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愧是一个英俊男人,在欧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也绝非虚传。他不过中等身材,但体态优雅,风度翩翩。他的脸色黝黑,很像东方人,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带有朦胧的倦意,颇具诱惑力。他的头发乌黑有光泽,胡须短小而呈尖形,修饰整洁。他五官端正,让人赏心悦目,只有平薄的嘴唇有些特别。如果我说我曾看过杀人犯的嘴,说的就是像他脸上一样的一道怵目惊心、狠毒的缺口。他口角紧绷,散发浓浓寒意,令人生畏。他把须角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这实在是不明之举,因为这显然可以成为未经人力雕琢的危险提示符,让人有所警觉。他声音极富磁性,举止潇洒。看他的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而事后得知他已经四十二岁。“真不错——非常好!”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你说你有完全一样的一整套。奇怪,我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奇珍异品。我知道在英国只有一个能与之相配,但它绝不会流落在外。如果你不介意,巴顿医生,请问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尽我所能,以一种最无所谓的口气说道,“反正你能鉴别出它的真伪,而价钱方面,我听专家的。”
“这太离奇了,”他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信息,“做贵重物品的交易我当然要知道它所有的细节。它确实是真品,这一点我非常自信。不过我必须考虑一些可能发生的不利情况,要是事后证明你无权卖掉它可怎么办呢?”“我保证绝对不会发生这事。”“这自然又牵扯出另一个问题,就是你的保证靠什么做后盾。”“我的信用银行可以对此负责。”
“那是自然。但这笔买卖还是让我感觉很奇怪,不太放心。”“买不买悉听尊便。”我装做无所谓地说,“我先想到你,是因为我听说你是个大名鼎鼎的鉴赏家,但在别处我的交易也不会太困难的。”“你怎么知道我是鉴赏家?”“我知道你写过一本这方面的书。”
“你读过吗?”“没有。”“这就怪了,你让我愈加糊涂了。你自称是一个鉴赏家和珍品收藏家,但你却不愿意去查阅一下惟一能为你提供帮助的著作,你做何解释呢?”“我很忙,我是开业医生。”
“答非所问。一个人要是真有某种爱好,他总会找时间去研究的,即使他有什么别的业务。你在信里还说你是鉴赏家呢。”“我本来就是。”“我能不能提几个问题考考你?我对你说实话,如果你真是医生的话那情况就很可疑了。我问你,你知道圣武天皇以及他_和奈良附近的正仓院有什么关系吗?怎么,你不知道吗?那么请你讲一讲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我装做勃然大怒地跳了起来。
“先生,你太过分了,”我说,“我来这里是看得起你,可不想被当做小孩儿让你考着玩。我的陶瓷知识也许不如你,但我绝不能受你侮辱。”他狠狠地瞪着我,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刚才他那风度已了无踪迹,凶残的嘴唇之间露出牙齿。“你怎么回事?你是奸细,你是福尔摩斯派来的探子,你在愚弄我!听说这家伙就快死了,所以他就派奸细来探底。你竟敢私闯民宅!好哇!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我退了一步准备冲出去,因为他已怒不可遏。也许他一开始就对我产生了怀疑,也许我在回答问题上出现了纰漏,总之骗不倒他是显而易见的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胡乱地摸着。正在这时,一定是有什么动静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站在那里不动,侧耳倾听着。
“好哇!”他忽然喊道,“好哇!”他突然蹿进身后那间小屋。我快步来到门口,那情景是我今生所无法忘却的。通往花园的大窗敞开着,福尔摩斯像鬼影一般立在窗前,他头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色煞白得吓人。转眼间他便消失了,我只听见了他碰到树叶的哗哗声。格鲁纳大叫一声也冲到窗口。在那一瞬间,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一只女人的手臂突然从树丛中伸出来,随手一扬。与此同时,只听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悲惨叫声,这一声喊叫将永存我心。他双手紧紧捂住脸满屋乱跑,头在墙壁上砰砰直撞,接着他倒在地毯上来回翻滚,同时,一声声痛苦至极的尖叫不断地在屋内发出回音。
“水!天哪,快拿水来啊!”他叫着。我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水瓶朝他跑去。这时男管家和几个男仆也赶来了。当我单腿跪下把受伤者的脸轻轻转过来时,有一个仆人吓得昏了过去。很显然,是硫酸闯了祸,整张脸已经完全被腐蚀,硫酸正从耳朵和下巴往下滴着。他的一只眼已经蒙上白翳,另一只也红肿起来。世事难料啊,几分钟以前我还在称赞不已的五官,而今已经变成一片模糊,极其恐怖,无法形容,就如同一幅美妙的油画被画家用布胡涂乱抹一样。
我简要地解释了一下先前的突发事件。有几个仆人爬上窗口,冲到草地上去,但是夜幕已降,又下起雨来。格鲁纳一边嚎叫一边高声痛骂着那个洒硫酸的复仇者。“女魔鬼温德!”他大叫着,“这个魔鬼,她跑不了!等着吧!我的天哪,疼死我了!”我用油敷了他的脸,包扎后又打了一针吗啡,以减少他的痛苦。此时,他对我的怀疑全都没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我可以把他那死鱼般的眼睛恢复过来似的。要不是我想起他那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的一生,我也许会同情于他的美貌被毁。当时我看到他那双手便感到恶心。后来他的家庭医生和会诊专家到了,这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另外,一个警察巡官也来了,我把一张真实身份的名片给了他。不这样做极其愚蠢,一点好处也没有,因为苏格兰场熟悉我的面貌就像熟悉福尔摩斯一样。后来我离开了这座阴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时就回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正坐在的安乐椅中,面容惨淡、疲惫不堪。不仅是因为他的伤情,今晚发生的事件使钢铁般的他也被震惊了,他毛骨悚然地听我叙述男爵的伤情。
“这是他应得的下场,华生,是他应得的下场!”他说道。“这是必然的。天知道,这个人是罪恶滔天。”他又说。随后他从桌上拿起一个黄皮的本子。“这就是那个女人说的本子。要是这个本子都不能取消这场婚事的话,那世界上也没什么能打动她了。但是这个本子是可以达到目的的,一定能达到。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都无法容忍这样的事。”
“这是他的恋爱日记吗?”“你应说是他的淫乱日记,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那个女人第一次提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只要我们能拿到它,就是掌握了最有威力的武器。当时我没有说什么,害怕这个女人走漏风声,但我一直在计划弄到它。他们打伤我后,我明白了,男爵认为没有防备我的必要了。这对我极其有利。本来我打算多等几天,但他的访美迫使我加速行动。他不可能把这样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而不带走,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夜间去偷是不可能的,他防范很严密。但是如果能用什么东西转移他的注意,事情就好办多了。这里你和那蓝色茶碟儿就发挥了作用,但我必须搞清楚这个本子到底放在什么地方。我的时间有限,只有几分钟可利用,因为我的时间由你速成的陶瓷知识所决定。因此,到了最后关键时刻我还是把这个女孩子找来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怀里的小包儿竟然是硫酸,我还以为她只是为协助我前来的,没料到她还留一手。”
“他已猜出我是来卧底的了。”“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不过,还好,你缠住他,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时间已足够让我拿到日记。如果我能安全逃走,那时间还需长些。詹姆斯爵士,欢迎,欢迎!”这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客人已经应邀而至了。他方才一直在那里全神贯注静静地倾听福尔摩斯叙述事情的前后。
“你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创造了一个真正伟大的奇迹!”他听完之后激动地说道。“如果他的伤势真的如华生医生所言极其严重,我们不用日记也胜券在握,可以使那位小姐打消结婚的念头了。”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以常理去推测德·梅尔维尔这类女人的行事。她只会把他当做一个毁了容的殉道者而加倍爱他。是的,我们真正要摧毁的对象绝不是他的外表,而恰恰是他的道德面具。这世上惟一能冷却她盲目的热情的东西,就是他亲笔写的日记,无论如何她也会相信的。”
詹姆斯爵士带走了日记和蓝色茶碟。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同他一起告辞。他跳上一辆显然是等候已久的马车,对戴帽徽的车夫匆忙地说了一句话,车就快速驶去了。他把大衣的半边挂在窗口以遮掩车厢上的家徽,但我早已借着射来的灯光看清了。我大吃一惊,即刻转身跑上楼找到福尔摩斯。“我知道咱们的主顾是谁了,”我兴奋地汇报我的新发现,“你知道吗,他就是——”
“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和高贵的绅士,”福尔摩斯抬手示意我住口。“不必多说了。”这本暴露罪恶的至关重要的日记是怎么被用来阻止婚事的,我并不清楚。或许是由詹姆斯爵士办理的,但由小姐的可怜父亲出面办理这件棘手之事是最好不过了,总之,结局非常令人满意。三天之后,晨报上登出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已经取消婚礼的消息。同一家报纸也刊载了刑事法庭对吉蒂·温德小姐的开庭审理,她受到的指控是投洒硫酸蓄意伤人。但是在审讯过程中出现了许多人们可以理解的情况,她最后只被判了此类犯罪的最轻惩罚。歇洛克·福尔摩斯本来也会受到盗窃指控的威胁,但是预期目的已经达到,并且主顾又是声名显赫的,所以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于世的英国法庭也变得灵活而富有人情味儿了。他最终也没被传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