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小队解决了矿务局和中队烧火取暖的问题,同时发现乌鸦山里有露天煤泥存在,这是个大好的消息。用赵指导员的话说,乌鸦山的煤都跑到地上了,那地下能没有煤吗?胡子明听了这种说法,真是哭笑不得。
大雪封山不但没有让高明文闲下来,反而令他忙得不可开交。中队上下,吃喝拉撒睡全是他的事。还有各种会议,都需要他准备、组织,每会必到场记录,会后还得整理并写成报告上报局里。有时还要主持队部工作人员学习,总之很忙,忙得到周村辅导都抽不出空。
这天刚闲下来,就想着去一趟周村为好。到了下午,高明文向武队长请了假,就跑去跟周嫂说。此时周嫂正和一群姑娘在工棚里嬉闹。刚到门口,一本烫金红宝书从工棚里飞出来,恰好落在高明文的脚下,高明文弯腰捡起来,又是呵气,又是用袖子擦,完了把红宝书放在胸口,显出十分虔诚的样子。周嫂见状“扑哧”一下笑了,手指着他道:“城市娃,你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吧?”高明文说:“胡说!”有一位胖丫头说:“人家要入党了!”周嫂便不敢再笑。
高明文指着周嫂说:“你出来一下!”周嫂乖乖地走出来。高明文把红宝书还给她,说:“你识字不多,可也不能不知好歹,甩红宝书属于什么性质?反革命!现在什么形势?你啊,叫我怎么说你!”高明文一席话,让周嫂很难为情。高明文继续说:“我马上去周村,你有要我办的事吗?”“有!”周嫂笑道,“辅导归辅导,可别一块儿做窝哦!”高明文说:“就你想得出来。”转身要走,周嫂拉住他,看了看工棚内,轻声说:“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晚上好吗?”高明文挣开她的手说:“今晚恐怕不行,改天再说吧!”说完也不顾周嫂一副失望的样子,自顾自去了。
高明文走到离周家不远的地方,见周红梅穿了件很厚的蓝底夹花棉袄正进院子,高明文喊了两声,周红梅没有听见。走到跟前,见院门虚掩,正要进去,邻居家的那条早已熟悉他的小黄狗跳到脚下,亲昵地蹭他的腿,半尺长的尾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院子里的葡萄架仅剩下龙枝凤爪,早已不见夏日的绿荫繁华。院角堆着积雪,屋檐挂着冰坠,空气清新得很。
这一切并没引起高明文的注意,他大声喊道:“我来了,周红梅!”话音刚落,周红梅已腼腆地站在大门口,口中连声道:“呀!阿文,是你啊,刚才喜鹊叫,我还在想哪个会来,原来是你啊,快进来!”
高明文边走边说:“你有严华,我来不来都一样!”周红梅捶了他一拳:“才多久,就学会油嘴滑舌了。告诉你,你是你,他是他,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此话怎讲?”
“大家都是朋友嘛!”
“什么时候我成了你的朋友了?我可是你的老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可是你的长辈哦!”
周红梅说:“你好坏!第一次辅导时,是你说我们不以师生相称的,现在又想占我的便宜。”
高明文笑道:“玩笑而已,别在意。”说完,他便直接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周红梅给他泡茶,他不允。“别客气,还是留给严华喝,我喝不得!”周红梅住了手,奇怪地看着高明文,说:“喂,你今天什么意思?告诉你,别酸不溜秋的,这茶我还真的没给严华喝过,下次就让他喝,气气你。”
为什么要气?高明文糊涂了,不晓得红梅的意思。
周红梅看着高明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高明文已懂人事,突然明白一点什么,脸上就臊了起来。红梅端了茶给他,他也不敢正眼看她。等她出去,高明文偷偷用镜子照照,发现脸红得厉害。
辅导开始后,两个人都有些异样的感觉,特别是周红梅,总有点不自然。他们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对视过,是不敢?不!是不好意思。大多的时候,她埋下头,他就抬起头,仅有一次,二人的目光不小心碰到一起,竟然碰出了火花,这让二人心猿意马,无法定下心来。高明文晓得这种感觉很特别,也只有和苏玉有过,和周嫂就从没有过。
辅导结束了,高明文要走,红梅不答应。她说天寒地冻的,不知道要摔几个跟头才能回矿上。她劝高明文还是明天早上走。高明文正好有这个打算,就没有坚持要回矿上。
晚饭是周红梅亲手做的,一盆细笋炒鸡蛋、小碗蒸咸肉和一盘炒青菜,高明文知道这是周家最好的招待了,恐怕公社干部下乡也不过如此。平常人家连这也吃不上。吃饭时,周书记还没有回来。
周红梅沉吟了一下道:“我爸爸带人去扒秦淮河了,去了一个多礼拜了。”
“那,还有严华,怎么没看见他?”
“别管他好不好?你再提他,我让你立马走人!”周红梅生气了,从她的口气中,高明文隐约感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吃完饭,高明文提出到严华那住宿,红梅告诉他,严华放寒假了,学校里没有一个人。
“那怎么办?他不在,我也要住啊!”高明文急了。
周红梅不紧不慢,说:“你要去我不拦你,但我告诉你,学校里没有被子,冻死活该!”
高明文说:“哪有你这样待客的!借床被子给我不行吗?”
“不行!”周红梅斩钉截铁道,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你真是无赖!”高明文生气了。
“无赖就无赖。不过……”周红梅害羞地把脸转过去了。
“不过什么?”高明文气呼呼地问。
“你生气,我不说!”她跑进里屋,把门关上。
一个在外,一个在里,就这样耗上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天完全黑下来了。高明文想,回去是不可能了,没地方住,他就坐上一夜,天快亮时再走。周红梅想,天已经黑下来了,看你能坐到几时,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转眼半个小时过去了,二人都忍不住了,一个开门看动静,一个站起来想敲门,结果二人都笑了。红梅说:“我把你的床铺好了,就是我爸爸的床,他反正不回来。”说完,她不好意思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这一夜高明文怎能睡好?他眼前一直浮现着周红梅的倩影。偌大个周家就住着这对孤男寡女,虽各处一室,能泰然处之?尤其高明文,女人对他有相当的诱惑,如果是周嫂,他早就破门而入了,但对于红梅,他想了一夜,始终没动,毕竟他还没有这个胆量。周红梅也是一夜未眠,女儿家的心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天不亮,高明文起床,做了几节体操,开了门,去了堂屋,原以为红梅还在熟睡,哪知透过门缝,见红梅披散着长发,正坐在旧式梳妆台前发愣。仔细看,她不是拿镜子照,而是在看镜子背面。高明文叩门,红梅叫他进去,他看见了镜背上次看到的周红梅妈妈的照片。
高明文故意问:“谁啊?长得好像你!”红梅说:“当然像,她是我妈妈,漂亮吗?”“漂亮啊!”“真的?”周红梅脸上泛起得意的神情。“是的,你妈妈一点儿不像农民,她很有气质!”高明文不无羡慕地说。“我妈妈本来就不是农民出身啊,她是城里人,我外公是金陵首富,自然是大家闺秀。”
高明文问:“你妈妈是大家闺秀,怎么会嫁给你爹,又怎么不在了呢?”
周红梅奇怪地看着高明文:“你属狗?”
“怎么讲?”
“狗拿耗子啊!”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
“好长的一段故事,以后告诉你,行不?”
“行!等你有空的时候吧!”红梅点点头,出门做早饭去了。
2
高明文回到矿上,天气又变了。那雪纷纷扬扬,一连下了几天,结果把辅导的事给耽搁了。等到天晴雪化,春节已近,想去也没有时间了。此时,矿上传出好消息,说乌鸦山西麓四中队挖出一口煤井,喜报报到局里,继而报到“江南煤指”。“煤指”特别褒奖四连,给每人每天补贴二两猪肉。
一中队的人听罢,兴奋之余又觉得自己太不走运了。好在不久传来春节放假一周的好消息,这让那些既兴奋又遗憾的人多了些安慰。临放假的前一天,高明文想去周村道个别,看见周嫂才想起来,叫她带个口信不就行了?反正周嫂要回去过年。
周嫂问:“节后你什么时候回来?”
高明文说:“你回我就回了。怎么,还没走就想了?”
周嫂用手一点高明文的额头:“死样,人家和你说正经话呢!”
高明文说:“我晓得。我大概初三就来了。”
“你也太积极了!”
“不积极能入党吗?”
周嫂笑道:“像你这样子能入党?还不污染了党!”
高明文道:“我这样还不是你拉下水的,还说我!”
周嫂说:“跟你开玩笑,说真的男人应该往高处走,不能像我们女人家,没出息。”话是这样说,她那只手却不老实地伸进高明文的衣服里……
从周嫂那儿出来,外面黑咕隆咚,要不是皑皑白雪反射的一点光泽,怕是一点也看不见。高明文高一脚低一脚来到一小队,他要跟他们话别。恰巧刘月亭、王小虎、王娟、陈一万正在喝酒。高明文说:“好啊,美女队长,去你们队就没有见到你,原来跑到这喝酒来了!”
王娟说:“真是恶人先告状,你说你哪次到铁姑娘队找过我?你不去找周嫂就算好了。”王小虎说:“说真的,明文,外面传你和周嫂好,我就是不信。虽说那周嫂长得百里挑一,但毕竟是个寡妇,我想你不会做那样的傻事吧?”
高明文不耐烦地说:“就你们会瞎编!周嫂曾经救过我的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高明文再不济只会认她当姐,也不会……”
刘月亭说:“别听他们胡说!来,坐下喝一杯,马上就回城了,烦那么多干吗!”
高明文坐下来,同众人举杯,杯子还没放下来,陈一万就骂起来了:“他妈的,我们这口井早见了煤矸石,就是不出煤,你说怪不怪?只要有煤,再深,凭我们队也不会输给四中队,你们说是不是?”
王娟说:“是啊,队里把我们铁姑娘队放在一排井上,就指望能早点出煤,唉!我辜负了中队长的期望!”
王小虎说:“喝酒!别论它,论它就让我憋气。”说完,端起大碗猛喝一口,呛得大咳。
刘月亭皱了眉头,说:“我总觉得胡技术员说的对,这口井挖得再深也挖不出煤,要是原来那口井怕是早就出煤了。”
王小虎说:“我也常常这么想,可是,它是苏总用拐杖划出来的?”没人吱声。
高明文忍了又忍说:“我听说四中队出煤的消息是假的,你们也不要太长他人志气了。”
“什么?”高明文话音刚落,其他人就炸了。他们问高明文:“消息是否可靠?”高明文说:“当然可靠!由于快过年了,上面跟下面的领导都急了。为了邀功,四中队昨天悄悄地从食堂送了些煤到井下,今天早上敲锣打鼓地抬上来,送到局里。局里也没作调查就直接报到省煤指,这条假消息就这样诞生了,据说这条消息已经通过许司令报到中央了。”
“这么快?乖乖,不得了啦,这要是查出来,不枪毙才怪!要晓得,老首长那把撸子可是天下闻名啊!他们胆子也太大了!”王小虎说。
“管他奶奶的,杀他几个过过瘾。”陈一万说罢,端起酒碗唱道,“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声音很大。王娟笑笑没有说话。
高明文急了:“你们晓得就算了,千万千万不可外传,听见没?不然就害死我了!”
王小虎道:“就你怕死!怕入不了党!”
高明文刚要反驳,刘月亭说:“不是明文怕死,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这是我们开发江南煤田的人的共同耻辱。好了,喝酒,来,干杯!”
放下杯,王小虎想起一个人,他就是胡子明。“快过年了,胡技术员不回东北,一个人在矿上怪可怜的。”
陈一万说:“其他我不说,胡技术员干活没得说,只要我手一挥,紧跟后面的肯定是他。开始我对他没有好感,现在想想他懂的玩意儿比我们多,他说哪儿有煤肯定有,他说哪有地下水就肯定有,他的眼睛就像装了探测器,不服不行。”
高明文略带讽刺地说:“陈班长什么时候菩萨心肠了?连起码的阶级观念都不要了?危险啊同志!”
陈一万说:“我只是说说而已,对他的改造我从没放松过!”
“罢了罢了,都别说了,喝酒!”王小虎端起碗。
刘月亭抿了一口:“喝完酒,还是去找找胡技术员,听听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