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她便一蹲身坐在地板上,把她女儿的脑袋拉到她胸前,于是望着炉子里的碎火,一边很聪明的教导人生的许多事情与在各种情形之下做姑娘的行为动作——如果身体上不得舒服,也得使精神上舒服——那是她讲演的题目。你千万不要存心你是仆人,她说。给人工作本不算什么;坐在宝座上的皇帝,跪在神圣祭坛前的祭司,所有的人在无论什么地位都得工作,但是没有一个人用得着作仆人。一个人作了工,拿了工钱回去,他的灵魂依然是纯洁无疵。假使一个雇主是聪明的,好的,和善的,莫须有太太会立刻很谦恭的尊敬她。她给这种人做事做掉了指甲,做瘸了脚也都愿意;但是一个巡警或一位财主或一个专好呼来喝去的人……!直到她死,埋在九泉之下,对于这种人她再也不肯让步,什么也不承认,除了他们的贼性与粗俗。对于这种人用不着以礼貌相待,她说,她也许已经在一个咒诅的大洋里横冲直撞的行驶了,要不是这时玛丽转过脸来,贴近她的胸膛,预备要开口。
忽然间玛丽的心里发生一种和平的幻景:这个幻景仿佛是大海里的一个绿岛,仿佛是烈日的天空中的一朵白云;一种受保护的生命,这生命里一切世俗的偏见是没有的,虚荣,希望,和争斗乃是离得极远的愚鲁。谦卑,平安,有精神便是这个生命:她可以看见那些尼姑到她们墙圈内的花园里徘徊,手里数着念佛珠儿走来走去,小声的替世人的罪孽祈祷,或者心中带着严肃的愉快结队同行到礼拜堂去赞美上帝,或者穿着没到脚跟的长袍到大城里去护病人,去安慰那些除了上帝以外没有别的安慰者的人——在僻静的地方祈祷,心里不害怕,不怀疑,不轻视……!她看见这些不觉心向往之。她将这些事情告诉她母亲,她母亲摸着她的头发,抚弄她的两手,脸上带着微笑听着她,但是母亲不赞成这种事情。固然她谈起尼姑心里总是尊敬的,感动的。她也认识多少文雅的可爱的女子是做尼姑的,并且在多少尼姑的面前是她可以含着眼泪带着感情的崇拜她们,但是这一种受保护的有束缚的生命决不会是她的,她也不信会是玛丽的。对于她,女子的事务不是生命,钻进生命的艰难与奋斗里才是好的,这是一种洗涤,一种滋补。上帝用不着什么帮助,只有男子用得着,他需要的很急,给与这种帮助乃是女子的正当职务。到处都有需要帮助的男子,女子的寻求就是找一个最用得着她的帮助的男子,假使找得了以后就该永远归向他。她想生命中大部分的烦恼就是男子和女子不知道或不尽他们的义务,这个义务就是彼此相爱,相亲,相体贴。一个老伴儿,一个家庭同几个孩子——她从这些人忠实的协作里看出幸福,模糊的看出一个大得不能讨论的大建筑的计划。人的善和恶同样的激动她使她喜悦与生气,但是她的上帝是自由,她的宗教是爱。自由!即使那残留在军队式的世界的最末一点自由!那是她的性命。她一定不愿受一点灵魂的或肉体的监视支配要她个人的生命,有人侵犯这样行动的,她一定不遗余力的反对;这最末的一线自由为尼姑所牺牲的与所有的仆人和别人所卖掉的。一个人必须要工作,但是千万不要作奴隶——这两条法律她看作有同样的重要,世界的构造便以这些法律为枢纽谁要违背这些法律便是上帝和人类的叛徒。
但是玛丽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母亲的两臂圈着她,忽然她靠在她向来亲热的胸前开始哭了,在那个爱的怀里,一个抵抗世界的柔和的壁垒,一扇从来不会把她关在门外的或把她敌人引进来的大门,当然可以疗治她的苦痛。
二十四
像都白林这样一个小城里一个人几天之内可以遇见每个他所认识的人。在大街的每个转弯角上总有一个朋友,一个仇人,或一个讨厌东西大脚步的闯到你的身边来。因此一个在没有转到无论那一个弯去之前差不多像奉教似的虔诚的说一声“碰木头。”(欧习,意思是一碰木头就可以消灾解厄)不久玛丽又见过了那个高大的巡警。他从她身后走来傍着她走,很喜悦的,很流畅的对她说话,但是她的好奇心理从这喜悦的,流畅的态度中发现出些微的模糊的差异来。玛丽回想以前仿佛他总是从身后来的,这种回想致使他的光荣减少到了最低点。真的,他的临近太像巡警的样子,太鬼祟了,他的来到暗示一种极大的侦视,暗示一种不是普通人的而是一个侦探的心理,他天生会追踪所有的人,他见了朋友不招呼,反倒捉拿他们。
他们俩一路走着,玛丽感到十二分的不舒服。她一声不响的只希望这男子走开,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使自己伤害一个这样伟大的男子的感情,一个女子要是伤害一个男子的最自然的威严没有不痛苦的。对于这事的羞赧使她觉得热烘烘的,他也许会脸红,也许会箝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她一想到此便难受有几个礼拜,仿佛她会侮辱了一只大象或一个小孩。
她没有方法脱离他。她既没有勇气又没有经验可以帮助她拒绝一个男子而不伤他的感情,所以也许她就不得不继续傍着他走了,一边他对她谈的是当时的政治与都白林城的地形那种有知识的谈话。
但是,无可疑的,那个巡警的态度改变了,这理由也不难解释。他的谈话更是流畅,更相熟:以先他仿佛是从男子的,有知识的山巅上俯身到女孩子的无能的,快乐的山谷里;现在呢,他是从一个巡警的尊贵与一个有身分的人降级到下等社会的、奇怪的沟壑里。在很多人一个同伴的脑筋的卑次有一种好处,因为这使他们感到一种哲理的高超,他自己的个性的优殊,这种感觉是熨帖而且开豁的——这也并没有什么害处:进步速度有时是有藉于为饰伪,势利以及庸俗的各种附属的可怜的情形。势利,是一个呱呱的孩子,但它会长成到一个满脸骚胡的野心。大多数的德性,一经分析,往往只是多种恶习的混合。但是一方面知识贫乏虽则是可原谅,有时还可爱,社会等级的差别却只能供利用。我们同等级的人,不论怎样腐化,还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下属只是我们的鱼肉。所以自从那巡警先生发现了玛丽在别人家做洗刷的工作,他对她的尊敬简直在一刹那间萎缩到了零度;从此看来这世间上实在只有一件事是重大的卑污的罪恶,那就是穷。
在很多小地方这种殊别与差异分明的感到。一个绅士与一个通达世故人的尊严已经部分的给修剪了去:绅士那一部分,这里的成分是和善与不苟言笑,是全没了的,通达世故那一部分留着,它那表现是一种随熟,这意思是这个那个,虽则不须明提却是彼此明白,是当然的:一种做作的平等在一种不着边际的情形下兴冲冲的却是不平稳的栖着,还有那下流的谄媚,这是一个做贼的唯一的本钱,用来掩饰他的强盗的存心。因为当他们俩散步到了一条冷清的街上,那巡警就用一大堆的恭维话来补充他的敷衍的学问,为要找到一种适当的征象他蹂躏了天,蹂躏了地,也不放过深深的大海。玛丽的眼就同晴的天,放在一起而天是比寒怆了,植物的生物的以及矿物的世界都叫搅乱了,大海挨了骂,所有自然与艺术的副产物全给比品得连笑话提都不值。玛丽一点子也不反对听到所有的女人比到她自己超群出众的美貌全成了风瘫与丑怪,她也甘心爱那恭维她的人,只要他说得自然而且愉快。她也未尝不愿意做一个男子的安琪儿与王后。为平等地位起见,她也可以在她的情人身上发现那在埋没中的天神,并且她也可以真心诚意的相信这都是实在的,只要他能容她。——但是这个男人说的并不是真话。她分明看出他是在那里胡扯。他有热心,却没有自然。热心都不能说,这只是贪心:他要一口吃了她下去,吃完了就跑,嘴里还撑着她的嚼不完的骨头。正如那南美洲吞鹿的大蛇口里横着一对鹿角,鲜明的凭据他自己以及他的同类,证明他已经得到胜利并且曾经大嚼,这是一定能得到尊敬与体羡的。他是随熟的,他是欣欣得意的,还有——她发现这一点自觉骇然——他是巨大的。她不能在她知道的字面在他的大上加一个形容字。她想到了怕人那个字,她就留下了它。但她的本能隐隐在坚持着另外还有一个胖胖的,湿糟糟的字可以找得到,这在她脑筋、她的手、她的脚都可以得到一种安慰。他不让他的手臂安定,在他的谈话间,她的胸前、她的肩上,都感到它们要求注意的接触。每回他的手碰到了她,它们就躺着不拿开。它们像是伟大的红色的蛛蜘,像是要浑身纠住她,把她挤得黏稀稀的,同时他的脸冲着他一嘴的铁髯逼着要扎她到死……他也笑,他嘻着脸笑,他还跳,他的话现在只是不断的滑稽,说得他自己一阵阵的急笑,玛丽也跟着紧咻咻的发笑,如一个顺服的快捷的回音。于是,突然的,不说一句,闪电似的快,他一把抱住了她。街上冷清清的没有人影子,捉住她活像一个伟大的蛛蜘,他的毛刷似的骚胡一根根地往前冲去扎她到死。然后,也不知怎的,她脱身了,离开了他;轻轻的,怕怕的,快快的逃出了那条街去。“等着,等着”,他叫着,“等着”,可是她没有等。
二十五
那天晚上喀佛底太太进来同莫须有太太闲谈。那个女人脸上还留着气愤的痕迹,她喝令那成群结队的紧随她身后的一串孩子不许作声。她那种态度不如往常和气。往常她不过恐吓要打他们的脑袋,这日她认真打了他们,她走的时候周围哭哭啼啼的仿佛置身在大海里似的。
她的事情很不得法。她丈夫的生意萧条,所以这几天他赋闲在家,虽然那个高大的妇人已经减少了各方面的开销,但是她不能使那八个健壮的胃口正合那一点的收入。她对莫须有太太愁她的苦经——孩子们不准,他们不能准你减少他们平常的一定的粮食,她觉得他们的食量每天、差不多每点钟,在那里倍长,愈长愈可怕。她给他看她的右手,专为切面包起了一条梗,从此便破相了。
“上帝保佑我,”她很生气的大声说:“我应该叫这些孩子们挨饿吗?他们啼哭,我难道打他们?他们要吃,并不是他们的过失,他们没有东西吃,并不是我的可怜的男人的过失。如果有人雇他,他很愿意出去作工,假使他找不着事,假使孩子们挨饿,是谁过失?”
喀佛底太太以为总有地方有点不对,但是应该归罪于天时,还是雇主,还是政府,还是上帝,她便不得而知了,就连莫须有太太也是莫名其妙。不过她们两人都承认总有一个地方有点不合式,这种不合式于她们没有关系,但是她的影响在她们的贫穷上却已显然可见。同时喀佛底太太不得不使自己适应在一个变迁的环境里,工资的涨落自然而然的使一个人的需要跟着有同样的扩大或缩小,因此他的生活的情形也显示了不同。一个有钱的人身体的与心理的活动都可以扩充到遥远的天边,但是贫穷的人只可以限定在他们接近的、呆板的空气里,所以社会里大部分的生命都靠着一种永远不息的变更,一种永远从好到坏的摆动,一种扩大与缩小。他们对于这种扩大与缩小是没有保护的,连一点警告都没有。在自然界里这个问题是与季节的伸缩作比例的:夏季里有它的丰富的粮食,冬季里接着就有它的饥荒,许多野居的生物可以节省粮食以备坏时候的需用,这种坏时候它们知道一定会来,并且是按期的,如同好时候一样,蜜蜂松鼠以及许多其它的生物在它们的仓库贮满了夏天田地里的余剩的粮食,鸟可以搬家,可以找有阳光、有粮食的地方去住,还有别的生物在好的时期内贮藏它们生命的精力,预备到坏时候可以安然高卧。种种的组织可以适应它们的环境,因为环境的变迁是知道的,从有的方面多少可以预测的,但是人类的工作者没有这样的有规则。他的食期不随季节来去的。他们的变化没有定期,所以没有方法预防。他的身体上的组织很快的消耗他的精力,使他不能有所贮藏,不能靠着贮蓄去睡觉,加之,他的收入寻常总是很少的,不继续的,所以要节省也是不可能,也是笑话。因此人的生命就是不断的适应与再适应。他们对付与抵抗这些变化的强硬的能力比他们所颂扬的常常引以为榜样的蚂蚁与蜜蜂的行为巧妙得更可佩服。
喀佛底太太现在有钱不及以先的多,但是她还得像好日子里付同样的房租,养活同样的几个孩子,维持同样的体面,她的问题是要设法补偿她丈夫所够不到的钱,但是对于各种补偿的方法她都是外行。况且她可以行的方法又是极少。照顾孩子已经占据了做母亲的所有的时间,因此她不能到外面去找点可以减轻她苦痛的事情。虽然也有在家内做的职业,但这个又有极大的竞争,她得不到,缝一千万件衫衣赚一便士的女子已经远超过现在所需要的人数,除非你肯减价减到缝二千万件赚半便士,不然,这类工作是很难得到的。
在这情形之下,喀佛底太太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可以找一个房客进来。这是穷人中常做的一种合作的方法。从一种事业所得的直接的利益固然极少,但可以利用那大伙合买东西所占的便宜来补偿。许多人这样凑拢钱来买的东西比单个买东西得益多,价钱又便宜,并且对于消耗与使用索取一种公平的代价,就是寻常所谓租房与侍候的代价。也可以得到些微的个人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