走动,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蹑手蹑脚的窜到了小池旁边——十一二岁的少年手里拿着粘杆,聚精会神的看着湖边树干上的知了,蹑手蹑脚的,只是那么轻轻一点,那知了就被粘杆头上的蛛丝牢牢黏住,无法挣脱。
少年心内欢喜,这已经是他今天粘到的第九只知了,他轻轻取了下来,放在随身的篓子里。
“喂,你小子,又在鬼鬼祟祟干什么?”他身后忽然窜出几个比他高出不少的学生,半围着他。
少年也不答话,瞪了领头的学生一眼,把手里的粘杆捏得紧紧的。压低了身子,做出一幅随时准备干一架的架势。
“嘿哟,长进了。”有两个学生走上前就要抢他的粘杆和竹篓,但他哪里肯放,虽然对方人多,体格还压过自己,他却丝毫不怯,把粘杆一横,使劲一推,竟把面前的两个学生推倒在地,但手里的粘杆也被对方抓住,一个趔趄,被带倒扑在地上。
后面三个学生见他还手,不悦起来,几步上去,把少年踩在地上,“看来收拾的还不够啊?揍他!”领头的胖学生捡起地上的粘杆和篓子,一杆打在少年背上。少年吃疼,一声闷哼,那胖学生摇了摇竹篓,笑一声道:“你小子今天抓了这么多,不错啊.。。费了不少功夫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湖边,把竹篓倒过来一抖,少年抓的知了一只只全落到了湖里,本来平静的湖水随着知了的挣扎搅动起一阵涟漪,少顷,它们就被湖里的鱼一嘴一个,吃下了肚。
“哈啊!”少年一声怒吼,想要挣扎从地上爬起来,怎奈实力悬殊,才撑起半个身子,又被打落回地上。几个学生又是一阵拳脚,打得少年脸孔扭曲,他却紧咬牙关,就是不吐一个字。
少年就快忍不住哼出声来时,旁边不知何时来了另一个学生,也就和他相似的年纪,一袭白衣罩着青纱,喝一声道:“你们几个这么欺负人,就不怕先生责罚吗?”声音虽是稚嫩,但语气却十分严厉,把那几个学生喝得一愣。
学生们转头看着他,胖学生不满地问:“怎么?他是你朋友?”
白衣学生摇了摇头。
“那你管我们干嘛。打!”
“你们要是再动手,可真免不了要去天水阁抄经了..”
“哼。”胖学生暗暗又踩了地上的少年一脚,招呼了其他几个学生,转身走远。
白衣学生伸过手,要把地上的少年拉起来。
地上的人却似乎不怎么领情,把头一扭,咬着牙,双手颤巍巍的撑着,撑起了身子。
“你叫什么名字?”白衣学生问。
而地上的人,还是不理他。
白衣学生也不再自讨没趣,努努嘴,走到一旁把已经被踩断的粘杆和破竹篓拾起来,交到少年手里。然后也不顾地上的尘土,打个盘腿,在少年对面坐下来。
“我叫陈默,不是不说话的那个沉默,陈是陈年的陈。你叫什么名字?”他又一次问。
少年拿着手里的篓子,咬了咬嘴,刚才坐直身子,又扭到了被打疼的地方,他强迫自己不哭出来,然后才转了眼睛看着对面的人说:“栖迟。”
“好奇怪的名字,却是哪两个字?”陈默又问。
少年想了想,说:“左边是个木,右边是个西。迟来的迟。”
“栖迟?”陈默想了想,“我知道你,你就是大夫子和欧阳先生养大的那个学生吧?”
少年见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好像不太愿意别人说起这事,“嗯,是的。”
“那你怎么会被洪崇他们欺负?你就不能去告诉大夫子他们吗?”陈默说着递过来一块白绢,示意栖迟擦擦脸上的尘土。
“这种事,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栖迟这么说着,哼了一声,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作态。在陈默眼里,却看得格外好笑。
他笑起来,又说:“难怪洪崇他们要欺负你,你居然是个死脑筋。不过,大夫子和欧阳先生每日都那么忙,管你的时间也不多吧。”
栖迟一愣,没有接话,低下头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竹篓。
陈默见自己失言,赶紧顺着转了个话头,对他说:“你今天抓了多少蝉虫?”
“九只。”栖迟告诉他,“不过.。。都被他们放走了。”
“你抓蝉虫,是为了吃吗?”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最是嘴馋。知了炸过之后,味道极香极美,夏日里,不论是杞麓镇上的百姓,还是这千贤城中的学童,喜欢粘知了解馋的,大有人在。
栖迟点点头。
“那便好办了。”陈默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拉起栖迟。“你跟我到后山去,我们捡些木柴,晚上咱们一起抓蝉虫。”
栖迟向来只知道知了可以沾,可以网,却不知道用柴烧的,虽然心里疑惑,不过还是乖乖跟着陈默,往后山走。
就这样,两人跑到后山上,玩了半天,捡柴火,追蛤蟆,翻石头,逃了之后的功课。
入夜,不见天光的知了们,竟还在大声聒噪着,混合着蟋蟀,蛙鸣,一点都不安静。天上星宿闪耀,地上则不时有着点点绿色萤光亮起,让夜色,不那么黑暗。杞山山麓的小溪边,陈默找了一块干净的石滩,架起一堆小火,火堆不高,但燃得极旺。然后走到旁边的一颗粗细差不多与自己小腿粗的树底下,双手掐着树腰,使劲摇晃起来。惊得树上睡着的几只鸟四散飞去。
摇了几下,却只见几个黑点坠落下来,原来是树上的知了被摇下来了,一瞬间的惊吓,让知了们无法及时反应,坠到半空,才扑腾起翅膀,向旁飞去,但它们一个个的都像是受了蛊惑,没头没脑的朝火堆飞,一头撞上去,坠落在火堆旁。就像是扑火的蛾子。
陈默见栖迟看得呆了,赶紧喊他:“别愣着呀,赶紧收起来,烧糊了还怎么吃!”
栖迟如梦初醒,赶紧拾起地上或是死了或是还在动弹的知了,一个一个塞进篓子里。两人就这么一个摇,一个捡,摇了旁边七八棵树,就捡了小半篓。这期间,还有些别的虫子飞过来,也引来了青蛙,蛤蟆一类小物。栖迟抓了一只青蛙,用柳条捆了身子,牵在手里,一蹦一跳的,逗得两个孩子哈哈大笑。
眼见抓的差不多了,陈默让栖迟放走青蛙,灭了火堆,方才悄悄摸回城里。他俩跑到膳房,也不敢点灯,趁着一点微光,偷偷把抓来的知了炸了。城中的夜,比山里安静许多,锅里炸知了的劈啪声,听上去格外的诱人,两人都忍不住擦起了口水。
栖迟在厨房里找到一张包咸肉的黄纸,把知了兜了,两个人摸回后园,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吃起来。
月朗星稀,园中的池塘倒影明月,却只听见噗通一声,跳出水的鲤鱼把水中月搅成一汪鳞片般的波光。知了们终于唱累了,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
栖迟丢了一个知了到嘴里,一嚼,脆生生的咔嚓声伴随着肉香,说不出的满足。“对了,你怎么知道这个法子的?我以前都没听说过还可以这么捉知了的。”
陈默也吃了一个,回他说:“我也是第一次用这个法子,以前看书时,书里有载‘今夫爚蝉者,务在明其火,振其树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树,何益?’想不到还真的有用。”
栖迟听不大懂这书里说的是什么,他只想,这个法子抓知了既快又多,还不费劲,以后都可以这么干,只是如果常常跑出来,难免要被夫子们发现,那可就不好办了。
“谢谢你。”栖迟忽然对陈默说到。
“这有什么可谢的。”
“不止是谢你教我这个法子,我被洪崇他们打的时候,要不是你在,我不知道会被打成什么样呢。”他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不怕洪崇他们?”洪崇的父亲,是当朝八席上将军之一,洪崇身边的那几个学生,家里也大都非富即贵,在千贤城里飞扬跋扈惯了,很少有人敢招惹他们。
“洪崇?我为什么要怕他?”
栖迟被这反问问得一愣,又想起来一件事,他以前是见过陈默的。“要是我没记错,你是上个月才到这千贤城里的吧,以前我都没见过你,我记得,你总是坐在左席第一个位置?”
陈默点点头。
栖迟仿佛明白了什么,咬了咬嘴,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千贤城自开创以来,一直坚持有教无类,不论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之子,一概都收,虽然学生在师者眼中,都一视同仁,但学生互相之间却分出了三六九等。特别是每天早上的晨课,往往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孩子坐得靠前,平常人家的孩子,只能往后。
栖迟向来不怎么用功,平时总是坐在角落里,先生们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的性子,所以也从不问他什么问题。
衡国尚赤,尚黑。达官显贵们往往喜欢黑红二色的衣服,所以前半段的学生们,看上去黑压压一片,极其整齐。唯独左席第一的位子上,一个月前,出现了一个总喜欢穿白的学生,看上去极其显眼,只是离得远了,栖迟从未看清楚过他的模样。“看来,他也是个显赫人家的小孩。”他心里这么想着。
陈默仿佛看穿了他,笑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家里的事儿吧,我爹娘也就只是在宫廷里当差而已,所以他们有些顾及吧。不过,来这之前,我是知道你的。”
“知道我?”栖迟听他这么说,有些不敢相信。
“我爹爹与大夫子是八拜之交,两人常有书信来往。信里提到过,他们有一个义子。”
“那..”栖迟突然有些期待,“他们在信里,写了我什么?”
陈默想了想,说道:“这..我记得,就提了一次,别的,再也没有过了..”
听他这么说,栖迟一阵失落,栖迟三四岁就被收养,生父生母不知是谁,抚养他长大的大夫子常祁和欧阳静忙于城中事务,鲜少关心他,虽然吃穿上未曾亏待过自己,但栖迟总觉得自己与野孩子无异。
“怎么了?”
“没,没什么..”
陈默见他把眼睛看向了别处,知道是自己刚才的话让栖迟不开心了,虽然今日方才相识,但一来便看到他被人欺负,而性格又如此要强。陈默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却十分缜密,综合种种,栖迟不开心的缘由,他早已猜出一二。他伸手过去,拍了拍栖迟的头,把对方弄得一愣,没等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栖迟手腕,拉着栖迟跑起来。
跑过两个院落,一条长廊,便是是千贤城城北中轴线上的大祠,此时不逢节日,又非是初一十五,没有祭祀,半夜里更是没人来。两个少年一个拖着另一个,跑进了祠堂中。
祠堂与别的楼宇不同,外面看,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大殿,进入之后,却是被一堵木墙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正对门的供桌后,没有神位,而是一个大大的天字,被方方正正挂着。天字左右,墨家先圣,孔教大德,道家高贤,法家名士,纵横家,阴阳家,农家,名家,杂家..各家各派的圣人,被画成神像,刻成排位,围成一圈,摆在墙前。
大殿里,烛焰通明,一股幽幽的沉香气味,若有若无。陈默让栖迟先在大殿里等着,自己一个人跑到圆墙后翻找什么东西。
“嗯,我找找看,应该会在这不远吧..”
一会儿,他手里捏着六枝香回来了。
他让栖迟拿好香,自己找了个踮脚的凳子,踩了上去,掏出火石,点着了供桌烛台上的对烛,让栖迟把香递给自己,点着了分成两柱,自己一柱,栖迟一柱,在天字旗前站好。
栖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从头到尾都只是呆呆的看着。
“天地有证,各家先祖有证,陈默今日起与栖迟结为兄弟..”陈默一边说,一边对着天字旗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别愣着呀,你也说一次。”
“啊?我也要说?”
“是。”
栖迟学着他的话说了一次,也鞠了躬,“后面还要说什么?”
“嗯?我想想..”陈默想了想,“大概就是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然后发个毒誓,若有违誓,则天打雷劈什么的。”
“啊?天打雷劈?”
“我反正不怕,我发过的誓,肯定不会违背。”
“我,我..”
“你刚才明明说过了,还是对着天地,百家祖师说的。你要是反悔,现在就会天打雷劈的。还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刚才说话不算数?”
栖迟不怕挨打,不怕疼,不怕苦,自小也不怕打雷,天打雷劈是什么滋味,虽然听上去可怕,但也好像吓不到他,但他就是不想让陈默说自己说话不算话。眉头一皱,也对着天字发了誓。
两人拜了天字,发了誓言,恭恭敬敬地把香插到香炉里。墙上那些画像里的人,默默注视着两个孩子。
“今日起,你就是我弟弟,谁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陈默认真地和他说。陈默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总是一板一眼,一幅小大人的做派。
“为什么你是哥哥,我是弟弟?你今年几岁了?”
“虚岁十二,你呢?”
“我?”这可把栖迟难住了,“有可能十一,有可能十二,也有可能十三..我也不知道。”
“哈哈,那就算你十一岁,谁让我比你高半个头。反正啊,你就是弟弟,我就是哥哥。”
“哼。”栖迟有些不服气,但自己又真不记得自己的年纪,只好吃亏。
陈默拍了拍他的头,又说:“今天起,哥哥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