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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警世通言下篇(6)

那边瞽能听橹声知灾福。今日且说个卖卦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开封府人。去究州府奉符县前,开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太阿宝剑,底下一个招儿,写道:“斩天下无学同声。”这个先生,果是阴阳有准: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五星深晓,决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当日挂了招儿,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怎生打扮?但见:

裹背系带头巾,着上两领皂衫,腰问系条丝绦,下面着一双干鞋净袜,袖里袋着一轴文字。

那人和金剑先生相揖罢,说了年月日时,铺下卦子。只见先生道:“这命算不得。”那个买卦的,却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姓孙名文,问道:“如何不与我算这命?”

先生道:“上复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道:“怎地难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买,护短体问。”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道:“再请年月日时,恐有差误。”押司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押司道:“我不讳,但说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道是:

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押司看了,问道:“此卦主何灾福?”先生道:“实不敢瞒,主尊官当死。”又问:“却是我几年上当死?”先生道:“今年死。”又问:“却是今年几月死?”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问:“却是今年今月几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问:“早晚时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道:“若今夜真个死,万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县里理会。”先生道:“今夜不死,尊官明日来取下这斩无学同声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押司听说,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铺去。怎地计结那先生?

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只见县里走出数个司事人,来拦住孙押司,问做甚闹。押司道:“甚么道理!我闲买个卦,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无疾病,怎地三更三点便死?待捽他去县中,官司究问明白。”众人道:“若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众人和烘孙押司去了,转来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押司,想也在此卖卦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阎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该放宽缓些。”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说实话,又惹人怪【眉批:自是涉世恶语。】。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在别处去了。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归去,心中好闷。归到家中,押司娘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丈夫:“有甚事烦恼?想是县里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问。”再问道:“多是今日被知县责罚来?”又道:“不是。”再问道:“莫是与人争闹来?”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县前买个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娘听得说,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问道:“怎地平白一个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捽他去县里官司?”押司道:“便捽他去,众人劝了。”浑家道:“丈夫,你且只在家里少待。我寻常有事,兀自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如今替你去寻那个先生【眉批:妇人好出头的,定是可畏。】,问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钱私债,又无甚官事临逼,做甚么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与他理会,却强如你妇人家。”

当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几杯酒来吃着。我今夜不睡,消遣这一夜。”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校椅上,朦胧着醉眼,打瞌睡。浑家道:“丈夫,怎地便睡着?”叫迎儿:“你且摇觉爹爹来。”迎儿到身边摇着不醒,叫一会不应。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若还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孙押司只吃着酒消遣一夜,千不合万不合上床去睡,却教孙押司,只就当年当月当日当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里彭越。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见丈夫先去睡,分付迎儿厨下打灭了火烛,说与迎儿道:“你曾听你爹爹说,日间卖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当死?”迎儿道:“告妈妈,迎儿也听得说来。那里讨这话!”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做些针线,且看今夜死也不死?若还今夜不死,明日却与他理会!”教迎儿:“你且莫睡!”迎儿道:“那里敢睡!”道犹未了,迎儿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儿,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着!”迎儿道:“我不睡。”才说罢,迎儿又睡着。押司娘叫得应,问他如今甚时候了?迎儿听县衙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押司娘道:“迎儿,且莫睡则个,这时辰正尴尬那!”迎儿又睡着,叫不应。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将下来,兀底中门响。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儿,点灯看时,只听得大门响。迎儿和押司娘点灯去赶,只见一个着白的人,一只手掩着面,走出去,扑通地跳入奉符县河里去了。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那条河直通着黄河水,滴溜也似紧,那里打捞尸首?押司娘和迎儿就河边号天大哭道:“押司,你却怎地投河,教我两个靠兀谁!”即时叫起四家邻舍来,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对门住的高嫂,鲍嫂,一发都来。押司娘把上件事,对他们说了一遍。刁嫂道:“真有这般作怪的事!”毛嫂道:“我日里兀自见押司着了皂衫,袖着文字归来,老媳妇和押司相叫来。”高嫂道:“便是,我也和押司厮叫来。”鲍嫂道:“我家里的早间去县前有事,见押司捽着卖卦的先生,兀自归来说;怎知道如今真个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分付我们邻舍则个,如何便死!【眉批:描出一团婆子气。】”簌地两行泪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许多好处来,如何不烦恼!”也眼泪出。鲍嫂道:“押司,几时再得见你!”即时地方甲呈官司,押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荐亡灵。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日押司娘和迎儿在家坐地,只见两个妇女,吃得面红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入来道:“这里便是。”押司娘打一看时,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时不见。”媒婆道:“押司娘烦恼!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纸来,莫怪则个!押司如今也死得几时?”答道:“前日已做过百日了。”两个道:“好快,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有时老媳妇和他厮叫,还喏不迭【眉批:好人多糊塗,押司之谓也。】。时今死了许多时,宅中冷静。也好说头亲事,是得。”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个一似我那丈夫孙押司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难。老媳妇却有一头好亲。”押司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头丈夫?”两个吃了茶,归去。

过了数日,又来说亲。押司娘道:“婆婆休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来说,若依不得我,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孀度日。”当时押司娘启齿张舌,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撞着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双双受国家刑法。正是:

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道:“却是那三件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孙,如今也要嫁个姓孙的【眉批:巧言。】。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恁般职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则要他入舍。”两个听得说,道:“好也!你说要嫁个姓孙的,也要一似先押司职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说别件事,还费些计较,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唤做大孙押司,如今来说亲的,元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钻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唤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入舍。我教押司娘嫁这小孙押司,是肯也不?”押司娘道:“不信有许多凑巧!【眉批:巧言。】”张媒道:“老媳妇今年七十二岁了,若胡说时,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家吃屎!”押司娘道:“果然如此,烦婆婆且去说看,不知缘分如何?”张媒道:“就今日好日,讨一个利市团圆吉帖。”押司娘道:“却不曾买在家里。”李媒道:“老媳妇这里有。”便从抹胸内,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笺纸来。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当日押司娘教迎儿取将笔砚来,写了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免不得下财纳礼,往来传话。

不上两月,入舍小孙押司在家。夫妻两个,好一对儿,果是说得着。不则一日,两口儿吃得酒醉,教迎儿做些个醒酒汤来吃。迎儿去厨下一头烧火,口里埋冤道:“先的押司在时,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却教我做醒酒汤!”只见火筒塞住了孔,烧不着。迎儿低着头,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地一尺已上。见一个人顶着灶床,胈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眉批:一现身。】,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夫妻两人急来救得迎儿苏醒,讨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问道:“你适来见了甚么,便倒了?”迎儿告妈妈:“却才在灶前烧火,只见灶床渐渐起来,见先押司爹爹,胈项上套着井栏,眼中滴出血来,披着头发,叫声迎儿,便吃惊倒了。”押司娘见说,倒把迎儿打个漏风掌:“你这丫头,教你做醒酒汤,则说道懒做便了,直装出许多死模活样!莫做莫做,打灭了火去睡!”迎儿自去睡了。

且说夫妻两个归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这丫头见这般事,不中用,教他离了我家罢。”小孙押司道:“却教他那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个道理。”到天明,做饭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应。押司娘叫过迎儿来道:“迎儿,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里,莫是要嫁个老公?如今我与你说头亲。”迎儿道:“那里敢指望,却教迎儿嫁兀谁?”押司娘只因教迎儿嫁这个人,与大孙押司索了命。正是:

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时不由迎儿做主,把来嫁了一个人。那厮姓王名兴,浑名唤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要赌。迎儿嫁将去,那得三个月,把房卧都费尽了。那厮吃得醉,走来家把迎儿骂道:“打脊贱人!见我恁般苦,不去问你使头,借三五百钱来做盘缠?”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一程走来小孙押司家中。押司娘见了道:“迎儿,你自嫁了人,又来说甚么?”迎儿告妈妈:“实不敢瞒,迎儿嫁那厮不着,又吃酒,又要赌。如今未得三个月,有些房卧,都使尽了。没计奈何,告妈妈借换得至五百钱,把来做盘缠。”押司娘道:“迎儿,你嫁人不着,是你的事。我今与你一两银子,后番却休要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妈妈归家。那得四五日,又使尽了。

当日天色晚,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着迎儿道:“打脊贱人!你见恁般苦,不去再告使头则个?”迎儿道:“我前番去,借得一两银子,吃尽千言万语。如今却教我又怎地去?”王兴骂道:“打脊贱人!你若不去时,打折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来孙押司门首看时,门却关了。迎儿欲待敲门,又恐怕他埋怨,进退两难,只得再走回来。过了两三家人家,只见一个人道:“迎儿,我与你一件物事。”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烦恼!正是:

龟游水面分开绿,鹤立松梢点破青。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的人,只见人家屋檐头,一个人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抱着一骨碌文字,低声叫道:“迎儿,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见在一个去处,未敢说与你知道。你把手来,我与你一件物事。”迎儿打一接,接了这件物事,随手不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物事时,却是一包碎银子。迎儿归到家中敲门,只听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头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儿道:“好教你知:我去妈妈家借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走回来,只见人家屋檐头,立着先的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与我一包银子在这里。”王兴听说道:“打脊贱人!你却来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明,你且进来。”迎儿入去,王兴道:“姐姐,你寻常说那灶前看见先押司的话,我也都记得。这事一定有些蹊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故恁地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待天明去县里首告他。”正是:

着意种花花不活,等闲插柳柳成阴。

王兴到天明时,思量道:“且住,有两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县里头名押司,我怎敢恶了他!第二件,却无实迹,连这些银子也待入官,却打没头脑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送去孙押司家里,到去谒索他则个。”计较已定,便去买下两个盒子送去。两人打扮身上干净,走来孙押司家。押司娘看见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盒子来,便道:“你那得钱钞?”王兴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两银子,送些盒子来,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赌钱了。”押司娘道:“王兴,你自归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两日。”王兴去了。押司娘对着迎儿道:“我有一炷东峰岱岳愿香要还,我明日同你去则个。”当晚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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