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青答言:“范蠡、张翰、陆龟蒙。”又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钱青一一分疏出来。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谭天说地,讲古论今,惊得先生一字俱无,连称道:“奇才,奇才!”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唤家人,悄悄分付备饭:“要整齐些。”家人闻言,即时拽开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赞取杯箸安席,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汤十莱,添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桌子,真个咄嗟而办。
你道为何如此便当?原来高赞的妈妈金氏,最爱其女,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看见一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分付,流水的就搬出来。宾主共是五位。酒后饭,饭后酒,直吃到红日衔山。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甚不忍别,意欲攀留几日。钱青那里肯住?高赞留了几次,只得放他起身。钱青先别了陈先生,口称“承教”,次与高公作谢道:“明日早行,不得再来告别。”高赞道:“仓卒怠慢,勿得见罪。”小学生也作揖过了。金氏已备下几色嗄程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又有一封舟金。高赞扯尤辰到背处,说道:“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若得少梅居间成就,万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领命。”高赞直送上船,方才分别。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
再说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风水不顺,直到更深,方才抵家,颜俊兀自秉烛夜坐,专听好音。二人叩门而入,备述昨朝之事。颜俊见亲事已成,不胜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择个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以为谢礼。就拣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高赞得意了女婿,况且妆奁久已完备,并不推阻,日往月来,不觉十一月下旬,吉期将近。
原来江南地方娶亲,不行古时亲迎之礼,都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女亲家谓之“送娘”,阿舅谓之“抱嫁”。高赞为选中了乘龙佳婿,到处夸扬,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准备大开筵宴,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先遣人对尤辰说知。尤辰吃了一惊,忙来对颜俊说了,颜俊道:“这番亲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个勾,行乐图也画得出在那里。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辞?好事定然中变!连累小子,必然受辱。”颜俊听说,反抱怨起媒人来,道:“当初我原说过来,该是我姻缘,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门时,自家去了,那见得今日进退两难?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钱家表弟替了。谁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说就成,并不作难。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肯成!况且他家已受了聘礼,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敢道个不字么?你看我今番自去,他怎生发付我,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尤辰摇着头道:“成不得!人也还在他家,你狠到那里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轿,你也没奈何他。”颜俊道:“多带些人从去,肯便肯,不肯时打进去,抢将回来。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为证,只是赖婚的不是,我并没差处。”尤辰道:“大官人休说满话!常言道:‘恶龙不斗地头蛇。’你的从人虽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无减。万一弄出事来,缠到官司,那老儿诉说,求亲的是一个,娶亲的又是一个。官府免不得唤媒人诘问,刑罚之下,小子只得实说。连钱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处。”颜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劳你明日去回他一声,只说前日已曾会过了,敝县没有亲迎的常规,还是从俗送亲罢。”尤辰道:“一发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处夸其才貌,那些亲邻专等亲迎之时,都要来厮认,这是断然要去的。”颜俊道:“如此怎么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见,更无别策,只得再央令表弟钱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进门,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夺了去。结姻之后,纵然有话,也不怕他了。”颜俊顿了一顿口道:“话到有理。只是我的亲事,到作成别人去风光。央及他时,还有许多作难哩。”尤辰道:“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风光只在一时,怎及得大官人终身受用!”
颜俊又喜又恼。当下别了尤辰,回到书房,对钱青说道:“贤弟,又要相烦一事。”钱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颜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毕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亲迎,原要劳贤弟一行,方才妥当。”钱青道:“前日代劳,不过泛然之事。今番亲迎,是个大礼,岂是小弟代得的?这个断然不可!”颜俊道:“贤弟所言虽当,但因初番会面,他家已认得了,如今忽换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变卦。不但亲事不成,只恐还要成讼,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却不是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坏了?若得贤弟亲迎回来,成就之后,不怕他闲言闲语。这是个权宜之术。贤弟须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辞。”钱青见他说得情辞恳切,只索依允。颜俊又唤过吹手及一应接亲人从,都分付了说话,不许漏泄风声。取得亲回,都有重赏。众人谁敢不依?
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颜家相帮,安排亲迎礼物,及上门各项赏赐,都封得停停当当。其钱青所用,及儒巾、圆领、丝绦、皂靴,并皆齐备。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只,散载众人,小船四只,一者护送,二者以备杂差。十余只船,筛锣掌号,一齐开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好不兴头。正是:
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约莫离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报信。一面安排亲迎礼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轿,灯笼火把,共有数百。钱青打扮整齐,另有青绢暖轿,四抬四绰,笙箫鼓乐,径望高家而来。那山中远近人家,都晓得高家新女婿才貌双全,竞来观看,挨肩并足,如看神会故事的一般热闹。钱青端坐轿中,美如冠玉,无不喝采。有妇女曾见过秋芳的,便道:“这般一对夫妻,真个郎才女貌!高家拣了许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拣着了。”
不题众人。且说高赞家中,大排筵席,亲朋满坐。未及天晚,堂中点得画烛通红。只听得乐声聒耳,门上人报道:“娇客轿子到门了。”傧相披红插花,忙到轿前作揖,念了诗赋,请出轿来。众人谦恭揖让,延至中堂。奠雁行礼已毕,然后诸亲一一相见。众人见新郎标致,一个个暗暗称羡。献茶后,吃了茶果点心,然后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与寻常不同,面南专席,诸亲友环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饮酒。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
且说钱青坐于席上,只听得众人不住声的赞他才貌,贺高老选婿得人。钱青肚里暗笑道:“他们好似见鬼一般,我好像做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见神见鬼的,不知如何结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担了虚名,不知实受还在几时?料想不能如此富贵。”转了这一念,反觉得没兴起来,酒也懒吃了。高赞父子,轮流敬酒,甚是殷勤。钱青怕担误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赞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汤饭,仆从的酒都吃完了。约莫四鼓,小乙走在钱青席边,催促起身。钱青教小乙把赏封给散,起身作别。高赞量度已是五鼓时分,赔嫁妆奁俱已点检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轿。只见船上人都走来说:“外边风大,难以行船。且消停一时,等风头缓了好走。”
原来半夜里便发了大风,那风刮得好利害。只见:山间拔木扬尘,湖内腾波起浪。只为堂中鼓乐喧阗,全不觉得。高赞叫乐人住了吹打,听时,一片风声,吹得怪响。众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脚跳。高赞心中大是不乐,只得重请入席,一面差人在外,专看风色。看看天晓,那风越狂起来,刮得彤云密布,雪花飞舞。众人都起身看着天,做一块儿商议。一个道:“这风还不像就住的。”一个道:“半夜起的风,原要半夜里住。”又一个道:“这等雪天,就是没风,也怕行不得。”又一个道:“只怕这雪还要大哩。”又一个道:“风太急了,住了风,只怕湖胶。”又一个道:“这太湖不愁他胶断,还怕的是风雪。”众人是恁般闲讲,高老和尤辰好生气闷。又捱一会,吃了早饭,风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过湖不成。错过了吉日良时,残冬腊月,未必有好日了。况且笙箫鼓乐,乘兴而来,怎好教他空去?事在千难万难之际,坐间有个老者,唤做周全,是高赞老邻,平日最善处分乡里之事。见高赞沉吟无计,便道:“依老汉愚见,这事一些不难。”高赞道:“足下计将安在?”周全道:“既是选定日期,岂可错过?令婿既已到宅,何不就此结亲?趁这筵席,做了花烛,等风息,从容回去,岂非全美?”众人齐声道:“最好!”高赞正有此念,却喜得周老说话投机,当下便分付家人,准备洞房花烛之事。
却说钱青虽然身子在此,本是个局外之人,起初风大风小,也还不在他心上。忽见周全发此议论,暗暗心惊,还道高老未必听他。不想高老欣然应允,老大着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谁想尤辰平昔好酒,一来天气寒冷,二来心绪不佳,斟着大杯,只顾吃,吃得烂醉如泥,在一壁厢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钱青只得自家开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择个日子,再来奉迎。”高赞那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况贤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专。”说罢,高赞入内去了。钱青又对各位亲邻,再三央及,不愿在此结亲。众人都是奉承高老的,那一个不极口赞成。钱青此时无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时,却叫颜小乙与他商议,小乙心上也道不该,只教钱秀才推辞,此外别无良策。钱青道:“我已辞之再四,其奈高老不从。若执意推辞,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桩大事,并无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在讲话,众人都攒拢来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决矣,大官人不须疑虑!”钱青嘿然无语,众人揖钱青请进。午饭已毕,重排喜筵。傧相披红喝礼,两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常规行礼,结了花烛。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对夫妻此夜新。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没心人。其夜,酒阑人散,高赞老夫妇亲送新郎进房。伴娘替新娘卸了头面,几遍催新郎安置,钱青只不答应,正不知什么原故。只得伏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将房门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钱青心上如小鹿乱撞,勉强答应一句道:“你们先睡。”丫鬟们乱了一夜,各自倒东歪西去打瞌睡。钱青本待秉烛达旦,一时不曾讨得几枝腊烛,到烛尽时,又不好声唤。忍着一肚子闷气,和衣在床外侧身而卧,也不知女孩儿头东头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书馆中去梳洗。高赞夫妇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为怪。是日雪虽住了,风尚不息,高赞且做庆贺筵席。钱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进房,女孩儿又先睡了。钱青打熬不过,依旧租衣而睡,连小娘子的被窝儿也不敢触着。又过一晚,早起时,见风势稍缓,便要起身。高赞定要留过三朝,方才肯放。钱青拗不过,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间背地里和尤辰说起夜间和衣而卧主事,尤辰口虽答应,心下未必准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却说女孩儿秋芳,自结亲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齐整,心中暗暗欢喜。一连两夜,都则衣不解带,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儿预先分付丫鬟,“只等官人进房,先请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进来,便替他解衣科帽。钱青见不是头,除了头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贴着床里自睡,仍不脱衣。女孩儿满怀不乐,只得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诉爹娘。到第四日,天气晴和,高赞预先备下送亲船只,自己和老婆亲送女孩儿过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赞与钱青、尤辰又是一船。船头俱挂了杂彩,鼓乐振天,好生闹热。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驾个小小快船,赶路先行。话分两头。且说颜俊自从打发众人迎亲去后,悬悬而望,到初二日半夜,听得刮起大风大雪,心上好不着忙。也只道风雪中船行得迟,只怕挫了时辰,那想道过不得湖?一应花烛筵席,准备十全,等了一夜,不见动静,心下好闷,想道:“这等大风,到是不曾下船还好。若在湖中行动,老大担忧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丈知道错过吉期,岂肯胡乱把女儿送来,定然要另选个日子。又不知几时吉利?可不闷杀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时,在岳丈前撺掇,权且迎来,那时我那管时日利与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乱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门前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