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明文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吻苏玉,他一个人散漫地走在回程的路上,心里没有一点想回家的意思。
此时他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失恋,在乌鸦山第一次拒绝苏玉时也有过如此的心境,但那时他还没有听过苏玉说分手的话。而现在一切成为现实、成为过去,痛苦正吞噬着他的灵魂。
纯洁的爱是难得的,何况苏玉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女孩呢?想到这些,高明文就恨起周嫂来,要不是周嫂这个村妇的勾引他怎会有今天呢?细细反思他和周嫂的关系,有多少是爱情,多少是肉欲,真让他有点害臊。但从周嫂那方面看,就没那么简单了,也许当初周嫂跟自己一样,纯粹是为了情欲的满足。如今从她的语言和眼神,她似乎对自己有了很深的感情了。入冬时她给自己织的那件毛裤就是证明。
然而这一切还能继续保持不变吗?和苏玉分手让高明文清醒地认识到他和周嫂的关系太不正当了,尽管周嫂反复强调她的丈夫是如何的性无能。高明文觉得还是应该同她尽快地分手才是正确的选择。
苏玉现在的男友是谁?是她军校的同学?还是她父亲原来部队的什么年轻军官?高明文毫无头绪。
傍晚时分,高明文回到家,母亲早已做好年夜饭,和父亲高德培在等他。
“我们等你这么久,难道就等你不高兴的脸色吗?”见他回家来,高德培阴沉着脸问。
“又不是我让你们等的!”高明文没好气地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高德培拍了一下桌子,恶狠狠地看着儿子。
高明文不吱声。母亲跑过来:“看看你们父子俩,哪像父子?都不要说了,啊?!”
“给你妈道歉!”高德培不依不饶。
“妈,对不起!”
“没什么,道什么歉呀!别听你爸的!大过年的,别吵了,好不好?”母亲边说边把高明文推到房里,并关上门。
“妈,您看我爸,还把我当小娃子看,气死我了!”
“别气别气,你爸也是心情不好。妈问你,你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跟苏玉闹翻了?”
“妈别问了,您去和爸吃饭吧!我可能着凉了,现在没什么胃口。”
“好吧,你躺下,妈给你盛碗鸡汤来,发点汗就好了。”
喝完汤,高明文重新躺下,这才听见外面爆竹声惊天动地,好不热闹。迷迷糊糊间脑子又跑马似地走出许多人来。天快亮的时候,苏玉在人群中朝他笑,高明文一直想看清和她牵手的那个人的脸,但始终看不清。等他们快要消失在人海中时,高明文急得直喊“苏玉,苏玉,不要跟他走”!可是苏玉连头都不回,气得高明文抬脚踢中一块石头,疼得哇哇直叫……
醒来,高明文才知又是梦。只觉得太阳穴发胀,头发昏,晓得觉没睡好。
吃完早点,半天没看见高德培。高明文问:“妈,我爸呢?”母亲说:“他一早去了局里,说有个重要会议。”母亲接着说:“阿文,你今天去你苏伯家拜年吧,东西妈都准备好了。”高明文摇头说:“听爸的,不去。”母亲生气道:“哎,你这孩子,你爸和你苏伯是世交,人家苏玉不是来拜过年了吗?我们为什么不去?阿文,你爸是死脑筋,你不能学他,为了入党不能连亲戚都不敢走动了,这算哪家账?”母亲的话让高明文觉得有道理,但他发誓这辈子不见苏玉,所以还有点犹豫。
母亲看出来了,就让他去去就回,不要耽误人家过年。高明文答应了,就拎了礼品出了自家院子。
2
外面阳光灿烂,春意盎然。高明文从巷道里拐出,豁然见马路上扯着条横幅,上写“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未走多远,又见一面墙上写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乘一路车,经过鼓楼广场,高明文看见广场一角聚集了许多人在争着看什么,好奇心促使他提前一站下了车。到了墙角,才知道人们在争着看墙上贴的一张大字报。高明文不看则罢,一看惊出一身汗,原来那张大字报说的就是开发江南煤田的事,尤其提到乌鸦山煤矿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劳民伤财,是决策者的错误。文中还把矛头直接指向苏总指挥,说他瞎指挥,拐棍随意一戳就确定了掘井方位,是个十足的官僚主义、修正主义者。再看署名:乌鸦山的一个有心人。
从人堆里钻出来,高明文长长嘘了口气,他不知道此人写这张大字报的真正目的,如果想要攻击中央决策,那真是以卵击石。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要向世人揭露乌鸦山真相,这才是这张大字报的真正目的。尽管如此,高明文还是觉得这是一件性质相当严重的反革命政治事件,应立即报告给苏总指挥。想到这,他迈开大步离开鼓楼广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只有高干才能享受的四合院。
门口站着持枪的岗哨认识高明文,他不需要通报就径直进去了。
客厅里坐了不少人,老同志最多,军人气质一点不少的苏定远端正地坐在他们中间,显得格外醒目。高明文上前敬礼说:“苏伯伯新年好!”苏定远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高明文说:“小高来了,快请坐!”转头朝里面喊,“苏姐,来杯茶!”高明文认识苏姐,是苏定远大伯家的长女,50岁开外,白白净净的,在苏总家待久了,不像个乡下人了。
接过茶,高明文道了谢。苏定远问:“你爸妈好吗?”高明文回道:“好!”苏定远笑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我们一定要为革命保重身体!”高明文闻言,不禁连连点头,然后十分庄重地说:“苏伯伯,我有要事向你汇报。”同时示意苏定远到旁边去。苏定远说:“没关系,在座的都是我信得过的老战友,有什么他们都可以听听。”既然这样,高明文就把自己在鼓楼广场上的见闻一一道来,原以为苏定远听完会暴跳如雷,不料他竟然静如止水,脸上还带点微笑,最后高明文说:“凭我一颗火热的心,有必要向组织反映这一严重问题。”
苏定远听罢,把手一拍,连声说:“好好,就凭你这么高的警惕性、自觉性,完全符合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好好干,不要辜负组织的期望,啊!”转身,对其他人说,“这小伙子怎么样?他是我老战友、老同学的儿子,就是教育局局长高德培的儿子,现在在乌鸦山当秘书,是个才子呢!”众人听罢,都夸他有志气。
苏定远说:“你提供的消息我知道了,我正在同他们商量如何查到写大字报的人,尤其要搞清楚这些人的背景。”高明文激动地说:“苏伯伯一定要查出来啊,本来乌鸦山矿就人心不稳定,再这么一弄,还不更乱啊。”苏定远点点头,然后说:“看小玉在不,找她谈谈,我觉得她这两天心情不大好。”高明文答应了。
苏姐说:“苏玉出去玩了。”苏定远说:“什么时候走的?招呼也不打一个,乱弹琴!”苏姐说:“说是她的一个老同学找她,就去了,她让我跟您说一声。”苏定远无可奈何地说:“我这孩子,自小娇生惯养,太不像话。”见高明文还站着,就叫他坐,一道听听。高明文忙着告辞,说过些时候再来看他。
从苏家出来,高明文感到了松绑一样的轻松。呼吸着天地自由的空气,足下生出从未有过的力量。这一切自然是由于苏定远对他的鼓励所致,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前途一片灿烂辉煌。
3
大年初三的早上,刮了一阵北风,把刚露头的太阳给刮没了,天就暗下来,似要下雪的样子。
高明文坐上去矿上的便车。车上没几个人,看看都不认识他就闭上眼,假装睡了,脑子里却山南海北地想这想那。不久,转到周村边上,他叫停车。车开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村边的山路上,冷风不时掀起他长长的头发,像一团黑色的烟雾。高明文有点犹豫,他不知道是应该先去找周嫂还是找红梅。凭心说,他发过誓从此不再去找周嫂,可是不去找她又怎么让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呢?他应该和周嫂好好谈谈,做最后一次道别。很长时间了,高明文受着两人这种关系的煎熬,痛苦不堪。一方面他见周嫂那么喜欢他,就是狠不下心拒绝她;另一方面,他有很强的生理需要,也总是离不开她。为了她,他失去了苏玉,长此下去还有可能毁了政治前途。
进了村子,家家户户贴着对联。来到周嫂家门口,见地上积着一洼污水,水上漂着爆竹粉碎后的红色尸身。低矮的门上上着锁,里面没有一点声息。高明文正在踌躇,邻家跳出个穿崭新红棉袄的小丫头,她好奇地打量着高明文:“叔叔,你找哪个啊?”高明文笑道:“我找这家人。”小姑娘说:“她家人一早走亲戚了。”高明文这才想起初二以后是农村走亲访友的时间,便道了谢,独自恹恹地转向周红梅家。
忽然想到周红梅答应要讲讲她母亲的事,他觉得这回正是机会。
红梅在家,正和周支书聊天。见到高明文,红梅说:“阿文,年前也不来一趟。”高明文说:“我让周嫂捎了口信,怪不得我了。”周支书说:“小高秘书。别听她瞎嚷嚷,她总以为她对。”周红梅说:“爸爸,你别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借题发挥呀!”周支书笑了:“看看我的乖女儿学问渐长,一口气说了三个成语。好了,我说不过你,也戴不动你那一大堆帽子啊!”周支书拿了拐杖,往腋窝下一夹说:“高秘书,我晓得你一来,红梅就要赶我走了,我正好要到队部转转,你坐,晚上在这吃饭,咱爷俩喝两口。”说完他嘿嘿笑着,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了。
高明文说:“红梅,你不应该这样对你爸,他可喜欢你了!”红梅骄傲地说:“那当然,尽管我不是他亲生的,可他待我比亲女儿还亲。”高明文惊讶了:“你说什么?你不是周支书亲生的?”红梅说:“我爸不能生育哪个都晓得。”高明文换了个话题,他告诉红梅他是来听她讲关于她妈妈的故事的。红梅说:“好,到我屋里。我给你泡杯茶。”趁高明文喝茶的工夫,周红梅拿起了梳妆台上的照片端详,不久,两颗豆大的泪珠沿着脸颊往下淌。“你怎么哭了?”高明文诧异地问。周红梅说:“每次看见我妈我就想哭,我妈这辈子好苦!”“到底怎么了,能说给我听吗?”红梅抹干泪,开始讲述过去的一段往事。
她说:“有一天,我爸、我妈到乌鸦山找矿。半夜的时候,我妈出去小解,恰好让三个土匪逮住,用毛巾塞了口,用绳子捆了手脚,送到土匪头子王大麻子的手里,被逼无奈做了押寨夫人。当时我妈已经怀我二个多月了。她想死,只是舍不得我。后来,我妈忍辱偷生把我带到这个世上。王麻子开始以为是他的种,一算日子不对,气得哇哇直叫,让人把我妈打得半死不活,并且让人把我们扔进山林里去喂狼,好在我和我妈命大,让进山打猎的人,也就是我现在的爸爸发现了,他把我们母女救到周村。不久,我妈缓过来,身体也一天天复原,我也一天天长大了。”
听到这,高明文摆了下手,问:“你妈叫什么名字?”红梅说:“你问这个干吗?”高明文说:“你别管,我或许能帮你找到你亲爸。”“你能找到……我亲爸?”高明文很自信地点头。“那好,我告诉你,我妈叫吴丽华。”高明文忙拿纸记下,记完他反复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这名字熟悉,好像在哪听说过。看高明文那怪怪的样子,周红梅倒好奇得不得了。“阿文,看你的表情好像认识我妈?”“不不,我不认识。哦,你爸叫什么?”“我爸?亲的那个?不晓得,也不晓得我爸爸晓得不晓得。”“不管了,我得回一趟矿山,我想起一个人,很可能就是你的亲生父亲。”高明文说完站起来就走,红梅喊了他几声都没见他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