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处一片葱茏,山高入云,树浓如绿雾,头顶一片无际的厚云遮了烈日,染得风亦是清凉如水。
“这是九州?”
身侧的东馥也是满眼疑惑,回头看,四周只有她两个。
“当初我从魔界之门过来,是靠着运气,父王却能用法术将我们送来九州……原来,父王的法术已然这么厉害了么。”
送人至异界,不论放在六界中的哪一个,都是种高等法术,且不说要花费多少时间来练习,就算是尝试,每一次都将耗费体内极多的法力。是以,要将这种法术完全掌握虽然不难,但所需时间则是极长极长的。
东馥记得,她爹从前是不会这个的,或许会,但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也不知她离开的三百年里,她爹究竟每日是如何度过的,竟连这法术都施展自如了。
罗刹族果真是很有前途的。
迎面一阵裹了树木清香的风,将东馥鬓边长发吹起。
她余光瞥见自己的头发竟是柔亮柔亮的黑,一阵疑惑闪过,却蓦地想起自己眼下是魂魄离了体,寄居在别人身躯中,于是瞧了瞧这身体,似乎比自己的要矮一些,但肤色要更加地雪白。
九尾狐一族修成的人形,向来是以美貌闻名的。
“阿心?”
回头瞧见狐九纵正踮脚朝远处瞧着什么,这么一叫,回过头来冲东馥道:“咱们眼前这座山好像很高的样子,是什么地方?”
东馥微垂眸,伸手摘了片叶子,声音放得有些低:“是敖岸山的山脚。”
或许她眸子里失落的神色太过明显,狐九纵不说话了,用那具不属于她的身体走过来,抚了抚东馥的肩膀:“好了,别想了,咱们过来是要盗那人东西的,又不是做别的,咱们将他东西盗走了,他不高兴,你高兴就行。”
“我没想别的,”东馥将手臂抬高,伸到风里,放手让那叶子飞走,缓缓闭上眸子:“只是到了这里,不免地想起一些东西。”
想起当初她被魔界之门送到九州,只觉得一片金光电闪中忽地安静下来,接着便是狠狠一坠,就落在这片薄雾弥漫的丛林之中。耳旁是从未听过的鸟鸣,还有空灵的风声。
而后,月魔族追她的人也赶到了。
东馥不晓得为何这样巧,月魔们竟也被送到了九州,她只知道那时候要不停地跑,不停逃命。她朝着这高不见顶的山跑,身侧是爆炸开来的银白光团,皆是从后头飞过来的,炸开的魔气尽是比月光还要漂亮的白,但只要触到了肌肤,这些光便会凝聚成雪白雪白的网将她牢牢捆住。
东馥深深地知道这一点。
罗刹与月魔相比,两者速度都大致相当,只是东馥为了躲避而用了疾行,便有些消耗体力,待她到达山顶时已是精疲力竭,眸子四处转动,却瞧见了一个使她充满力量的事物。
身为罗刹一族的公主,东馥打小就很爱钱。
她觉着钱是种很好看的事物,不论是魔界货币还是神界货币,更或者是妖界的,这些年来,她爹走过那样多的地方,每每出门之前都要被东馥叮嘱一句带些本地的钱币回来,好供她放入自个儿的小金库里头收藏好。
眼下,浑身没力的东馥,却隐隐地见着远处片片祥云里头藏着几片金光灿烂的房顶,似鲤鱼身上的鳞,正疑惑,再跑近些,竟见着片庞大壮观的宫殿群,座座皆是纯金砌成,这么沐在阳光底下,甚是绚烂。
东馥看得呆了,她本以为月魔族的宫殿以白玉做墙已很奢侈很浪费了,想不到这不知名的山中竟藏着这么个不动声色的奢侈中的王者。
便也不多想了,调起了浑身上下剩余的力气,朝着那片纯金宫殿跑去。
只是跑到那宫殿门口不远的地儿时,东馥忽觉着一股阻力极大的事物将她黏着了,后退几步便好,但仍往前走便又要被阻着,看不见,摸不着。
她很久不曾与人斗法,这会儿子想了半晌才晓得,这儿是被施了结界的。
眼看后边被她甩下一段的月魔又要追上,东馥有些急躁,扬起手里的蛮荒鞭就朝着那看不见的结界抽过去,心道,若这宫殿主人怪罪下来,就回罗刹族取些钱财赔了人家便是。
想着,觉着自己甚是机智。
蛮荒鞭的料子出自九十九条火龙身上,乃是以它们的龙筋加上龙血等热性材料缠绕成,上头带了许多火焰般的狂躁之气,自制造出来时便有破除法术的妙用。且东馥又是罗刹一族,虽少女之身,却也仍带着恶鬼血统的戾气,这么急急躁躁地破坏着人家的结界,两股气息交织一块儿,不多时便将结界抽打开了一个窟窿。
要说这结界,乃是一件叫做“珂倾衣”的宝物造出的,这宝物用来制造结界,是熏池那会儿刚刚得到的好东西,想试试它的威力,便在神宫之外施了法。
施法的时间,离东馥闯过来,不过是一会儿。
结界尚未完全形成,便被她的蛮荒鞭抽了个稀烂,珂倾衣也被法术反噬,碎成了一堆布料片儿。
然而东馥丝毫不晓得自个儿闯了祸,匆匆跑进去,又上了一处小坡,朝着驻守殿门的一众卫兵道:“诸位行行好,小女有难,想在此避一避。”
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厉声道:“你可晓得这是何处?”
东馥正呆着,忽有一缕阳光自云层刺下,落入她眼中,她被这光芒刺得心烦,眉头一皱,抬手去挡。
尚有几分清澈的视线里,隐约见淡金炫目中,一头乌发的金衣青年由宫殿中走出,款步而至,眉眼生得略风流,高鼻深目,一派华贵中带着威风凛凛,自上而下地望着她。
众人皆跪下,大声说了句甚么,东馥未听清。
只晓得,前头二字是“参见”,后头二字,是“上神”。
神?
她呆了又呆,觉着自个儿发梦了。
莫不是真的有那样不走运,给送到了神界来罢?
约摸是见她满脸焦急,那金衣的好看青年冲她稍一抬眉,声音晴朗如苍穹,很温柔地道:“有人追你?”
这便是,她与熏池的头一次见面。
眼下想起,三百多年前的这一段好似已染上了敖岸山的山雾,带着清澈的绿,被湿漉漉的气息泡得柔软了,湿润了,像是凝了许多苦涩的泪,亦或是化开了一块透亮的冰。
他的笑容与温柔至今还扎在她的心头,扎得生疼,一碰就痛,就连扎出来的鲜血都凝固了,却还是依旧在那儿,占领着最脆弱的地方,嘲笑着她的无能。
苦笑着低头,东馥终究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耳边是狐九纵无奈的声音:“我看你啊,根本就不该来。”
低头的人沉默半晌,闭上眼,又睁开,抬起头来望向狐九纵。
这具身体的面容与东馥本人的长得很像,眼下她勾起个笑,便与她自个儿的脸更像了:“走,阿心,我带你去神宫。”
敖岸山,多有宝石,遍地金矿。
狐九纵跟着东馥一路朝山顶过去,时不时便看见土地里半露出一枚玉石,目光再拉远些,能看见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彩色宝石,看得她眼花:“哎哟,这敖岸山真是个好地方,怪不得那个熏池神要把神宫建在这里。他的神宫,是不是很好看?”
东馥走在她身侧偏前方些的地方,长睫轻垂,小声道:“熏池的宫殿,皆是以黄金为砖,水晶为瓦。”
“我的爹爹哟,这么棒!”狐九纵朝着山顶的方向看一眼,只是眼下她的这具身体不具备魔族远目的能力,瞧不见什么宫殿,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树木,还有那些从土中探出一半身子的宝石。
走了一会儿,两人终是到了山顶,只见一片天光云霞之下,那纯金建成的大片宫殿跃入眼中,一片亮晶晶金灿灿的光顺着山林花草蔓延过来,照得人只觉双目要被闪花了。
狐九纵将眼睛挡着道:“咱们待会儿过去,是要怎么交代啊?我记得伯父说,我附身的这个是个刺客叫荒,你那个是个药官,叫做……啥?”
“似乎是影鹊。”东馥也不伸手遮挡神宫的光,只是默默注视着那沐在云霞之下的大片建筑。
她记得头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也在想为何能够那么耀眼,那样炫目的光,就像是熏池一样,不论放到哪里,总会引得人不自觉去看,而后被光芒刺了眼。
待行至离神宫大门不远处,东馥领着狐九纵立在了一株大树后头,商量着要如何说辞。
因她们附身的这两人已经失踪有些时候了,但九州这边只晓得是在魔界失踪的,至于去了何处,是生是死,一概不知。
“待会儿就说,咱们是在魔界迷路了,所以失踪这样久吧。”
东馥摇头:“说不通,这两人的生活习性咱们都不晓得,只有装作失忆了。”
“失忆?”狐九纵掩嘴笑起来:“可是待会儿就这么走过去么?他们不会疑心么,在魔界失忆了,到头来还自己跑回来。既是失忆,又怎么记得回来的路呢?”
这问题将东馥难倒了,正低头思索,凉风吹来,她一惊,抬头望向身后。
浓郁树影之下立着一男子,暗金华服,长发如夜,眼里像是装了一片幽深的海,正目光淡然地望着她俩。
狐九纵不认得这人,但并未将疑惑摆在脸上,也并未将莫名其妙的神色摆在脸上,倒是在无数个表情中挑了个吃惊,这么放在了面上。
她想,若是眼下这身躯的主人不认识这个男子,吃惊便能表达出对着男子能不声不响立在这儿的惊讶。若是认识,吃惊便能表达出“为何你在此处”的一个无声语言。
她觉得自己想得很是周到,眸子一转,却见东馥面色煞白,牢牢地盯着眼前那人。狐九纵还从未见过东馥何时这么专注过,像是岁月在她身上失去了流动的能力,她像是一具雕像般瞪着眼睛望着那人。
片刻,只见东馥身上不经意颤了一颤,朝那男子缓缓倾下身子行了一礼:“参见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