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煞〕写被卖给江西商人刘一郎的裴兴奴临行时的痛苦心情。但此曲不是直述其情,而是以景衬情。曲中景物全是设想之词。前六句是设想随刘一郎远去的途中情景。开头先用“少不的”三字点明了以下全是想像之词。女主人公怀着对情人深沉的思念和无限的痛苦乘船远去,一路上无心观赏那途中景物。她愁思难遣,企待在睡乡得到暂时的解脱。但是,那黄昏时刻的犬吠声却又“惊回客梦”,面对茫茫暮色,荒村野犬,又是何等凄凉!作品通过裴兴奴对未来生活的想像写出了她的不幸遭遇和痛苦心情。此曲全是直接写景,是用赋的手法。全曲通过写景抒情,但与诗词中的写景又有所不同。它不是把情隐含在景中,而是在写景的同时把情明白地点出来。如写设想中的江西景物,明确地冠以“愁的是”,写“落日蝉”明白说出“聒碎人心”,对所要表达的感情说得十分鲜明。曲中“对千里青山,闻两岸啼猿”系化用李白《朝发白帝城》诗中“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句,“却索共渔火对愁眠”系化用张继《枫桥夜泊》诗中“江枫渔火对愁眠”之句。二诗均为人熟知,且略加变化,恰切自然,使人不觉。此曲大部分句子用对偶。但其中不仅有双句对,而且有曲所特有的鼎足对。“盖曲之装点饱满,排奡驰骋,对句之为助实多也。”(任讷《散曲概论》)对偶不但增加了曲子的整齐之美,而且通过铺排,使作品更加酣畅透彻,具有浩荡流走的气势。
半夜雷轰荐福碑
马致远
第一折
〔寄生草〕想前贤语,总是虚。可不道书中车马多如簇,可不道书中自有千钟粟,可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则见他白衣便得一个状元郎,那里是绿袍儿赚了书生处。
〔幺篇〕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则这有银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
《荐福碑》故事本于宋代传说,宋人《冷斋夜话》、《续墨客挥犀》等书均有叙述。马致远据此加以发展,借以描写元代官场的黑暗和读书人怀才不遇的苦闷。作品写书生张镐流落江湖,其友范仲淹给以三封书信,介绍他投托他人。但连投二人,其人均死。范仲淹举荐张镐为官,又被富户张浩冒名顶替。张镐困居庙内,和尚欲以庙内颜真卿所书(宋代笔记中作欧阳询所书)荐福碑文拓下卖钱相助,龙神却又当夜将碑击碎。张镐正欲自杀,巧遇范仲淹相救,并被带进京城,中了状元。剧中所谓“雷轰荐福碑”后来成了形容士人命运坎坷的习语,戏剧小说中常有“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的说法。剧中所表现的对功名富贵的追求与马致远早年的思想相似,故可能是作者早期的作品。
〔寄生草〕二曲写张镐困穷之时,范仲淹以古语勉励他,说道“便好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前贤遗语,道的不差也。”(按:宋李之彦《东谷所见》言《劝学文》中有此语。相传宋真宗赵恒有《劝学篇》,恐不确。)张镐苦读寒窗多年,仍是贫穷不堪,难免有些忿慨:“我去这六经中枉下了死工夫,冻杀我也论语篇、孟子解、毛诗注,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而他看到那些愚昧无能的人却得享功名富贵,更加想不通。根据自身的经历,他体会到:“想前贤语,总是虚。”此二句总领全曲,下面是具体申说。不是说“书中车马多如簇”吗?不是说“书中自有千钟粟”吗?不是说“书中有女颜如玉”吗?可在现实生活中,“则见他白衣便得一个状元郎,那里是绿袍儿赚了书生处。”白衣乃僮仆之衣,指“贱人”、僮仆。绿袍乃八品、九品官所服,指下层官吏。这两句是说,不读的粗俗小人却可以得一个状元郎,而满腹才学的书生却连一个绿袍小官也得不到。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呢?下一曲〔幺篇〕作了回答。
幺篇开头两句写道:“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反映了元代知识分子备受压抑、仕进无途的现实。为了进一步强调和突出这种不公平的状况,作品又用一个三句对加以铺排申说:“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连用六个“越”字,意饱气足,把荒谬的社会现象和作者的愤懑之情写得显豁酣畅。这些愚昧无知之辈不但做了官,发了财,而且贪得无厌,不肯休官让贤;那么,贫苦的读书人必然是求官无路。因此,作品写道:“则这有钱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陶令,原指陶渊明。据《宋书·陶潜传》载,陶渊明家贫,曾为彭泽令,因不肯折腰以迎督邮而辞职归隐。这里是反用此典,指有钱的官吏,谁肯像陶令一样休官?“子张学干禄”语出《论语·为政》。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学干禄”即请教求取功名利禄之事。子张曾问此事于孔子。此曲用这一典故,是说贫穷的读书人希望求取功名利禄,却难以得到。这两支曲子全是直接的叙述和抒情,白描直说,毫不掩饰。两个三句对更使之酣畅透彻,气势浩荡。曲中还用了对比手法:前一曲以现实与前贤语对比,愈见现实的不合理;后一曲以聪明与痴呆糊涂、有银与无钱对比,更见社会的荒谬。曲中用典,“可不道”之下直用前贤话语,系熟语、俗语,“子张学干禄”直用《论语》中语句,系经典语句,表现了曲子用典的特色。诗词用典避熟避俗,对成句多加融化而用之;曲中用典则常用熟语和俗语,且多引用原句。特别是对经典中的原句,诗词中极少直用,而曲中则常有之。马致远剧作中直用《论语》者尤多。且用得恰切自然,天衣无缝。
半夜雷轰荐福碑
马致远
第三折
〔红绣鞋〕本待看金色清凉境界,霎时间都做了黄公水墨楼台。多管是角木蛟当直圣亲差,把黄河移得至,和东海取将来,抵多少长江风送客。
〔上小楼〕这雨水平常有来,不似今番特煞!这场大雨,非为秋霖,不是甘泽;遮莫是箭杆雨、过云雨,可更淋漓辰霭。看你怎生飘麦。
〔幺篇〕振乾坤雷鼓鸣,走金蛇电影开。他那里撼岭巴山,搅海翻江,倒树摧崖。这孽畜,更做你这般神通广大,也不合佛顶上大惊小怪。
〔满庭芳〕粉碎了阎浮世界,今年是九龙治水,少不的珠露成灾,将一统家丈三碑霹雳做了石头块,这的则好与妇女捶帛。把似你便逞头角欺负俺这秀才,把似你便有爪牙近取那澹台,周处也曾除三害!我若得那魏徵剑来,我可也敢驱上斩龙台!
张镐投书不着,穷途落魄,寄食饶州荐福寺内。寺有一碑,为颜真卿所书。长老命小和尚于明日持一千张纸去“打做法帖”,给张镐沿途卖了做盘缠,往京师进取功名。初,张镐曾至龙神庙避雨,题诗壁上泄怨。龙神见诗大怒,发誓要“你行一程,我赶一程”,故亦赶至饶州,兴云布雨,是夜雷电轰鸣,风雨大作。曲子描绘了这一场特大雷雨。
前二曲,〔红绣鞋〕、〔上小楼〕是从张镐眼中看到的大雨情景。照张镐的想法,开门试看时,原应是“金色清凉境界”,不料却像是一幅浓笔淋漓的水墨画,天昏地黑,大雨滂沱。“霎时间”三字点明了这场雨来得急骤、迅猛,来得出人意料,对应着“本待看”,暗寓着这雨本不该有之意。接着,从广大的范围写了雨水之大。写得很精炼,只用了两句话,挑选了两样事物作比。黄河,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如今“移得至”了;东海,汪洋浩瀚,波涛汹涌,又“取将来”,中间着一“和”字,黄河、东海之水交集并汇,一齐倾泼下来,其凶,其猛,其暴,其虐,给人以不寒而栗之感。〔上小楼〕则具体地写雨水。也是用了两个事物。一个“箭杆雨”,雨如飞箭射出,把雨线之粗,之大,之有力量全都表达出来了;“过云雨”,指的是特大阵雨,把云层之浓厚,雨水之密集也都表达出来了,这雨如同万箭齐发,密集而下,前面用了“遮莫”,尽教的意思,让整个世界全都下着如此大雨,使得张镐觉得“今番特煞”。它既不是秋霖,能促进稻禾生长孕育,也不是雨露,可滋润万物,已隐含着是一场灾难之意,所以张镐说:我今夜不读书了,看你究竟怎样肆虐。
描写了雨之大后,〔幺篇〕集中写雷电。先从听觉写:“振乾坤雷鼓鸣”,再从视觉写:“走金蛇电影开”,漆黑的天空中,金蛇闪闪,雷鼓隆隆,震天动地,进而说其威势:能摇撼巴岭山,能搅海翻江,能倒树摧崖。“撼”、“搅”、“翻”、“倒”、“摧”,声势何等凶猛,威力何等巨大;张镐不禁骂道,这孽畜,即使神通广大,也不应在寺庙神佛顶上这般地施威逞能。
可是,因为寺里住着儒生张镐,龙神偏要在佛顶上兴风作浪,偏要“粉碎了阎浮世界”。阎浮,梵语,即“阎浮提”,即“南赡部洲”,为佛典所云四大部洲之一,此代指佛地,雷电把“一统家”,一全块丈三高的石碑劈个粉碎,碎块只好给妇女作捶衣帛用了。行文至此,张镐按捺不住对这场暴雷急雨的愤慨:譬做你逞威风欺负我,譬做你靠爪牙取得澹台湖水为害人间,人间也有周处能除三害。我张镐也要跟魏徵一样,斩龙除凶!“把似”,即使、譬做的意思,“澹台”,湖名,在今江苏吴县东南,《吴地记》:“澹台湖,澹台子羽宅,陷为湖”,澹台子羽曾渡河斩蛟。事见《世说新语》,周处曾在长桥下杀了危累害姓的三害之一:蛟。魏徵斩龙系民间传说,谓泾河龙错行了雨,违了天条,魏徵梦中上剐龙台斩了泾河龙,见元人《西游记》(《永乐大典》卷一三一三九)。
雷轰荐福碑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明清的一些戏剧小说中,常引用这个故事,“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就形成了一联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