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衹亮了盞檯墱,日月甚長的意味;雖然不是休息,卻是她半月來最寧靜的時刻。
程瑜不要世界,世界也不要她,想來是一份共存。可是,多麼不忍,她們還要程瑜。
正望得出神,桌上電話倒又響了,唐甯久久沒接,才想起總機小姐已經下班。她聽也不聽,便把電話插頭拔掉,除了死神,誰也不能叫她吃驚。
她把身予壓低,平趟在椅內,抬頭看見桌上一大堆稿件,一張張拿起,丟得老遠,都是這些牽連物。
門突然被推開,她以為是風,一轉頭看見了段恆。
段恆站在暗處,唐甯也不愕然,轉回頭,仍然望著窗外。
他們的再見,重要也不重要,唐甯幾乎忘了,因為她最痛的時間,事物裏都沒有他。
段恆坐到她對面椅內,掏出一根煙,默默吸著。
唐甯喜歡一切的拓達,可是眼前段恆的堅毅,毫無生命的意義。她愈望著愈陌生,望穿了過去。
「我剛去醫院看過程瑜!」段恆低沈的說。
唐甯望著電話,知道剛才是他打的。
「我很抱歉——」段恆熄了手上的煙,空氣裡完全是它們了。
唐甯一顆顆眼淚順流而下,她吸了口氣,按了桌上的燈;現在,連彼此都看不見了。
視覺習慣之後,背著月光的段恆格外陰沈,他嘆了口氣:「那麼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還寧願不知道。」
「不怕事後知道恨自己嗎?」他說,也是實情。
「知道了有什麼用?」
「不管怎麼樣,大家不是互相關連著。」
「是嗎?」她陰冷的反問,語氣中沒有溫度,也沒有自己。
「妳也太倔強了。」
「我知道。你還沒見識過程瑜的倔強呢?」
「唐甯——」他叫住她,頓了頓說:「別把程瑜和余烈晴的帳算到我頭上!」
她搖搖頭,眼淚又流了下來:「我衹是覺得大家都好累。」
「人總是要盡點力!」段恆看似冷靜,其實也慌了。
「當然,生命除了活著,還有什麼理由。」唐甯細細地說。
他看著她逐漸更失去泠靜,一個他以為超然情外的人,現在被考驗出來,比一般人更恨造化弄人,也更覺得了她的堅持是什麼。除非真性情,她是不濫於施與的。
看著多麼叫人心疼,讓她一個人去面對考驗,而他,又去了那裏。
「甯二——」他求諒地叫著。
「所有的事情我都忘了。」她平平地說著。
「程瑜這件事我會記著,妳憑什麼把我摒除?」
「我知道。」可是她沒話說。
「不要這麼漠然。」
「熱情一點,就會沒有事了嗎?」
「至少給程瑜一點信心,支持她活下去。」
「我懷疑。段恆,我們作孽太多,現在要接受考驗了。」窗外星光燦爛,她恍然未見地空望著,喃喃說:「我們太自以為是,自作聰明,戕害了這個社會。」
他知道唐甯確實不再在乎愛情,她會需要他,更寧願獨自躲著療傷。她們的聰明、獨立,又給了她們什麼好處?
「如果病的是妳,程瑜能怎麼辦?」她搖搖頭。完全沒有答案。
「還那麼年輕,怎麼都來不及了呢?」她閉上眼,一味的繼續滅頂。
「甯二,妳不許放棄我!」段恆害怕她什麼都不要了。
「我知道。段恆,現在的人在二十歲時就已經濃縮老成了,見了太多生老病死,又沒有化解的功力,如果有力氣,我會禱告上帝,把余烈晴教溫和一點,把程瑜教世俗一點,把沈學周教誠懇一點,可是現在——我衹希望大家都像個生物,好好活下去。」
「老道是需要靠時間的,否則那有喜氣,妳以前不是最喜歡一首詩嗎?」
在黑沈裏,彼此交會的,是他們的記億和貼心。唐甯默默玩味——
老來可喜
是歷遍人間
諳知物外
看透虛空
將恨海愁山一齊挼碎——
現在,她還有什麼力氣去愛、惡任何呢?唐甯伸手握住段恆,恣意痛哭起來。偏偏她對未來又還具希望。
段恆輕拍著她,知道明天會更糟,程瑜的心性逐漸雜亂,每一天都教人為她擔心。如果她去世,唐甯的復原也更費周章。
唐甯也清楚,眼前的星光夜色呼吸,她想像把恨海愁山一起挼碎那樣,貼在簿裡,永遠不讓它過去。
並沒有停止自我謀算,沈學周打電話先找到余烈晴,然後把唐甯請到辦公室。
唐甯一進去,便沈默地坐著。
「余小姐等下就來。」
唐甯沒說話。
「這件事情,我想以半公開的方式來解決——」沈學周自以為聰明接著說:「那些設計圖我還沒有拿給余小姐看,免得妳不好做人。」
唐甯繼續無言,沈學周不明白她的背後發生了什麼事,望過去,唐甯精神消沈,兩眼無神,心思漠然,他停頓住問她:「妳怎麼了?」
「沒有。」唐甯坐著沒動,她已在等余烈晴,想看看一個強悍、不死的頑固份予是什麼面目。至於沈學周她衹是同情,他那裡像個人?
余烈晴來得很快,她找唐甯很久了,卻怎麼都找不到,敲開沈學周的門,隨即觸到的,是唐甯陌生的眼神。
「我正在跟唐小姐商量妳的事。」沈學周對余烈晴說。
「哼!」余烈晴泠笑一聲。
「也許我該說明的是——妳給我的報酬,我應該拿出一部分獎勵唐小姐,大家三頭對面,說得清楚點好辦事。」
「說你自己就好。」唐甯泠泠地說。
沈學周把余烈晴和朱雅容並排的設計稿拿給余烈晴看:「妳參一下,也許可以重設計二套。」
余烈晴拿來一看,臉色沈暗,咬住嘴脣,把設計圖丟得老遠:「你們想欺負誰?」恨恨地盯著唐甯:「這算什麼?」
唐甯站起身,對沈學周說:「收拾你自己擺的爛攤子吧!」
大家都太強悍,是誰在受欺負呢?
「當著余小姐的面,我給妳二十萬!」
「誰要你這麼低姿勢!」余烈晴當著唐甯,更覺發恨,什麼都沒有自尊來得重要。
「有什麼用?對別人救不了命,對余烈晴衹是侮辱,沈總編輯,余小阻的敵人不是你,是我,你怎麼會用她的錢收買我呢?你懂嗎?我們都沒有那麼俗套。」唐甯看到地上的設計圖,心裏好笑,蹲下去檢了起來,遞給余烈晴:「把本事練好了再來,至少該明白,錢不是萬靈丹。」
余烈晴要上前教訓唐甯,唐甯笑笑:「妳也太有氣息了。」便開了門出去,臨帶上門的時候說:「這件事算是結束了好嗎?爭不出什麼千秋的。我們關心的不會一樣。」
這是唐甯遇過最莫名的開始和結束。
她走回辦公室,桌上放著編輯擺下的專題打字——生命中的愛。
各說各話,各式各色,全都無能為力、模糊不清。簡直是諷刺。紙上談兵又教會了什麼?還不如死亡教人懂愛快些。她怎麼現在才明白?
段恆來接唐甯去醫院,在門口看到余烈晴的車,他立刻上樓,擔心要發生什麼事。
幸好唐甯正安坐在椅子裡,他鬆了一口氣,唐甯見了,知道他的意思,便說:「我們已經見過了。」
「說了什麼?」
「沒事。」
他們在走廊上見到了余烈晴,算是三頭會面了,余烈晴才真正眼見唐甯和段恆並肩的模樣。
段恆大方地招呼:「烈晴,好巧在這裏碰上。」
余烈晴不信唐甯那有不講她們發生事情的道理,愈最憎恨,白一眼段恆:「少來這套!」
唐甯無心戀戰便說:「我們走吧。」
一句「我們」,說得余烈晴滋味混雜,咬著牙說:「我要買下你們的雜誌社。」
她那樣永無休止,不過想敬唐甯低頭臣服,但是唐甯早不在乎這些。何況在余烈晴手下做事?
「隨便妳。」唐甯丟下一句,先走了。
「好狠啊你們!」余烈晴對著段恆低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