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情儿……我打了个寒颤。
“回大人,确是小民的。”我咬牙答道。
“唔……这雨下了也有一天了,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非得冒着大雨跑到外面来——因而掉了银子呢?”知府大人虽然无赖了些,人却不算太糊涂。
“小民伤了风,实在撑不住,才冒雨出来想要去药房抓些药。”我真真假假地答。
“喔,这么档子事儿啊。”这流氓终于相信了的样子,“对了,你方才说自己的家乡在何处已经不记得了?这可怎生是好呢……须知你记不起家乡在哪里就只能被认做是黑户,而我朝对于黑户的刑罚是流刑三千里……嗯嗯……”
流、流刑三千里?!
我抬起头来,却见他的那对大脚丫子又翘在了桌上因而遮住了面孔,立在一旁的扇子兄望着我直挠头。
“大人,城中那些乞丐不也是流民么?请问他们可都有藉贯记录在案?”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我沉声问过去。
“喔,那些乞丐呀,”天杀的知府不紧不慢地笑着,“当然也是黑户喽!不过呢,他们不从事买卖,不涉及生产,所以刑不罪及。而小钟情儿你嘛,本府若记得没错的话,你好像是个写字儿先生喔?除非你甘愿去当乞丐,本府倒可以网开一面。”
它——它——我——
“大人,只要小民不从事买卖,不涉及生产,就不会因户藉不明而触犯律法,对么?”我语声平平地问。
“没错儿。”那混蛋悠悠哉地笑答。
“好,请大人将小民那锭银子归还,小民从此后不再从事买卖,也不会涉及生产。”我笑。——大不了离开清城,到别的城去做写字儿先生,虽然走到哪里律法都是一样,但总不会座座城里都有个混蛋知府吧?!——但是回话呢却不能遂了他的意,让他觉出我被逼得无路可走的颓败来。
“师爷,那银子给他罢。”混蛋知府大方地道。
扇子兄走过来,伸手把那一两的银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揣进怀里,没有看他。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了,正觉得发烧头疼有些难以支撑时,却又听得那混蛋知府在上面笑道:“小钟情儿,上次你来时说自个儿的家乡是荷香村,这次却又说自己不记得家乡是何处了——你把老爷我这大堂当成什么地方了,嗯?”
“嗯”字拉了好长的一个音儿,我怀疑再长些它就要背过气儿去。
没待答言,啪地一支签子由上飞落面前,听得它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当堂打个十板,以责你戏辱公堂之过。”
我——我——它——
便有两名衙差走上前来将我摁倒在地,另有两名举了刑板分立左右,风声响起板子落下,旧伤摞新伤,直疼得我额上立时冒出涔涔冷汗来。
这一次那混蛋知府没有提前离开,而是稳稳地坐在公案后喝着茶。十大板很快打完,为了不痛呼出声我把自己的嘴唇也咬得破了,病痛加上伤痛双层包夹,我竟有些奄奄一息起来。
正趴在地上微喘,听得有脚步声走近并在眼前立住,一对大大的黑靴子,红色的裤腿儿潦草地掖在靴筒里,露了半边裤角在外面。大红的官袍下摆沾着数枚泥点子,还粘有一根可疑的、属于女子所有的、细软的长发。
难怪它升堂时来得晚了,原来是在后宅里同女人厮混。
知府大人立在我的面前,轻轻地笑了一声儿。我努力地抬起头,努力地向上看,却只在昏昏沉沉间看到他一个年轻的下巴和两片噙着戏谑意味的唇。
而后他便走了,丢下“退堂”两个字。
衙役们喊完“威武”便也都收了工,疲倦地伸着懒腰打着呵欠,一时间堂上走得没了人。我正想着实在不行就在这府衙大堂上睡上一晚,总好过睡在别人家的门洞子里,虽然身上现在有了些钱,可接连被打板子,身子骨再硬也受不住,实在是一步也走不了了。却又有一双脚行至面前,青鞋白袜,一尘不染。
脚的主人蹲下身来,轻轻地问道:“小哥儿还好罢?”
好?怎么好得了!问这话的不是白痴就是师爷!
我勉强抬抬眼皮儿瞟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那书……你看完了没有?”
“噗——”扇子兄又失笑了,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你还当真有趣儿得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那个?屁股不疼么?”
“疼。”我抽了抽嘴角。
“还能走么?总这么趴在地上会着凉的。”扇子兄倒是个心软的。
我咬紧牙关动了动身子,想要撑着站起来,无奈头晕眼花,浑身发软,屁股生疼,四肢支着地爬了两步,又趴下了。
扇子兄又是好笑又是代我发愁:“你这个样子只怕回不了家了,家中可有别人?要不要我找个人把你的家人叫来?”
摇摇头,道了声“不必”。
“那?”扇子兄望着我。
“我缓一下,缓一下就走。”我气喘着,头疼欲裂。
“你脸白得吓人呢。”扇子兄伸手覆向我的额头,而后触电似地收了回去:“喂!你伤风上热了,头烫得很,需赶快就医!”
我很吃力地翻了个白眼儿给他:就医?我也想啊,这不是动弹不得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喏,病得都翻白眼了,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叫仵作来……”扇子兄说着便欲起身。
他个大嫂的,我还没咽气儿呢他就想去叫仵作来收我的尸吗?
我一伸胳膊想勾住他的腿阻止他离去,却因动作稍慢了些把他的鞋子给扯掉了,幸好他没有臭汗脚,抬着一只腿原地蹦了两下,猫下腰来穿鞋:“别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带仵作过来。”
“我还没死呢。”我将几欲裂开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偏着脸看他。
扇子兄做了个恍然的表情,连忙笑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请仵作来帮你把把脉——但凡仵作都通医术的,你且在这里等我罢。”说着匆匆转往后堂去了。
也好,总比我自己花钱看大夫强,眼下我被那流氓知府逼到不能自己挣钱的地步,身上这一两银子能省则省才是。
未消片刻,听得后堂一阵脚步声,扇子兄的声音响起:“庄先生,麻烦了——地上趴着的那个就是。”
一双沾满泥水的黑靴立到眼前,我想抬头看向这位仵作庄先生,谁知眼前一黑,诸事不知了。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我在昏沉中醒来。头仍旧嗡嗡地想要裂开,屁股上的板伤也不甘示弱地同头比着疼,浑身虚软无力,俯卧着的姿势让我有些喘不上气来。身上虽然仍旧因为发烧而打着寒颤,可四周却传来微微的暖意,忍不住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道明亮的阳光。
这是哪里呢?……阳光是透过半旧的窗纸洒进来的,窗前是剥了漆的几案,地面铺着磕了边角的青砖,而我的身下则是一张木床,被褥和枕头都已经很旧了,也不甚干净,还散发着霉味儿和药味儿。
这是谁的房间?我昏睡了多久?
暂且不管这些,我有些尿急,不得不忍痛起身去方便一下。从被子里探出一根腿去在床边地上找鞋,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目光落向了自己的腿,发现白白嫩嫩光光溜溜,掀被一看:身无寸缕。
昏倒之前我烧得厉害,如果不把身上湿衣除去很容易染上肺炎一类的疾病,肺病在古代相当于绝症,因此……因此现在这副样子怨不得谁,认真说起来还该当感谢那人才是。
臀上的伤也被医我之人尽职尽责地上过了棒创药,所以才让我以俯卧的姿势趴在床上。
我低头,在床脚处看到了自己的衣衫,包括夹杂在其中的那条裹胸布。正要忍着浑身疼痛起身穿衣,却听得房门轻响,连忙趴回被中,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进门来的却是一位从未见过的中年妇人,布裙荆钗,脸色红润,精神头十足。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到床边,见我醒着便笑了起来,声音很是爽朗:“姑娘醒了?身上可感觉好了些么?”
是她给我治的伤?万幸!
“多谢夫人相助,晚辈感觉好多了。”我点头相谢。
“嗳嗳,莫要谢我!我可不懂得医病治伤!”妇人笑着摆手,在床沿儿上坐下,“来,先把这药喝了罢,喝完捂上被子出身汗,一准儿明天就好!”
我正想伸手接碗,又想起自己此刻正光溜溜地躲在被子里,只好低声道:“夫人不必管我,药先放放,我待会儿自己起来喝就是了。”
这妇人看了我一眼,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思,将笑容敛起,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也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放心,我那儿子虽然没什么出息,但也绝不是个没担当的人!他会对姑娘负责到底的——若他敢说半个‘不’字,看我这当娘的不打断他的狗腿!”
许是我烧还没退,这话听得有些发懵,迟疑着道:“夫人……您儿子要为我负什么责?”
妇人愈发尴尬地瞄了我一眼,低声道:“姑娘当时昏过去了,这事儿只怕还不知道……我家那小子见姑娘那付打扮,以为姑娘是男孩子,加上姑娘病得不轻,事出紧急他便也没有多想,就……后来发现姑娘的真身时也不能医到一半就半途而废,偏巧我昨儿不在家,我那憨儿子就自己动手替姑娘进行救治了……”
“夫人……”我突然觉得嘴很干,头很疼,轻轻打断她的话,“请问令郎是?”
妇人更是咽了口唾沫:“他、他姓庄……”
庄——庄先生——那个仵作?我——我——我头晕了……
妇人怕我想不开,连忙握住我被下的肩膀,急声道:“姑娘!姑娘!你放心!犬子尚未娶妻,我看姑娘也还年小,想必也没有许过人家罢?我明儿就让犬子往姑娘家下聘去!”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