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招》 文莫怀戚
选自《四川文学》2012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莫怀戚：1951年生于重庆，中国作协会员，重庆师大新闻学院教授。著有中篇小说《透支时代》，长篇小说《经典关系》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及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
姗姗
姗姗大二的时候，做了一件很出格很鲁莽的事，就是跑到江西去见了一个有妇之夫，而且“几天之内搞得惊天动地”（姗姗自语）。
先并不知道那人是结了婚的。俩人是在网上碰到的。姗姗说了句“我正在上大二”，那一头就来劲了。聊天。聊了多少次，不记得了，总之如同各位猜得到的，就是想见个面了。虽然“见光死”的说法已经普及，但还是抗不住心里头的那点什么。见面是谁先提出来的也不记得了，总之开始讨论是那个来这里呢还是这个去那里。还是要横穿几个省份的。
姗姗觉得那个人有点搞笑，就是你说什么他都觉得挺不错。你自己认为很糟糕的他都可以给你说成挺不错。譬如她说常常觉得郁闷，他就说常常觉得郁闷的人多半都是因为生活条件好，无需为生计操心，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郁闷，云云。经他一说她觉得倒也是。
譬如姗姗说现在开始焦虑将来的路怎么走，考研吗？考公务员吗？考教师资格证吗？或者出国（留学），或者先找个一般的工作干一段时间——那边就说那说明你是每条路都能走得通的，只有这种全才才有这种焦虑，这不是个预测能起作用的时代了，现在索性不管，到时候看自己的心情，喜欢哪一样就是哪一样。她觉得倒也是。
甚而至于她抱怨这里的天气热，他说你那里的天气还算不上的，他查了一下气象资料，你们每年的高温天气日还排不进全国前50名。于是她也查了气象资料，发现他此言不妄。
老师
说起这个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作为一个“开始知道什么叫生活”的女孩子（姗姗自语），缓过劲来以后，就在可以说这种事的时候说起了这事。她给她的大学老师说这个事。老师不是她的辅导员——没有任何一个大学生会对辅导员说这种事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任课教师。碰巧了老师住得和她很近，上街常常碰到。后来就偶尔约了在街边吃个饭，小酌一杯。老师是学美术的，但不教画画，还教美学。老师说美术的构思是以文学为基础的，但美术的构思高于文学。老师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人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你既然不想死不敢死，你就只能争取活得好一点。老师喜欢姗姗坦坦荡荡从不扭捏作态，学生喜欢老师没有老师架子的奇谈怪论。师生两个是志同道合臭味相投的酒友。
此番师生两个在街边吃烧烤，喝夜啤酒。烧烤摊上的烟雾刺刺拉拉地响着，打着旋儿升上浑浊的夜空。街面上搅和着无法说清的气味，同人一样地在彼此交谈和试探。这条背街一到了夜晚满是吃喝的人。老师一眼望过去，笑起来说人们白天是不进食的，一直饿着等待夜晚。
学生也笑起来说，感觉就像唐朝。
你见识过唐朝？
不是说盛唐吗？
这个就叫盛？强盛？
那什么叫做盛？
如果这些食客里有三分之一的高鼻子洋人，而且是来留学的，那就是盛了。
学生点头称是。学生说老师你在下面随口说的话，比在课堂上说的精彩。
老师叹口气说，课堂上讲的是别人的道理噢，这里讲的是自己的道理噢！
学生说刚进大学时我们都有神秘感，以为大学老师个个满腹经纶，出口成章。
后来呢？
实话说后来普遍失望。上课很沉闷，平淡，有的老师讲了半天根本不知所云，有的照本宣科——实话说书上都写清楚了的还要你来讲什么呢？有的呢，课件一开，放视频，叫学生抄他电脑打出来的东西——
觉得老师没水平？
有点。我们还是重点大学呢。
其实不是水平的问题。现在要到大学任教，就是说上讲台的，必须是博士，还要试讲，学术委员会要审听的。课讲得不好，主要还是责任心的问题。
老师？上课？没有责任心？
因为教师的评职称，完全是依据他的论文。看他在核心刊物上发表了多少论文。同他的课讲得好不好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怎么可能尽其所能地把课上好呢？
啊？不过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这样。对了，是这样说的，大学里是重科研轻教学。
对。那么为什么重科研呢？因为国家评定你这个大学的水平，或者说这个阶段的成绩，就是看你的科研成果。论文就是一种科研成果。因此老师的心思多在他的科研成果上，课上得好不好，跟他的利益无关，他敷衍得过去就行了。
不是每学期都在给老师填表写评语打分的吗？低于多少分的扣工资行不行？
真这么做，那就不是中国了。老师笑起来。
学生也笑起来。
老师说，还有一个问题，你们要理解，就是大学教师的工资并不高，尤其是年轻教师，一方面收入低，另一方面负担重：孩子、房子、车子，所以多数都要在外兼职的。
你在电视台兼职的！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哪个专题节目里看到你的名字的。
是呀！我是那个栏目剧的编审。每个剧本能不能通过，要我说了算的，或者怎样修改，也要我提出意见的——兼职的收入比正式的工资收入要高。
那当然啰，主要精力还要放在那方面了——那么你们也要理解我们啰！
理解什么？
逃课啊！所以学生要逃课啊！
我上课点名了吗？我从不点名！这就是理解嘛。
学生说我就是逃课逃到江西去的。就着酒劲把那“几天之内搞得惊天动地”的事情说了。
老师听说“什么都给了他了”，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这个学生，以前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曾经很庄重地宣布过自己是很传统的人。当时老师很庆幸自己没有在举止言谈上让学生感到没有师道。
老师问，聊天能聊到这个份上，他表现力，或者说，吸引力，究竟在哪里呢？
学生说，我自己也在问呀！怎么就被他霉到江西去了呢？（霉，方言，指被人蛊惑倒了霉）后来想了又想，有点觉得这么整倒有点刺激，一兴奋就去了。
老师说，就算是要见面，也该他到这里来见你呀，怎么你跑到那边去见他呀？
学生说，我不知道这个规矩。我哪知道这些！我只是问，在哪里见面呢？他就说，我是在上班的人，请假很难，你是上学的，又是大学，比较自由，逃课嘛。你逃课来吧！我觉得他说的也是的。
老师问，恐怕跟没去过江西也有关系吧？
噫，学生说，别说，还真是的！想到要去到没有去过的地方，先就有点兴奋了——后来我才知道了，男女第一次见面，应该男的来见女的，哪有女的跑到男的那里去的哟！完全是发贱。
后来知道了，老师问，后来怎么知道的？
后来回想，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都是慌的。能给你安排这样那样的人，就成了你的主人。
主宰。
对，主宰。
我听你说过你是很传统的。
我说过吗？
说过。
学生低下头，有一口无一口地喝啤酒。好大一阵才抬起头，说老师你以后不要相信哪个人说自己传统了。我说我很传统的时候可能真是觉得自己是很传统的。但是事到临头还是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人在没碰到什么的时候都是传统的。
他很帅吗？
屁！哈哈哈哈！
或者，很儒雅，身材颀长？
屁！哈哈哈哈！
那么就是谈吐了。
他那个也不能叫什么，谈——吐。
那家伙
其实那家伙也没有多少精彩的谈吐，言辞也说不上风趣，甚至他都不算一个话多的人。但是他很喜欢夸奖人。夸奖女人。由于那段时间只有姗姗在他身边，那么他夸奖的当然就是姗姗。
走出机场，见到了来接机的他，她多少有些失望。虽然他在QQ里一再打了招呼——我长得相当不好看，你不要抱希望噢——她还是多少有些失望。她甚至觉得他不如再丑一点，这样至少还有点特色。
第一句话是她说的。她说你是这个样子哈，你只要走进人群里只有你的妈妈能把你认出来。
他说这话说得好，你很有才华。然后他问，没想到你个子这么高，你有一米六八吧？
哪有一米六八！我才一米六二。
不止，绝对不止！至少也有一米六五。
我这鞋有跟的。
我看见了，我扣除了鞋跟的。
嘿，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身高？
那就是身体比例，你腿长，显高。
就算是嘛，她说，高兴起来。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腿长，也没有人说过她的腿长，以至于她都不去想这个问题了。但不管怎么说，被人认为腿长总是高兴的。
他只要一走在她的后面，就会说你身上好香啊，女儿香。
你怎么去闻人家女孩的气味哟！
我又不是故意的！闻到了有什么办法？
她想这也是的。但还是起了点警惕，觉得这家伙有点上心自己的身体。喂，你不要这么注意我的身体好不好？
也不是故意的呀！对方好像有点委屈，有些女孩子想引起注意还不一定能行呢。
她想想倒也是的。
所以他接下来说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浓密，这说明气血充足的时候，她回答说这话从小我都听惯了的。这么说了，还是把浓黑的长发甩了一下，又拢了一下。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同学。女同学和男同学，现在好像都不太管别人的事，相互之间也很少评价。既不怎么说坏话，也不怎么说好话。女同学嘛，见到了谁谁的一件衣服呀，一个发型呀，也会点评一两句，但是感觉得出来只是顺口，也没真往心里去。要细想一下呢，其实每个人都在等待别人的夸奖，并没有多少兴趣夸奖别人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谁能得到夸奖呢？想到这里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他问。
我笑你很懂事，知道夸奖女孩子。
没有没有，他赶紧声辩，好像被看穿被揭发，我没有故意夸你，我只是有了什么感觉就说了出来。
她又想起男同学。男同学还不如女同学，连那点蜻蜓点水的夸奖也没有。男同学追求女同学了，要约出去玩，要帮忙占座位，也骑个自行车搭着女同学满校园跑。但很少——赞美。好像现在的人都习惯赞美自己。比如上台比赛什么的，振臂一呼的是“我是最棒的”。
她注意到过马路时他总是为她挡汽车。虽说每次都没有真正的危险，但那种“要撞就撞到我的身上”的劲头还是让她很感动，觉得在他身边很有安全感。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那些男同学。从高中到大学，想来追求自己的男生是不少的——这个谁还看不出来？但是好像没有谁来保护过自己。连做做样子的保护都没有。现在被保护了，才发现以前没被保护——这才想到自己其实一直都是个女孩子呀！
她事后回想，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将自己交了出去？自己的回答自己都不敢相信，就是要他佩服她的身体长得是多么的美妙，皮肤是多么的白嫩。她甚至希望他能够发现她的肚脐是“纯圆的”——这意味着身体没有任何疾病。母亲是这么说的。打小母亲就喜欢观察她的肚脐，并每每为她纯圆的肚脐自豪，还说世界上这么好的肚脐是不多的。他脱她的衣服，脱一点赞叹一声，又脱一点又赞叹一声，就这样把她脱光了。
他贴在她身上，说把我这个放在你那里。
她问放在哪里嘛？
他很吃惊，问你还不知道？
她说我是不知道嘛。
他只好用指头点了一下那地方。
他发现她是个处女时沉默了，好像还有点害怕。但是害怕一过去了他又来要她的身体。
就这么过了几天。其间他要上班就去上班，下班以后就来陪她。但是他并不在这里过夜，说离上班的地方比较远。她虽然想不出这么个城市哪里会离哪里比较远，但是也由了他。
这天她想，逃课也快一星期了吧，恐怕还是该回去了。于是才来想同这个人的关系怎么了结。他可能会向我求婚的。他一做那事就喃喃自语“一辈子在一起就好了，一辈子在一起就好了”。她觉得要嫁给这人还是不行的。不值。论起来他没有什么真正的长处。一个小公务员，其貌也不扬，只是脾气好。
就是说，我看不上他。但是为什么爽快利索地就把自己给了他呢？我可真是大方噢！她突然觉得一切有点不可思议。突然有了一种被什么歪门邪道弄昏了神志的感觉。
她正在考虑怎么跟他说要回去了（不能让他太伤心，太舍不得），他却突然地，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是结了婚的。
她明白自己被骗了。她大发脾气。你为什么不早说是结了婚的？她质问他。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呀！
你应该主动告诉我！
你也没有主动告诉我你结没结婚呀！
你不是说我还是个处女吗？
那是已经那样了我才发现的。我要早知道你是处女我还不敢呢。
假话！我不相信！你去离婚。
离了，来同你结婚吗？
是啊！
你看得上我？
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好吧，他突然爽快起来，我离婚。
那你马上去办手续。
我离了婚又怎么办？
同我结婚呀，她的语气极尽温柔，我都同你入了洞房了嘛。
你真的看得上我？
本来不大看得上，但是既然都给你了，就只好给你了。
你这个完全是旧式女性的传统观念。
我就是传统嘛！我不传统我能是处女吗？
这话让他无言以对。说它对也不对，说它不对也不对。而且似乎有点逻辑上的问题。半晌，他说好吧，我去办离婚，但这个还是要时间的，你逃课也不能太久，你先回学校，我办好了通知你。
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想把我支走了事？
不是的。一个，你的学业不能耽误太多，二来，毕竟住酒店很贵的，时间长了——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抓紧办。
他沉默了。
末了他说好吧我尽快办。说了他就回去了。
第二天他来了，说已经给老婆提出来了，这事还是要扯一下的。说了就又同她亲热。
她说你别忙，你还是把离婚证书给我看了再说。
他说我同她已经闹起来了，我也不好受，你还是要给我一点安慰。
她也就依了他。
完了她问他，你每天都来陪我，你老婆就不怀疑？
我还没有被怀疑的资格，他苦笑自嘲，我这个样子，又没有几个小钱，做得了什么？
那我呢？你不是做了什么了吗？
像你这种性情中人有几个噢！
被说成性情中人，她很得意，但还是说我是傻逼，送上门来。
不要这么说！只不过你的确不是那种很会算计说好上船的人。
是说好上床。她听成了这样。她说好嘛，我是好糊弄的人，我是省油的灯。但是现在我给你说，我就住在这个地方等你离婚，你觉得房钱贵了我可以换一处便宜的，但是我要等到你离了婚我才回去上学。
妻子
接下来几天斗争越演越烈，终于白热化。当他说我还是赔偿一笔钱给你，青春损失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又给糊弄了。他根本没去办离婚，一直在敷衍她。
那天夜里闹得很凶了。她说不清从哪里上来一股狠劲，摔破一只玻璃杯，抓起一块玻璃片就割了手腕。是真割了，愤怒的血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顷刻之间满地开花。
他把她送进医院。抢救之后她躺在观察室里，他的老婆来了。
一开始她有点慌乱，似乎这会才明白过来自己真还成了个第三者。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自己从来都看不起的人。一瞬间她觉得十分的冤枉，但同时也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妻子。她觉得自己被打败了，面对真正的妻子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这位妻子给她道歉，说“我自家的人伤害了你”。
这位妻子不漂亮，没法同她比。妻子说：你年纪太小，而且没有经过男女事，错不在你（她没有说错在谁）。他并不愿意离婚。不是我不愿意，是他不愿意。所以他和盘托出，让我来面对你。他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了。
妻子说：不该的事已经发生了，也做不回来。但是这个事情是跟法律无关的，谁也管不了，只有我出面。
她这才发现，闹了这么大的阵仗，他还真没有违法。
妻子说，我们还是应该有所赔偿，我们给你五万元吧？
她想，我又不缺钱，要钱干什么？我收了钱，不就成了卖身的了吗？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妻子说，那么我们愿意送你回去，当面向你的父母道歉，怎么样？
她想，这完全是一条毒计。你这不是要把我做的事捅给我的家长吗？你是料定了我不敢答应的。我一拒绝，你就会说那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事实上他们不再管我，我也做不了什么——她说那好吧，你们送我回去吧。她想着爸爸和妈妈。他们一直很疼爱她，冷不丁知道她做了这等荒唐事，会作何反应？她一时也想不出来。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我的爹妈，我是他们的骨肉。课本上说了的：血浓于水。
妻子可能没想到她居然就答应了，倒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一下。她这才第一次看清了什么叫苦笑。
妻子又问什么时候动身好？她说明天。
好吧，我们马上去订机票。
她说不乘飞机，就坐火车吧。
为什么不乘飞机？妻子不解。
乘飞机伤口痛。她说。这当然是胡说。她真实的想法是想看一看这两口子怎样在一起；尤其是怎样同她在一起。所以想在火车上拖上一两天。
妻子无法反驳。毕竟伤口在人家身上。
就这样三个人乘了火车。火车先是从北往南，然后要自东往西，在这个庞大国度的腹地穿行。是大白天，视野清晰。她第一次觉得祖国的河山真是复杂。不是山就是水，一会儿是山一会儿是水。
广播里叫乘客遥望庐山，她才想起来了这么多天，隔庐山这么近，居然就没去过。她遥望庐山，云遮雾绕，一派仙气，不见山顶。
广播里又在叫鄱阳湖，列车前行左边就是鄱阳湖。她往左边张望，基本只能看到房子：刚建好的和正在建的房子。哦，房地产，她想。来了这么多天，隔鄱阳湖这么近（那不是中国的第二大湖吗？）居然也没去过。
哦我跑到这千里之外是来见人的。只是见人。见了人，就成了这个样子。三个人没有哪一个好受。回去了，还要让父母不好受。她想，回去了，不要真让这俩人到家里去，叫他们打道回府算了。
她看见那位妻子在玩手机，丈夫在发呆。坐在妻子旁边发呆。她想起那个文学老师说的话：没有比同伴在玩手机更难受的人了，那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文学老师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他碰到过在他身边自顾玩手机的人？
不，她想，实际上最难受的是这位妻子。她是因为难受才玩手机的。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他对不起了我，我对不起了她。她突然一阵发蒙：世界上怎么会有对不起这种东西呢？
父亲
下了火车，她说你们不用去我家了，我自己回去，你们在这里玩两天吧。
妻子迟疑地问，你是不是觉得，这事不好让你的父母知道？
她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自己的父母我怕什么？我是怕你们难堪。
妻子说已经都难堪了。
她说那么好吧。随即给父亲打了电话。当着这对夫妻的面，把事情说清楚了。没有说割手腕的事。夫妻都低着头。
父亲是开公司的。父亲经得多了。听完了，父亲说那么就是来客人了，你们等着，我来接你们。她说你派司机来吧。父亲说我自己来。
父亲一会就赶来了。父亲说你得赶快回学校，逃课多了有后果的。
父亲对两口子相当客气，客气得像感谢。他把他们接到了自己的公司里。
晚上父亲给她打了电话。父亲说那两口子要送她回来，是想付一笔钱给家长作为赔偿。人家这个歉意还是很真诚的。我当然不能收他们的钱，父亲说，我还代替你向他们表示了歉意，小孩子没有人生经验，又任意而为，给你们这个家庭惹麻烦了。
父亲告诫：这个事情你不要对你妈说，永远都不要说。
为什么？她问。
你妈不会像我这么看的，她会恨死了人家，自己气得要命。
她没有吭声了。她想起在这种事情上，父亲和母亲是不大一样的。母亲一直替她防着男孩子。不但中学防她的早恋，就是大学也不许恋爱。母亲的说法是大学也不准恋爱，专心学习，大学一毕业赶紧找个人嫁了。
父亲则讥笑母亲：赶紧找个人嫁了！你说找就能找到？哪有不许青年男女交往的！不交往怎么能了解呢？
父亲说我让司机小刘带他们到统景温泉去住两天，我给小刘说的是我家的亲戚。
绝招
两个星期，或许是三个星期之后的一个中午，那男的突然在学校里找到了她。
你们还没回去？她很是吃惊。
早就回去了，他说，岂止是回去了，连婚都离了。
那又何必呢？她说，我已经没给你们提这档子事了嘛！
慢慢说吧。于是俩人找了个茶楼坐下来。
你父亲安排我们在你们的风景区统景温泉住了两天。司机刘师傅以为我们是你家的亲戚，照顾十分周到，我们也就没有半点别扭的感觉。你父亲真是聪明。
把我们安排到温泉也是很巧妙的。因为我们那里有庐山和鄱阳湖了。
这样一来我们的外部没有任何压力了。不要赔偿，没有责备，还赠送了一趟旅游，觉得完全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但是正因为这样，我们内部开始分化。
她难以容忍我的背叛，这可以理解，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发现，她说的是发现，我是一个欺骗女孩子的老手。我就可以把女孩子千里迢迢骗到自家门前，一天之内搞定，而且专挑好人家下手。你们家的确是好人家。
她断定我以前做过这种事，以后还会做这种事。她觉得不能同我这种人一起生活下去了。就是这样了，只能这样了。孩子被她要去了，说跟着我这样的父亲将来很危险。
（她插话：我也觉得奇怪噢，简直像被你灌了迷魂汤！我也觉得你真的是个老手，高手。）
其实不是的。我本来想在网上给你说清楚缘由，但是我加不了你。我知道上了你的黑名单了。但是我不说不行，所以索性再来一趟。
事情非常简单，我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个人嘛也就是一个朋友，男的，说是哥们也可以，年纪稍长一点。那家伙可以说一无所长，长得平常，工作一般，也没有几个小钱的，但是他特别有女人缘。他也是结了婚的。但是他情人不断，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都认识其中的几个。
我们都很羡慕他，也觉得奇怪，就问他有什么绝招。有一次他喝酒喝高兴了，就说哪有什么绝招，其实非常非常简单，就是一，专挑大二学生，二呢，赞美加呵护。完了。
我们当然不相信，就起哄他。这下他来劲了，就解释。他说一，大一学生刚进大学，认为大学神圣，有心学习，不大容易乱跑。到了大二开始油了，其实又并不懂什么。大三大四知道一些事了，说不定还有了男朋友，不好办了。所以大二生最合适。现在的女孩子都不习惯谦虚，都习惯了被恭维。你恭维得再离谱她都不会反感。她就是不相信她也会高兴。她只要高兴那就好办了。
还有呢，现在的男孩子也自我，不习惯关心别人，自然也不会呵护女孩子。而女孩子天生是要人来疼的。谁疼她她就依赖谁。明白了吧。
（这还真是个绝招呢！她有点吃惊，而且是这样的简单。）
所以我们在网上聊天时我就不停地赞美你。有一天我把我们聊天的话让他看了，他说这个女学生么，你只要能把她叫到这里来，保证成事。
现在我问你，你怎么就愿意跑到江西去呢？
（她低头很是想了一阵。然后她说，其实主要是想多逃几天课。这下自己给自己了一个理由。想到跑很远去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很稀奇的——照你这么说呢，想听你当面说，说我的好话吧，恐怕也是个原因。）
那个绝招倒真是个绝招。绝招奏效了，也把我整惨了。实话说我是真不愿意离婚的。否则我就不会让她到医院来看你了。我是豁出去了，丢脸认错也不想离婚的。但也没法了。
——我问你，你逼我离婚，逼到割手腕了，你真的想嫁给我？
（哪里！我怎么看得上你，我只是不服气，你让我吃了亏，我也要让你倒霉，她飞快地说。）
其实，我就是没结婚，也不敢娶你呀！你这种，这种性情中人，我怎么敢娶来当妻子呢？
姗姗和老师
老师说：你超出了我的想象力，甚至也超出了我的理解力。你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了那么大一件事，一件改变你人生的事。
姗姗说：不可能吧，这事怎么可能改变我的人生，它不过是一段人生经历而已。再说人生被改变，你说得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师：倒也是。不过我已经感觉到你已有改变。不说这个了，说说你的老爸。你老爸替你报了一箭之仇啊！
此话怎讲？
你老爸不要赔偿，不责备人，反而道歉，还伺候人家泡温泉——这是绝招啊！这一招叫做温水杀虾。
什么意思？
把虾子放进凉水中，慢慢加温，虾子就在不知不觉中死去。你老爸越是善待他们，显得对方行径越是恶劣，而且外部越是没有压力，内部越是容易分裂。你老爸笑眯眯地就搞垮了人家的婚姻。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他的大量呢？
再怎么大量，自己女儿吃了这么个亏，不怪罪，还感谢，不合情理吧？但是他很清楚，如果同对方树敌，就会让他们团结起来。所以他采取了相反的方针。
恐怕也只能这样。
我告诫你：这件事从现在起要永远尘封，终生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尤其是以后的男朋友，不管他怎么信誓旦旦不计较你的过去，都不要提。他一旦真的知道，会很不舒服的，实际上他未必真想知道你过去的挫折。每个人都是会自欺欺人的。所以保住了自己的秘密也就是保护了对方的心情。再说历史都是各自的，现在和将来才是共同的，所以一个人也没有义务向别人报告自己的历史。
我记住你的话。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办不办得到。好像这个事我还没你看得严重。我觉得也就是领略领略了一下什么吧。
哦，领略领略！老师对学生的这个冲口而出似乎很有点吃惊，你是这么想的——你们这代人，好，也是的。
过了些日子姗姗回了家，同爸爸说私房话，说了那个人离了婚，说了老师佩服他温水杀虾的绝招。老爸愣了半天，简直捶胸顿足。老爸说哪里是这么回事噢！一来我真是觉得你打扰了别人的家庭，二来，这才是最主要的，老爸的心病没给你说过！就是你从中学到大学，从来对男孩子不感兴趣，别说男同学吧，对那些男明星也不感兴趣。我就担心你的性取向有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所以知道你还能跑那么远去见一个男的，不管他是什么人，都让我放心了。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复杂！
原刊责编 肖痕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洋葱头式的叙事，让这个故事变得意味无穷。小说的核心事件其实不大，由很小很寻常的网友见面，层层推开步步深入，终至高手频现，“绝招”迭出，不可谓不精彩。小说亦庄亦谐，由一个女孩的身体被触碰之后的连锁反应说开去，涉及多重令人啼笑皆非的社会现实。小说中没有因小标题众多产生碎裂感、拼贴感，叙事碎片的重叠折射反而让故事愈加繁复多姿。小标题是由逐步裹挟进事件里来的人物命名的，并由此带来了众声喧哗的效果。与此同时，各个人物与角色通过回忆、推断、猜测与评判，交织出多种事实和意义，多声部的叙述带来意味丰富的合声效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