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曲子描写那少女何等娇贵。富家深闺之中,培养出牡丹花芽般娇嫩的人儿,是那样地娴静。绣帘总是遮掩着她的闺房,不让人窥见一丝秘密。她在丫环的陪伴下,莺燕般在花园里游玩,无忧无虑地像仙子居住在东华之堂,在花阴柳阴下留下她美丽的身影。然而,生长在这里的女子,却也萌动着爱情之愫。〔乔木查〕曲写男主人公与少女的偶遇。她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忽地迎头见咱”以下五句,真切生动地描绘了少女偶遇(也许是生平第一次)不相识的青年男子时的情态。“厌地回身”,指倏地转过身子;“拢鬓鸦”,是用手轻轻地抚弄鬓角和鬟饰,娇羞之态可掬。但她并不立即离去,而“傍阑干行又羞,双脸烘霞”,靠着阑干想走又不走,双颊泛起由羞涩而生的红晕。“烘霞”,指红晕突然涌上面庞,把少女的心理活动形诸于脸部的表情,表现得极细腻。
〔得胜令〕进一步描写男子的心理,对女子仅以纸笺传情,而不能付诸行动加以埋怨。“海鹤儿”、“纸鹞儿”本是指风筝。梁武帝时有用风筝传递情报的做法。这里指女子写给男子的约会诗简。秀才怨恨那女子不当放纸鹞似的传假消息调弄他。他甚至说,再这样,他的生命就要断送在这上头了。这和《西厢记》中描写张君瑞的心理同趣。散曲善于调侃,作者在这里便以调侃口吻,借男子自语,活画出一个痴于情而未能得到爱,败下阵来却又死要面子者的形象。全曲充满了戏剧性,简直像一幕小小的喜剧,在表现手法上,它采用了描写人物外在动作来揭示人物内心活动的技法,并运用北方的口语,灵动活泼,使曲中人的形象更加真切而富有生气。
玉箫女两世姻缘
乔吉
第二折
〔商调·集贤宾〕隔纱窗日高花弄影,听何处啭流莺。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酲。趁着那游丝儿恰飞过竹坞桃溪,随着这蝴蝶儿又来到月榭风亭。觉来时倚着这翠云十二屏,恍惚似坠露飞萤。多咱是寸肠千万结,只落的长叹两三声。
〔逍遥乐〕犹古自身心不定,倚遍危楼,望不见长安帝京。何处也薄情,多应恋金屋银屏。想则想于咱不志诚,空说下碜磕磕海誓山盟。赤紧的关河又远,岁月如流,鱼雁无凭。
〔金菊香〕怕不待几番落笔强施呈,争奈一段伤心画不能,腮斗上泪痕粉溃定。没颜色鬓乱钗横,和我这眼皮眉黛欠分明。
〔柳叶儿〕兀的不寂寞了菱花妆镜,自觑了自害心疼。将一片志诚心写入了冰绡挣,这一篇相思令,寄与多情,道是人憔悴不似丹青。
乔吉著有杂剧十一种,现存《玉箫女两世姻缘》、《杜牧之诗酒扬州梦》两种,都是爱情喜剧,以词藻华美工丽著称。
《两世姻缘》是乔吉代表作,演韦皋与韩玉箫两世姻缘事。故事取材于庸人《玉箫传》(《情史》卷十韦皋条下也转载)和范攄《云溪友议》。但有较大创造。剧情大意是:书生韦皋和洛阳名妓玉萧相爱,有白头偕老之约。假母逼试,韦皋一去数年,玉箫相思得病而死。临死前自己作词一首、写真一幅,嘱派人赴京访韦。她死后竟转生为荆襄节度使张延赏义女。剧本颂扬了玉萧和韦皋生死不渝的真挚爱情,隔世尚能成就姻缘,有一定进步意义。它在人物塑造、关目安排、语言运用方面,都对后来汤显祖《牡丹亭》的创作具有一定影响。
首曲〔集贤宾〕系流传后世的名曲,明人孟称舜评此曲说:“其词如清夜闻猿,使人痛绝。”它通过一次春梦,来表现闺中少女相思情人那种被压抑的心情。开始一二两句写春天的景色,也是入梦的环境:纱窗外花儿在日光下摇荡着它的身影,黄莺在飞来飞去的啼着。由于春天花儿竞开、鸟儿争鸣,撩乱缤纷,所以逗引起女主人公的相思。三四两句对偶,都是写她进入梦境。梦当然是虚幻的,然而又是自由自在、随意追求。五六两句就是具体的描写梦境:她一会儿追逐着采蜜的蜂儿,在柳树边凹地或长满花丛的溪畔,一会儿又随着蝴蝶在欣赏风月的亭台楼阁前飞翔。这当然是想像,而不是现实。七八两句写一觉醒来,自身仍在画屏前,在闺阁里面。梦中的追求是短暂的,尽管那成双成对的蜂蝶自由飞翔,象征着女主人公的理想,然而现实却是自己的情人一去五年,渺无音讯。梦醒了什么也没有,所以有如从露水中坠下来的萤火虫,只好在黑暗角落中哭泣。最后两句相对,表现她无穷的愁绪。全曲属对工整,声调铿锵,而词气流畅,不愧是名曲。
〔逍遥乐〕开头三句接上曲,写玉萧愁绪无法排遣,而内心又平静不下来,只好从闺阁中走出来,倚遍她所在的高楼,也看不到京城长安。以下四句,是写她在高楼上什么也看不到的想像:那薄情的人在那里?很可能已经别娶富贵人家的女儿,想起来对我没有诚意,过去两人海誓山盟都成了空话了。最后三句鼎足对,是说:关河阻隔路途又远,岁月如流时间过得又快,何况一去五年连封信也没有,极写玉箫对韦皋的怀念。
〔金菊香〕曲,依《柳枝乐》本,和《元曲选》本略有别。此曲写她思念成病后,尚强打精神,要自己画一幅肖像画,寄与韦皋。开始三句写玉箫几次落笔,强打精神,由于伤心流泪,颊上粉渍沾上泪珠,想画也画不成。后两句是说勉强画完了,鬓乱钗横,眉毛也没有画清晰。极写女主人公心意撩乱,伤心又不能自已。
〔柳叶儿〕写玉箫由于思念情人,形容憔悴,很长时间没有照镜子,现在一照,知容颜不如画中模样,十分伤心。接着说,她写了一篇《长相思》词,把自己对韦皋的一片真诚都写入这洁白薄绸的画面上了。而这一首词,也是寄给他的,告诉他:玉箫人已憔悴不如画面美丽,但心里却时刻在想念着他。
这四只曲子,集中刻画玉箫对久别情人的怀念。心理描写十分细腻、曲折,春梦、倚楼、写真、赠词,关目亦委婉多姿。作者以词家手笔,运用富有文采的语言,把这位多情的女主人公的苦闷、猜疑、执着描写得淋漓尽致。明贾仲明在《录鬼簿续编》的“吊词”中说:“《两世姻缘》,赏奇协音。”清人杨恩寿在《词余丛话》中也说:“《两世姻缘》杂剧先得我心,词亦骀宕生姿,鲰生当阁笔矣。”并非溢美之词。
杜牧之诗酒扬州梦
乔吉
第一折
〔那吒令〕倒金瓶凤头,捧琼浆玉瓯,蹴金莲凤头,并凌波玉钩,整金钗凤头,露春纤玉手,天有情天亦老,春有意春须瘦,云无心云也生愁。
〔鹊踏枝〕花比她不风流,玉比她不温柔,端的是莺也消魂,燕也含羞,蜂与蝶花问四友,呆打颊都歇在豆蔻梢头。
在元代,文人不被重视,被抛入社会低层的文人与沦落的妇女之间常常产生某种精神上的共鸣。与此相对应,一种将知识分子的命运同沦落妇女相联结的戏剧叙事模式——才子佳人戏,较之传统的“才子佳人”作品,便有了某种新的意义。在元杂剧中,文人们仕途蹭蹬,然而多数人在爱情追求上却坚韧不拔,十分专注。
〔那吒令〕一曲一开始就向我们描绘了一个楚楚动人的歌伎形象:只见她缓缓倾倒镶缀着凤头的金色酒瓶,注下琼浆玉液,而后捧起盛满美酒的玉杯,踏着细碎的云步,有如窈窕玉女凌波踏浪,徐徐而来;又见她整了整发髻上的风头金钗,露出纤细的玉手,身形风姿,显得是那样的优美。这一艮实写人物的外形,他选取了人物轻盈而又纤巧的斟酒、端酒、敬酒的动作,来刻画人物的绰约风姿,着墨虽然不多,但却在感觉上给人造成一种迷离而流动的艺术效果。有趣的是,中国古典文艺一向注重“传神于阿堵”,这支曲子粗看似乎没有通过对人物的眼睛作具体描绘以表现歌伎姣好的内在气质和风韵,而犯了遗神取貌、舍本逐末的创作之忌;细看则不然,因为正是利用这种迷离动态的形象感受,才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杜牧酒宴上那种醉眼朦胧的神情和影影绰绰的视觉特点。
〔那吒令〕一曲,作者言犹未尽,在〔鹊踏枝〕中,作者就进一步发挥,他将元曲所特有的酣畅淋漓的表现手法同诗歌艺术众宾拱主的创作技巧结合起来,以生活中逗人喜爱的花、玉、莺、燕、蜂、蝶为宾,集中笔墨,串成一气,长赋直比,似泼墨重彩,紧紧围绕着歌伎这个中心形象,进行大幅度的渲染与烘托。曲中没有一个字在写歌伎,却没有一个字不在写歌伎,直写到莺燕蜂蝶耷拉着脑袋歇在摇曳的豆蔻梢头。
虽然,在艺术中将避实就虚和集中渲染的手法有机地统一起来并非难事,但在戏曲中要同时贴合主唱人物流动的心理意识就不那么容易了,也许这就是这两首曲子的成功之处——比较生动地传达出了杜牧对歌伎倾心、爱慕的真挚之情。
李太白匹配金钱记
乔吉
第一折
〔那吒令〕俺则见香车载楚娃,各剌剌雕轮碾落花;王孙乘骏马,扑腾腾金鞭袅落花;游入指酒家,虚飘飘青旗扬落花。宽绰绰翠亭边蹴踘场,笑呷呷粉墙外秋千架,香馥馥麝兰熏罗绮交加。
〔鹊踏枝〕闹吵吵嫩绿草聒鸣蛙,轻丝丝淡黄柳带栖鸦。碧茸茸杜若芳洲,暖溶溶流水人家。子规声好教人恨,他只待送春归几树铅华。
这是两首写景状物的曲词。《金钱记》开场就展示了一幅风俗画。阳春三月三日,京城长安官员市户、军民百姓都去九池上观赏牡丹花。剧作男女主人公韩飞卿和王柳眉也各自去九龙池赏玩。这两首曲子就是韩飞卿与王柳眉相逢前所见到的九龙池畔景色,它为男女主人公邂逅布置了环境,渲染了气氛。
〔那吒令〕开头以“俺则见”三个衬字领起,统摄两支曲文,下面描绘的景象都是男主角韩飞卿目睹耳闻的。前六句是三个对句,既是鼎足对,又是隔句对。而三鼎足句句尾均以“落花”收结,此又是“叠字格”变体。可见乔吉修辞功夫之老到。在内容上,这几句曲词,既有视觉形象,又有听觉形象。美女乘坐着香车,那雕轮各剌剌地碾碎了落花;王孙公子跨着骏马,那金鞭扑腾腾地袅打着落花,游人手指目顾着酒店,那酒旗虚飘飘地卷扬着落花。作品描画一幅车马嘈杂人声喧闹的春游图。
作品以三句鼎足对写途中的游人后,紧接着又以三个对偶句写九龙池边的场景和游人的戏嬉、聚集。前一句写青年男子在踢球,中间一句写年轻女子荡秋千,后一句总写士女如云游人麇集。三句一写视野之广阔,一写听觉之愉悦,一写嗅觉之馨香,有色有形,有声有味,相得益彰。
如果说〔那吒令〕一曲是写人的话,那么〔鹊踏枝〕一曲则是写景。曲词开头两句,一写青蛙在嫩绿的草地上鸣叫,一写乌鸦在黄柳轻丝中栖息。两者一动一静,一浓一淡,相互对称,交相辉映。这两句曲词,实际上是从宋贺铸〔浣纱溪〕词“淡黄杨柳带栖鸦”和元王实甫《西厢记》“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的词句脱胎而来。作者把“池塘”改作“草”,“睡鸭”变成“鸣蛙”,动静相间,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情趣。这两句侧重于写动物,下面两句则着重写景色:“碧茸茸杜若(香草)芳洲,暖溶溶流水人家。”明李开先曾说乔吉的作品“蕴藉包含,……种种出奇而不失之怪,句句用俗而不失其文。”这两首曲词,在语言上词藻华丽,对仗工整,声律和谐,色彩鲜明,雅俗兼备,且善于铸旧为新,故颇能体现他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