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眼睛一瞪:“有什么想法只管说,甭跟我兜圈子。”
郭雪江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的意思是,高耀武的来信坚决不发,换一个角度写一条消息,把高耀武到法院状告当选村主任的消息捅出去,既说明农村民主与法制进程的加快,又帮了高耀武的忙,给单位创收两万元。理由是,既然你告到法院了,这就终归是一个诉讼案子了,是事实。对于一个稍显敏感的诉讼案件,我们只报道事实,不加以分析和评论,应该也还是可以的。当然,鉴于国情和市领导的保守,批评还是会有的,但不会太重,口头批评而已,绝不至于让总编们做检查。“而且,对报纸也还有另一个好处,”最后郭雪江补充说,“可以借此扩大影响,提升知名度。”
言罢,郭雪江安静地等着王彪表达意见。
王彪思忖片刻后说道:“我们报社确实不富裕,可是这种搞钱的方式还是不对,弄不好脑瓜子就骨碌碌掉地上了。”
郭雪江微笑了一下,“是啊,危险是有些的。可我琢磨着也没大事,顶多说咱们没政治常识,没政治敏感性。”
“那还说什么?说你没政治常识就已经很严重了,基本上已经判你死刑了。”王彪停顿了一下说,“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
“钱的事情我想好了,我们不直接拿他钱,以广告的名义,走协议,弄几十个栏花给他,也就冠冕堂皇神不知鬼不觉了。”
王彪盯住了郭雪江的眼睛,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和兴趣。
“最坏的打算是,如果领导真动怒了,要来真格的,”郭雪江信誓旦旦无限忠诚侠肝义胆地说,“王总,您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
“那怎么成?我是报社的一把手,难辞其咎。”
“没关系,您就说太忙,这期报纸您没顾上看,全靠给我了。我认真写份检查也就过去了。”
“雪江,你让我很感动。但是不能这么干,你还年轻,上升空间还很大。”王彪下意识地碰了碰坐在沙发另一侧的郭雪江的手。
“咳,丢卒保帅嘛!这您又不是不知道。留得您这座青山在,就不怕我们没柴烧。”
这时,副社长游子太敲门进来了。“正好都在,咱们商量一下‘五一’发补助的事。”
“其他单位都怎么发的?”王彪问。
“公务员身份的每人一千,死数。事业单位的不一样,个别的两千,咱没法比,大部分都在八百到一千二之间,少数的也有发五百的。”
“电视台的发多少?”郭雪江问。
“一千。”游子太答。
“帐上还有多少钱?”王彪问。
“一万八。”
王彪下意识地摸了下心脏。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绿瓶,揪掉盖子,把瓶嘴对到嘴上一阵猛倒,由于动作过猛,几个小米大小的药粒滚落到地上。是丹参滴丸。郭雪江在他母亲那儿见过这种药。是啊,单位九个人,每人发一千,家底子就掏空了。能不上火吗?!想不心律过速都难。
“给宣传部打个报告,申请点儿援助。”王彪有气无力道,“抽空我跟赵部长说说。只能这样了。”
五
那些天李思懿频频约郭雪江吃饭,几乎每两天一次。郭雪江大部分也都去了。按照李思懿的说法,他们一半是公事,一半是私交,老同学或者朋友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待发稿子的公事,李思懿总是轻描淡写蜻蜓点水的,她还是那句话,事情办成固然好,办不成也没关系。这让郭雪江心里确实轻松一些,但是他知道自己会因此更为她打算了。他(她)们吃饭的时候,有时候有吴迪,有时候没有,没有的时候总碰到些熟人,郭雪江就有些窘,尴尬。吃饭时总是环顾四周,心神不宁的,美食也没什么味道了。
“吴迪呢?她怎么没来?”郭雪江就问。
“怎么着,这就惦记上啦?!”李思懿开玩笑地问道,尔后又很开诚布公地说:“雪江我跟你说,我不指望你跟我发生点儿什么,但是也不希望你们间发生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
“看,想哪去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她来了,我反而觉得工作味道更浓了。”
李思懿听郭雪江这么一说,很开心地笑了。“要不这样,下次吃饭你带上一个记者,我带上吴迪。”
郭雪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下次吃饭就带上了年轻的孙祥。饭后,吴迪还吵着要去唱歌,李思懿仍然不同意,吴迪就提议兵分两路各取所需,你逛你的公园,我进我的歌厅。李思懿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各奔东西喽!”吴迪在公园门口嬉皮笑脸地跟李思懿打过招呼,然后猛地一踩油门,拉着孙祥走了。
郭雪江突然有些后悔带孙祥来了。两个小年轻,两个80后,太容易粘到一起了。而且,怎么看吴迪都像高耀武的小蜜,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呀。郭雪江说出了这种担心,李思懿笑着说:“杞人忧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
郭雪江还是有些忐忑,李思懿道:“他们要是在大街上认识了呢?”一下子打消了郭雪江的顾虑。
那天晚上,在江水泉公园的最北边,甬道上的灯突然熄掉了,四下里一片漆黑。公园里一向人就不多,有灯时也是昏暗的光,气氛很神秘很幽静的,此时一下子暗了下来,味道立刻就变了。加上刚才还蛙声一片呢,现在也突然戛然而止,公园里真的很阴森了。黑暗中李思懿马上挽住郭雪江的胳膊,嘴上说了句“怎么回事”,两个人的脚步就停下了。
郭雪江说大概是停电了,就伸手从腰里掏出手机,刚要打开准备照亮时,被李思懿伸手制止了。“别、千万别,会招来鬼的。”李思懿惊恐地说,因为紧张她说话时发出了轻微的喘息。
“迷信!”郭雪江这么说着,也只好又把手机放回了腰里。
这时候,在黑暗和静谧中,突然“嘶——”地传来一声长叫,听上去十分恐怖,把郭雪江都吓了一跳。李思懿“嗷”地一声尖叫,立刻钻到了郭雪江的怀里,双手死死地搂住了郭雪江的腰肢。
“别怕,思懿,有我呢。”他一边宽慰高中的女同学,一边摊开双臂,义无反顾地把她搂在怀里。“什么该死的鸟儿,敢吓唬我们思懿小姐,看我不拧断它的脖子!”
这么说也不光是为安慰李思懿,郭雪江也是在给自己壮胆。说过之后,他真的不那么紧张了。
那天晚上月亮都若有若无的,满世界都像是被黑暗占领了。两个人就那样抱在一起,心里本来就嗵嗵跳着,现在跳得更厉害了。郭雪江嘴巴正好碰着李思懿的头发,下巴有些痒痒,就把脸扭向一边儿,结果脖子直接暴露给李思懿的发尖了,更痒痒了。郭雪江只好又把脸扭转过来,干脆低下头,用嘴巴抵住李思懿的秀发。秀发散发出一种兰花的清香,很勾人魂魄,郭雪江很快就吻起了那秀发并深深地摄取那清香。李思懿的胳臂本来紧紧地箍着郭雪江的腰肢,这回一下子放松了。她微微呻吟了两声,黑暗中腾出修长的双臂,绕住了郭雪江的脖子,这样,他的嘴巴就碰到了她的额头。渐渐地,李思懿的脚跟儿脱离了地面,颇似一个芭蕾演员一样,单凭脚尖就唰唰地来到了舞台中央,竖在了唯一的观众郭雪江的面前。李思懿的嘴唇向郭雪江的嘴唇靠拢,再靠拢,两个人的嘴唇就要会师了。
突然,公园里的灯亮了,两个人又被吓一跳,刚要闭上的眼睛只好又重新睁开,但是又因为有些刺眼,只好又微微合上,慢慢适应着,适应着,终于四目相对了。两个人怔怔地看着对方,脸上有一些惊惶,尴尬,还有一些不知所措。关键时刻,是池塘里的青蛙打破了沉默,也消解了僵局。呱,呱,呱。青蛙们随着灯光的逝去而偃旗息鼓,现在也很快地适应了光明,伴着光亮的到来而立刻纵情高歌。呱,呱,呱。这一瞬间的齐鸣冲破夜空,调皮而荒诞地来到二人面前,令他们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思懿在第一时间捂起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妈的,该死的青蛙!”郭雪江紧跟着也笑了起来,他甚至还诅咒起了青蛙,“调皮的青蛙,没趣的青蛙,不顾全大局不以人为本的青蛙!”李思懿笑得更厉害了,她蹲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都快站不起来了。
郭雪江就站在她的身旁,开始还笑着,后来就不笑了。再后来,郭雪江也蹲了下来,他扶住了李思懿的肩膀。渐渐地,李思懿也终于停止了笑声。他们的目光再一次交融了。交融的目光把他们的脸拉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的嘴唇终于集结在一起了。
公园西面的树林里,一只布谷鸟多情地叫了几声;南面的河塘里,青蛙们也还在欢愉地鸣着;夜空中,几颗星星突然钻出来不断地眨巴着眼睛,探头探脑地往公园里张望。
李思懿吻得有些疲劳了,她想站起来,被郭雪江按住了。几乎同时,郭雪江在瞬间就坐在了地上,不由分说地把她搂进怀里,并再次口对口地堵住了她的嘴唇。李思懿身体很快就软了下来。
半个小时以后,郭雪江温柔地说了句“对不起”,李思懿忧郁地接了句“没关系”。郭雪江本来还想说句“思懿,我对你感情依旧”,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那样有些做作,有些演戏的成分。
就是在那天晚上,郭雪江知道了公司老板给李思懿的命令:拿下郭雪江,提你为公司副总,年薪翻一番,五万长到十万;拿不下,继续做你的办公室主任。
此后的一个星期,李思懿没有再跟郭雪江主动联系,郭雪江知道她在等他的消息。郭雪江陷入思想矛盾中,有些不知所措了。
一天,王彪打电话告诉郭雪江,说不食人间烟火的赵部长深明大义,批给报社两万元,可以顺利度过五一了。王彪说:“给姓高的发稿子的事情就算了吧。”郭雪江还想做些努力,鼓动他同意发稿子,但是终没有说出口,他回复郭雪江的话只有四个字:
“行,听您的。”
那些天郭雪江总是心神不宁的。他觉得对不起李思懿,从心里对不起。他甚至有些心疼。继而头疼。他给李思懿发了一个短信:思懿,对不起,你托付的事情没有办成,十分抱歉。李思懿很快就给他回复道:没关系,我相信你尽力了。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朋友间是需要理解的。别净等我请你吃饭,你也主动一次。哈哈。
就像心里被针扎了一下,郭雪江更觉得不是滋味了。除了愧疚,郭雪江对李思懿复生了浓浓的迷恋。迷恋之情不断扩大,弥漫,更加剧了对李思懿的愧疚,郭雪江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在郭雪江心神不宁诚惶诚恐忐忑不安中,儒州报连续出了两次印后错误。一次是三版一条社会新闻的题目错误,应该是“张镇重奖品学兼优独生子女”,结果“独生子女”成了“独身子女”,引来几十个读者来电质疑,其中一个老人在电话里问:“怎么,中央政策变啦?不许生孩子也不许结婚啦?”弄得人哭笑不得。另一个错误更大些,把一名常委的名字和副市长的名字排乱了,本来应该常委在前,副市长在后,结果拧了。郭雪江受王彪指派,带上记者江滨滨和编辑连大发,分别到常委和副市长那里道歉。常委倒是很开通,说没关系,以后注意就是了。副市长可真生气了,因为他正琢磨着当常务副市长呢,而且儒州市已经有了这样的传闻。常务副市长当然就是常委了,当上以后排在一般常委前面当然无可厚非,可是还没当上呢,就显然差劲了。副市长拉得老长的驴脸也仿佛在说:我现在没当上呢,你们瞎忽悠什么呢?这不是坏老子的好事吗?
副市长心里那么想,但嘴上没有说出来,他的态度尽可能地保持着克制,但是仍然颇具威严。“宣传工作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因为它给公众一种舆论导向,所以必须准确无误。东西对了,全市人民就耳聪目明精神振奋干劲倍增,说明我们的工作做好了;东西错了,全市人民就神志不清心灰意懒一蹶不振,说明我们的工作做糟了……你们还年轻,一定要敬业,要珍惜现在的岗位,采访要全心,写稿要精心,编稿要细心,否则没有出路嘛……”
从副市长办公室出来时,郭雪江和连大发心里都沉甸甸的。江滨滨早已经哭成红眼兔子了。连大发和江滨滨再次承认错误,郭雪江早就无意批评他们了。“责任主要在我,副总编渎职。”郭雪江说,“我这些天状态欠佳,眼睛总不管事。”连大发问:“您有什么事情吗?”郭雪江说没有。江滨滨问:“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郭雪江说也没有。
反正,在副市长那儿挨过批评以后,郭雪江反而心里轻松了。
一个礼拜以后,郭雪江突然接到了高耀武的电话,高耀武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大大咧咧的:“郭总你好呀,我那个事情我又想了想,我知道你们确实为难。不过,既然你们觉得以广告的形式搞这件事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并且,我决定加大投放力度,10万元的广告,你们考虑一下好啦!”
起初,郭雪江都没弄明白高耀武在说什么,待反应过来后,已经只剩下惊叹的份了。
郭雪江实在没有拒绝的勇气,相反他的眼睛一亮,强忍着跟高耀武矜持了一下,放下话筒立刻跟王彪汇报。王彪同样被10万元的广告打蒙了,他激动地说:“非同小可,确实非同小可,让我好好想一想!只要别让咱哥俩脑袋瓜子掉地上,就值得考虑!”撂话筒前还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姓高的,太他妈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