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东馥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三百年来,她只要一想到熏池已经娶妻了的事情,便觉得心里一阵阵绞着疼,从喉咙到鼻腔的地方全都是酸酸的感觉,想哭,想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声音,却憋着。
憋不住了,便在承越山漆黑的山洞里哭,哭得累了,睡着过去,醒来接着去找那些凶兽打。
这么久,她一直活在痛苦与绝望里。
如今承越山已经成了一座空山,剩下来的凶兽寥寥无几,她身处安全之地,心也逐渐冷却下来。
有时候,会想自己往后的路究竟要怎么走。
一个人并不是没了另一个人就不能活的。
只是心底像是沉积了一潭清水,只要想起那个人,那潭水便会越涨越高,化作一片名为痛苦的海,将波浪打得万丈高,能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她便在那水里起起伏伏,生不如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爱熏池的呢?
是他去龙障镜界救她的时候,还是从东馥第一次被多兰带回魔界,好几个月没见着熏池,对他朝思暮想,心中难受得像是有刀子在刮,便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倾心于他之后呢?
又或是在鬼界,她魂魄受了鬼界阴气影响而离体,他帮她的时候?
是一块儿去青要山的武罗神那里饮酒谈天的时候?
是熏池夜里时常找她一块儿散步,与她聊自个儿年轻时如何青涩的时候?
那么多那么多的片段,东馥发现,自己竟能一个个地全部想起来。
有飘渺的乐声断断续续传来,遥远而悠长。
狐九纵撑了下巴看着沉默的东馥,见她眼神如两潭幽深的水,眉头微蹙,便晓得她在想什么。
她也不知该如何劝东馥,与这人打了这样久的交道,那倔强的臭脾气想是不可能改了,估计劝也劝不好。
正烦着,东馥似乎突然回了神,动了动那双九尾狐的乌黑大眼睛,问:“阿心,你觉得我方才的提议如何?”
狐九纵想摇头,可一思索,觉得摇头大约没什么用,便只好很无力地道:“你去见人家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最大不过就是个神女……我跟你说啊,神女都千篇一律的,无非都是个高贵冷艳的模样,哪有魔界女子那般变化多端。”
而且,熏池这么大的一个神,娶的人定不是个什么小人物,且不论神魔妖鬼,修为越高,模样便越漂亮,他若是娶了个女大神,万一……
看了东馥一眼,狐九纵有些忧心。
虽说东馥自个儿的模样就很美了,万一那个女大神比她好看得多,那不是越看越伤心?
再说了,东馥在承越山憋了三百年,心中的郁结串起来都能串一箩筐糖葫芦了,这种时候怎能让她再难过一次?身为她的好友,应当让她多接触快活的事情才对。
这么想着的狐九纵刚要开口,却见东馥下了椅子走到窗边,趴在窗框上,身后雪白的九条尾巴很自然地垂着,光滑的毛被风吹出层层银光,便在这柔和的银光里回过头道:“阿心,我想好了,我要去看看熏池的妻子。”
“你这人,怎么老是想不开?”狐九纵将额头扶着,叹了口气:“不是自找不痛快么?眼下我们的任务是找出那件宝物,不是看什么神女。”
“宝物我也会打听,阿心,就这一次。”她神情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是眸子里闪着柔软的光:“就这一次,就去看一眼。”
狐九纵迟疑着道:“可是,万一那个神女比你好很多,又或者你恰好看见他们亲热的情形,你……我只怕你会更难过。东馥,这世上的人从来都怕麻烦来找自己,可你为何要去自找麻烦呢?”
窗边的东馥愣了愣,双眸微微睁大,有些惊异的模样,而后又缓缓垂下眼帘,伴着一声极轻的叹息,看得狐九纵心里揪着疼。
她忽然想说什么。
这样子的东馥,就像一株开在茫茫雪原上的花,那样大的一片雪原,唯独她开在那上面,任凭冰雪严酷,暴风肆虐,却默默承受下来,而后依旧开着。
伤痕累累,却还是开在那儿。
她不知道东馥在执着些什么,她只知道,这样的东馥她只能看着,像是隔着看不见摸得着的透明结界,无法帮她一分一毫。
“也罢,你想去就去吧。”狐九纵忽然心软了,有些放弃了似的叹息一声:“但只能看一眼,你说的。”
东馥半掩着的长睫蓦地抬起来,瞳中竟有了难得的笑意,小声道:“阿心……没骗我?”
“让你看了彻底死心也是好的啊。”狐九纵打了个哈欠,撑着下巴歪过头看她:“有吃的么?肚子好饿。”
“这便让人去做。”说着东馥便走到外头唤了个侍女,对她说了几道菜的名儿,又回来,走到狐九纵身边坐着了,望向窗外:“那个人,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是个大美人你就哭吧。”
她点点头,却不说话。
这夜,东馥没睡好。
梦里都是蔓延到视野边缘的蔓藤,深绿,卷裹着丝绸般的白雾,沁湿了她梦境的每一处。
她只觉得自己在这蔓藤之海中能放松全身,雾气在指间流淌如溪水,她便躺在那里面,身子后方却感觉有东西在缓缓动着,低头看,竟是朵浅金色的莲苞。
这莲苞的出现,让整片绿藤之海变得波涛汹涌起来,她被绿浪托到高处,那莲苞就在她身侧开成一朵金银相间的花,花蕊处却是一枚水晶球。
细看,又觉得不是水晶球。
那东西,东馥认得。
她曾赠给熏池一枚梦凝,是用自己的梦做的,因是梦见了魔界的粉雪湖,那水晶般的梦凝中便有粉色的雪不断飘洒。
那梦凝,为何会在这花里?
身周有飘渺哀伤的歌。
东馥想取回那梦凝,可是那莲花随着绿蔓的涌动越飘越远,她够不着,摸不到,便有些急了,想要飞身出去,可身子被这柔软却又坚韧的绿蔓缠得很紧,动弹不得。
雾愈发地浓,东馥急得大喊一声,却双眼一黑,竟醒了。
水鹿宫这卧房的上头,镶的是水晶顶,她睁眼只看见满眼亮闪闪的水晶将月光包在里面,还有自己那张挂了好些冷汗的脸。
啊,不……
东馥伸手,将脸抚了抚。
这不是她的脸,是影鹊的。
半晌,偏过头看了眼睡在身边的狐九纵,见她呼吸平稳,睫毛与眼皮皆是一动不动,大约睡得正香,便松了口气。
东馥这么躺着,脑子里闪现出当年梦见粉雪湖时的情形,还有她赠梦凝给熏池时的情形,想着想着,心中忽然闯出一个想法来。
于是,又扭头看了眼狐九纵。
仍是睡着。
心绪杂乱的东馥蹑手蹑脚起了床,随手拿了件薄衫披了,悄声无息出了门。
九州的夜,一如三百年前那般好似风平浪静时的海,似月光下的湖,宁静得让人连心都平静下来。
神宫中的大部分地方都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宫殿年年修补,却是愈发地崭新闪亮,花草日日修剪看不出年月流逝,只有树木,高得太明显。
东馥行在这好似睡着了的神宫中,只觉得心中逐渐舒适。
走了半晌,才发觉竟走到了熏池的寝宫外头。
她望着窗口那一点暖黄的光,愣了愣。
熏池……竟没睡么?
这样晚了,看月色应当是丑时,他不睡,却是在做什么呢?
想到此处,心中一疼,将薄衫的衣襟抓紧了。
大约……大约是在与他的那位妻子,那位神姬说些什么吧?毕竟成亲这样久了,两人应当是如胶似漆的关系才是。
这样的时辰……
东馥只觉心口疼得不能呼吸,便扶着手边的树干坐下来,坐在花坛边缘,垂首望着自个儿的脚尖,眼睛里缓缓升起两团滚烫的雾气,晃晃悠悠就要落下来。
“你在此处做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愣了。
蓦地抬头,只见熏池立在前方,一袭银袍上绣了月亮的图案,却是在缓缓流动。
他就这么看着她,神情平和:“嗯?”
东馥忙又低下头,摇了摇脑袋,眨了好多下眼睛:“没事……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打搅了上神吗?”
前头的熏池似乎笑了,声音微微提高了一分:“本上神路过,你并未打搅本上神。”又道:“从前没见你有夜里出门的习惯,今日怎么了?”
她不知该编个什么理由出来,便缓缓摇头,也不说话,仍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觉着,眼下就像是回到了从前一般。
那时候,刚来九州的东馥时常睡不着,加之九州的夜与魔界不一样,她便很喜欢出了奇丹阁四处闲逛。
魔界的夜,夜空中有偶尔闪过的魔光,星辰也皆是密密麻麻的魔星,妖异炫丽,天上的光芒热闹无比,却是无声。
而九州的夜,天上既无魔光,也无魔星,有的只是一轮冰洁的月,与璀璨安静的星辰,还有这遍地虫鸣。
她很喜欢这样安静的夜。
记得头一次在夜里遇见熏池的时候,是东馥坐在一棵树上的时候,那会儿熏池忽然出现在树下,衣襟半敞,长发微乱,似笑非笑将她看着,问她在做什么。
那样好看的熏池,看得东馥面上滚烫,忙说不做什么,就是睡不着。
从那之后,只要东馥大半夜出门闲逛,便必定遇上熏池。
两人便在夜里长谈,从神界广阔无垠的十三层天,聊到魔界冰封千里的极寒狱,东馥也是在这样的夜谈里知道,原来熏池的原身是一朵莲,所以他身上常有隐约的香气。
似黑暗中引路的微光,香气的尽头,便是她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