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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九二八

秋阳

这秋阳——他仿佛叫你想起什么。一个老友的笑容或是你故乡的山水。你看他多镇静,多自在,多可亲爱,在半枯的草地上躺着,在斑驳的树枝上挂着,在水面浮着。

你直想伸手去把他掏些在掌心里,朵着嘴去亲他一口。

要是你是一颗露水,低低的蹲在草瓣上,他就从东边的树荫里窜过来,一口噙住了你,叫你一肚子透明的思想显得分外透明。

要是你是一只长脊背的翠鸟翘着尾巴,从湖的这边飞掠到湖的那一边,(他)就从水面上跳起来在你的羽毛上飞快的印下几颗闪亮的金星。

不错,他是一个有心思有恩情的——好朋友。他不嫌农家的稻草,他一样摩挲长得不丰绽的鲜果。他想法儿去拜会你阁楼上的破旧零星。

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思的时候,他隔着窗户在跨着墙的青藤上含着最甜蜜的微笑望着你,意思说:“别愁,朋友,有我在陪着你哪。”

月亮也是有恩情的,但他的更来得殷勤,又好在不露痕迹。他不是派一个戴银帽的当差高高的擎着片子说某人送札来了的那一套,他来就来了,不铺张的,也不让你觉得他轻盈的脚步,也不让你欠身起来让坐。

真的,他来就来了,拿着满满的一团温暖给揾在你的脸上,安在你的手上,窝在你的心里。

“留着,别让,”他仿佛说,“这是你的,咱们家里有着哪!”

在花丛里寻香的蝴蝶,懂得他的无限的柔媚。你别淌眼泪,他要你把他窝在心里,留着……

哈代

哈代,厌世的,不爱活的,

这回再不用怨言,

一个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露脸。

八十七年不容易过,

老头活该他的受,

抗著一肩思想的重负,

早晚都不得放手。

为什么放著甜的不尝,

暖和的座儿不坐,

偏挑那阴凄的关儿唱,

辣味儿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头僵,

一对眼拖著看人,

他看著了谁谁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讲情!

他就爱把世界剖著瞧,

是玫瑰也给拆坏;

他没有那画眉的纤巧,

他有夜鹗的古怪!

古怪,他争的就只一点——

一点灵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谁翻脸,

认真就得认个透。

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

他爱真诚,爱慈悲:

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

也不能没有安慰。

这日子你怪得他惆怅,

怪得他话里有刺:

他说乐观是“死尸脸上

磨著粉,搽著胭脂!”

这不是完全放弃希冀,

宇宙还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还有生机,

思想先不能随便。

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

诗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著理想,睁大著眼

抉剔人生的错误。

现在他去了,再不说话,

(你听这四野的静,)

你爱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旧历元日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生活

阴沈,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五月二十九日

西窗

这西窗

这不知趣的西窗放进

四月天时下午三点钟的阳光

一条条直的斜的羼躺在我的床上;

放进一团捣乱的风片

搂住了难免处女羞的花窗帘,

呵她痒,腰弯里,脖子上,

羞得她直飓在半空里,刮破了脸;

放进下面走道上洗被单

衬衣大小毛巾的胰子味,

厨房里饭焦鱼腥蒜苗是腐乳的沁芳南,

还有弄堂里的人声比狗叫更显得松脆。

当然不知趣也不止是这西窗,

但这西窗是够顽皮的,

它何尝不知道这是人们打中觉的好时光!

拿一件衣服,不,拿这条绣外国花的毛毯,

堵死了它,给闷死了它:

耶稣死了我们也好睡觉!

直著身子,不好,弯著来,

学一只卖弄风骚的大龙虾,

在清浅的水滩上引诱水波的荡意!

对呀,叫迷离的梦意像浪丝似的

爬上你的胡须,你的衣袖,你的呼吸……

你对着你脚上又新破了一个大窟窿的袜子发愣或是

忙着送玲巧的手指到神秘的胳肢窝搔痒——可不是

搔痒的时候

你的思想不见得会长上那拿把不住的大翅膀:

谢谢天,这是烟士披里纯来到的刹那间,

因为有窟窿的破袜是绝对的理性,

胳肢窝里虱类的痒是不可怀疑的实在。

香炉里的烟,远山上的雾,人的贪嗔和心机;

经络里的风湿,话里的刺,笑脸上的毒,

谁说这宇宙这人生不够富丽的?

你看那市场上的盘算,比那矗着大烟筒

走大洋海的船的肚子里的机轮更来得复杂,

血管里疙瘩着几两几钱,几钱几两,

脑子里也不知那来这许多尖嘴的耗子爷?

还有那些比柱石更重实的大人们,他们也有他们的

盘算;

他们手指间夹着的雪茄虽则也冒着一卷卷成云彩

的烟,

但更曲折,更奥妙,更像长虫的翻戏,

是他们心里的算计,怎样到意大利喀辣辣矿山里去

搬运一个大石座来站他一个

足够与灵龟比赛的年岁,

何况还有波斯兵的长枪,匈奴的暗箭……

再有从上帝的创造里单独创造出来曾向农商部呈请

创造专利的文学先生们,这是个奇迹的奇迹,

正如狐狸精对着月光吞吐她的命珠,

他们也是在月光勾引潮汐时学得他们的职业秘密。

青年的血,尤其是滚沸过的心血,是可口的:——

他们借用普罗列塔里亚的瓢匙在彼此请呀请的舀着喝。

他们将来铜像的地位一定望得见朱温张献忠的。

绣着大红花的俄罗斯毛毯方才拿来蒙住西窗的也不

知怎的滑溜了下来,不容做梦人继续他的冒险,

但这些滑腻的梦意钻软了我的心

像春雨的细脚踹软了道上的春泥。

西窗还是不挡着的好,虽则弄堂里的人声

有时比狗叫更显得松脆。

这是谁说的:“拿手擦擦你的嘴,

这人间世在洪荒中不住的转,

像老妇人在空地里检可以当柴烧的材料?”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是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深夜

深夜里,街角上,

梦一般的灯芒。

烟雾迷裹着树!

怪得人错走了路?

“你害苦了我——冤家!”

她哭,他——不答话。

晓风轻摇着树尖:

掉了,早秋的红艳。

伦敦旅次 九月

怨得

怨得这相逢;

谁作的主?——风!

也就一半句话,

露水润了枯芽。

黑暗——放一箭光;

飞蛾:他受了伤。

偶然,真是的。

惆怅?喔何必!

伦敦旅次 九月

在不知名的道旁(印度)

什么无名的苦痛,悲悼的新鲜,

什么压迫,什么冤屈,什么烧烫

你体肤的伤,妇人,使你蒙着脸

在这昏夜,在这不知名的道旁,

任凭过往人停步,讶异的看你,

你只是不作声,黑绵绵的坐地?

还有蹲在你身旁悚动的一堆,

一只小黑眼闪荡着异样的光,

像暗云天偶露的星晞,她是谁?

疑惧在她脸上,可怜的小羔羊,

她怎知道人生的严重,夜的黑,

她怎能明白运命的无情,惨刻?

聚了,又散了,过往人们的讶异。

刹那的同情也许;但他们不能

为你停留,妇人,你与你的儿女;

伴着你的孤单,只昏夜的阴沈,

与黑暗里的萤光,飞来你身旁,

来照亮那小黑眼闪荡的星芒!

他眼里有你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我向坚厚的地壳里掏,

捣毁了蛇龙们的老巢,

在无底的深潭里我叫,

上帝,我听不到你!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十一月二日星家坡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沈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沈默,

沈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中国海上

枉然

你枉然用手锁着我的手,

女人,用口噙住我的口,

枉然用鲜血注入我的心,

火烫的泪珠见证你的真;

迟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复活,

从灰土里唤起原来的神奇:

纵然上帝怜念你的过错,

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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