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足有一人宽的剑是冰凉的,在深金的烛光里缓缓将东馥的体温吸走,逐渐暖起来。
她垂眸将目光停在剑柄上,想象熏池当初握着它时的姿态,仿佛能透过这剑柄看见熏池的手,那双修长的玉色手掌。
这般抱着剑,就似抱住了他。
三百年前,被熏池用剑刺得昏过去之后,再醒来时便是在眼下这间房中,一转头看见她哥多兰坐在桌前的背影,才晓得是他将自己救回来的。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三年前在你从九州回来后,再将你送过去。”
这是多兰在她苏醒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落泪,红瞳被泪洗得愈发泛亮,口中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看见多兰手掌上的伤,想问他怎么了,也问不出口。
多兰倒是察觉了,撑着下巴看着她苦笑:“到底是三神之一的熏池,即便我得到了魔神湮灭的几分魔气,也是无用,悬殊太大。”
低头将包住伤口的布条拨弄着:“熏池也应当只祭出了两分神力,我一手抱着你,一手展开屏障去挡,却还是被他的神力攻破了,一招分胜负,当真是丢了我族的脸。”顿了顿,又道:“神魔大战时,希望还能遇见他,让我雪耻。”
东馥用薄被挡住了眼,挡住那些涌出的泪。
她晓得她对不起多兰。
从前在敖岸山的熏池神宫中待了一年,因擅长草药学问就被熏池封了个药官,整日为他做香丸,来还她破坏了结界的债,后来她爹罗刹王终是晓得了她的所在,就派多兰来将她带了回来。
也就是那段离开了九州的日子,让她察觉到自己竟是喜欢熏池的。
见不到他,食而无味,夜不能寐。
直到有一日王宫大办宴席,她在席上饮了不少酒水,还未散宴便醉得睡了过去。于是多兰便将她抱着回了寝宫,途中她迷迷糊糊说了好些醉话,全是关于熏池的。
如此,多兰便知道了她的心思。
实然,虽然整个罗刹族乃至认识多兰的人都唤他一声“王子”,可明白人都晓得,因罗刹王希罗耶只娶过一个妻,便是多兰与东馥的母后,而这苦命的女子在诞下东馥不久后便过世了,罗刹王又没有再娶的念头,将来的王位便是多兰的。
而多兰,实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身。
只是虽为女子,多兰从小便表现出比同龄男儿更加坚毅的性子,不论法术或是武术皆样样精通,待人温文有礼,遇事从容不迫,比许多男子强了太多。
更重要的是,她俩的娘亲着实厉害,正巧也给了多兰一副俊俏的脸,还有不输男子的修长身段。
如此,在王后过世之后,担心着多兰若是坐上王位会被欺负的希罗耶,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从那天起,族中所有人都开始唤多兰为王子,东馥亦叫她哥哥,而她本人,从那时候起也穿上了男装,直至今日。
外貌为男,心却细腻。
察觉到了东馥心思的多兰开始替他妹妹担忧,无怪乎见她近日愈发消瘦,原来是患了相思病,可对方是神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还是个……活了几亿年的人物,东馥的这一万三千年,与他的一根头发丝差不多。
虽说女子是要嫁比自己大些的,但这也大了太多了,熏池出生那会儿,西方连地狱都尚未形成,他们罗刹族的祖宗都尚未出生,着实是令人头疼。
思前想后,还是得劝劝东馥,让她忘了那神明才是。
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多兰将东馥约着,又从他数十头坐骑中挑了只魔凤,将两人驮着,朝西边缓缓飞去。
话说魔凤这东西,便是从天界凤凰演变而来,相传多年前魔神湮灭去天界游玩,看见一处山顶的凤凰生得漂亮,便与一块儿同行的天神商量,不如让他带几只回魔界。
那时候,神魔两族已经过了一次大战,但魔神这个身份,却是脱离了魔界与神界的存在,算魔,也算神,所以天界天神倒是对魔神们没甚怨念,那同行的天神又是个好说话的,见湮灭如此认真地问了,便答应了他。
于是湮灭化作一道黑风席卷上那山头,翩翩然悬在半空,出手极快嗖嗖嗖数下抓了十六只凤凰,用腰间的金绳捆作一块儿,很满意地带回了魔界。
因魔界中充满魔气,凤凰在此待得久了,魔气沁染入骨髓,便改变了它们的模样与性子,成了如今的魔凤。
魔凤在魔界虽不常见,数量却极其庞大,因不爱红尘气息而多在了无人烟的高山中出没。
多兰的这一只,便是湮灭送的。
湮灭算是他的半个师傅,对他极其宠爱。
是以,那天兄妹两个乘着魔凤到了高空的云海之上,东馥远远便瞧见了悬在云中的亭台楼阁,惊喜之余被多兰告知此处是魔神湮灭的一处地盘,许久之前赠给了她。
他将东馥带至一处亭中,指着桌上摆好的菜肴道:“今日有些事情要与你谈谈,咱们边吃边说。”
东馥很是好奇,只是见了这满桌的佳肴却是忍不住,待她哥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便连忙夹了好些菜到碗里来。
“你可是喜欢那熏池上神?”
这问题问出口时,东馥正端起手边的酒喝,待他话说完,她便呛得满脸通红,沉默半天,却还是承认了。
于是那一日他们谈了许久,终究是因东馥喜欢熏池的决心太坚定,而多兰又是极其疼爱这个妹妹的,便答应了她,会选个机会将她再送到九州去。
也正是这个举动,让多兰懊悔不已。
正是这举动,使得东馥变成了如今模样。
只是她再想起往日种种,却并不曾后悔,能认识熏池是那样好的一件事,哪怕到最后她收获了那样多的痛苦,对他也有了与爱一样多的恨。
只因在回忆里扎根的温暖,这辈子都不会忘怀。
正抱着剑出神,敞开的房门之外传来琅玄的声音:“若是不忙,出来谈天好么?”
月露星光盈满卧房,这突然插入的声音就似落叶打在静谧水面上,晃动了成片的倒影。东馥视线停在剑刃的花纹上,半晌,将剑原封不动挂好出了房,却并未看见琅玄,低头只见月光照下一片房屋影子,其中便混着一个悠闲而坐的黑影。
她转身,只见琅玄正坐在她寝宫的屋顶上,手里拿着枚圆滚滚的酒坛子,月亮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挂着。
晚风起,竹叶窸窸窣窣飘起老高,落了满地。
东馥飞身上屋顶,踏着脚下的水晶瓦行至琅玄身边,低头将他瞧着:“席散了?”
他拍了拍身侧,示意东馥坐下,面上挂着明朗的笑:“早就散了,希罗耶殿下见你走了也没什么心思,本来嘛,这宴席是为了庆祝你从承越山归来才办的,你走了,他自然是没兴致。”
语毕,见东馥坐下了却不说话,便偏过头看她几眼,看她一双暗流涌动的眸子,心中忽然一疼。
忙转过头,喝了口酒,小声道:“承越山那样一个凶险的地方,你究竟是怎么安全归来的?”
她轻笑一声:“莫非你希望我死在……”
话没说完,琅玄竟将她用力抱住了。
东馥微睁大了眼,片刻,又垂下眸子,红瞳中仍是一片幽深黑暗。
“说什么傻话。”琅玄的声音略有些颤抖,她想他大约是喝多了酒,只是嗓音仍好听:“你进山后不久我们就与神界打起来了,上神也出战了……那次我没有帮着姐姐,却是帮着你哥哥多兰,他想雪耻在上神婚礼时那次失误,我便与他配合,但终究还是敌不过上神。上神将我擒住,问你去了哪里。”
话说到此处,琅玄察觉到东馥的身子颤了一颤。
又道:“我说你去了魔界的一座险山里,但他竟听过承越山的名字,说你怎么去了那里,我便说,是为了将来能够亲手打败他。”
他将东馥放开,俊美的脸上升起同情神色:“你看,连他那样一个没来过魔界几次的人都晓得承越山,可见是怎样的一个险地,你却头也不回跑了进去,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每每想到都会哭。”
东馥抬眸看他,也不说话。
琅玄便自顾自抹了抹眼睛,笑声爽朗:“哈,肉麻吧?但这是真的,东馥,你是我头一个这么喜欢的女孩子,若是你就这么死在那些凶兽脚下,我……会哭的。”
她却还是不说话。
若换了从前,琅玄这么一说,东馥准得通红着一张脸,结结巴巴说一番类似“别开玩笑了一点也不好笑”,或是“我才不信你会哭”一类的话。
目光一动,琅玄的目光挪到她的眼中。
其实眼下的东馥,也美得令人惊叹。
只是琅玄不喜欢她成了这样,像暗藏波涛的海,像乌云里的月。
“我哥哥去了何处?”
一片叶片簌簌声里,东馥换了个姿势,用手掌托着下巴不知望向何处,这么问。
琅玄蹙眉想了会儿,他也是有段时间没见到多兰了,上回看见他还是在两年之前,带着他的那个“王妃”,两人一人一头坐骑,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但问他出去做什么,他却满脸的耐人寻味。
“这个真不晓得,你没问殿下?”
东馥摇头:“毕竟父王担心了我那么久,便与他谈了谈在承越山的种种。三百年没见哥哥,不知他如何?”
琅玄点头:“好得很,与他那王妃好得很。”
“苏邪?险些将她忘记。”
说起这位所谓的王妃,东馥眼下想起她哥与苏邪的相遇,还是觉着甚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