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一八一一年底,欧洲军队开始集体扩编,由西向东地向俄国边境靠近。六月十二日,上千万欧洲士兵跨越俄国边界,战争爆发了。上千万人彼此犯下了无穷的罪恶,这是在若干年代的全世界法庭的年刊里都归纳不下的,但干如此勾当的人并没有把如此行为看作是罪恶。这个特别事件是如何造成的呢?在我们这些不是历史学家的后代人看来,它的因果是无穷的,我们没有被研究程序所诱惑,因而可以运用不受蒙骗的常识来察看事件。我们调查它的原因越深入,所了解的原因就越多;而且每个个别得出的原因,或一切原因,在我们看来,本性都一样正确的;由它们和事件的规模比较起来都是无关紧要,由此看来,它们就又显然同样是错误的。
假如拿破仑不是由于要求他退过维斯杜拉河而愤怒,他不命令军队出发,就不会有战争;然而假如一切军人都不想服第二次兵役,便不会有战争。假如无英国的计谋,无奥尔登堡公爵和亚历山大的被侮辱,无俄国的专政体制,无法兰西革命和以后的独裁和帝国,甚至引起法兰西革命的所有条件和原因,那也一样不会有战争。这些原因中短缺一个,便什么也不会发生。因此,是这所有原因,无穷的原因归结在一起,才引起了所发生的事情。因而,没有一个原因是事件的唯一原因,而事件之所以发生,只是由于事件必定要发生。为了解释不合理的现象,历史中的定命论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越是要力求理性地说明这些历史现象,就越是会觉得这些现象是不合理的,是无法说明的。
一个人为他自己而有想法地生活着,但他是全人类抵达的历史目的的一种无思想的工具。人所做出的举动是不能挽回的,一个人的举动和别人的数不尽的举动一同发生,便有了历史意义。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越高,和他相关的人越多,他对于别人的权力越大,他的每个举动的约定性和必然性就越大。
国王的心握在老天的手里。帝王是历史的奴才。
历史,也就是人类无思想的、相同的、集体的生活,它运用帝王生活的每一分钟,作为达到自己目的工具。在历史事件中,所谓伟大人物只是一种标志,出示事件各项名称而已,他们同标志一样,和事件本身的关系是无足轻重的。他们的每个举动,在他们自己看来是主动的,然而从历史意义上来说,都是不自主的,而是与整个历史进程有关的,是老天安排的。
[二]
五月二十九,拿破仑离开德累斯顿,离开了环绕在他周围的亲王和公爵们。外交家们此时还坚信着和平的可能性并为此而努力地工作,拿破仑甚至致电亚历山大皇帝,恳切地保证说,他并不渴望战争,他永远爱他,尊敬他。而他到部队去了,而且从每个驿站下达加速向东前进的命令。被服从、副官和卫队簇拥的拿破仑,坐在一辆六匹马拉的轿式旅行马车里,接受着所经之地数万人怀着胆战心惊之心的热烈迎接。
六月十日,拿破仑赶上了他的部队。第二天,他超过部队,抵达涅曼河,观察渡河地点。他见到了河对岸的哥萨克和辽阔的草原,并几乎见到了草原当中的圣城莫斯科。一切意想不到,他竟违反战略和外交思考,下令前进,第二天他的军队开始横渡涅曼河。
十二日清晨,拿破仑走出搭在陡峭左岸上的营帐,用望远镜察看他的部队从维尔科维斯基森林涌向涅曼河上的三座桥。当部队看见山上的帐篷前有一个身穿常礼服、带着礼帽的人影时,都抛起军帽,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军队分四路过桥抵达对岸,在彼此不同人的喊声中,充分着对许久渴望的战争的欢悦和对站在山上之人的忠诚之心。六月十三日,拿破仑骑着一匹西域汗血马,在热闹非凡的欢呼声中由一座桥上疾驰而过,在驻扎河岸的波兰枪骑兵团周围停下来。
“万岁!”波兰人一样欢喜地喊叫起来,他们也乱了队列,簇拥着看他。
拿破仑看了看河,随后下马,在岸边一根木头上坐下。他用拿来的望远镜察看着对岸,随后专一地关注着摊在木头上的地图。他没有抬头,自言自语,于是他的两个副官骑马向波兰枪骑兵团驰去。
他下令去寻找一处过河的浅滩。一个年过半百老军官神情激动地举起指挥刀,喊了一声“万万岁”,便下令一队枪骑兵跟随他,跳入水中,向急流的深处跑去。在冰冷而险要的急流深处,枪骑兵们坠下马来,彼此挣扎着。一些马淹死了,一些人淹死了,但他们感到自豪的却是:他们当着一个人的面强渡过河,且淹死在河里。但这个人正坐在木头上,对他们毫不关心。当副官挑选一个恰当的时间,大胆地请皇帝关注波兰枪骑兵对他的忠诚举动时,这个穿灰大衣的矮小的人站起来,叫来贝蒂埃,同他一并边在河岸踱步,边向他下达命令,只是有时不开心地看看那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的淹死的波兰枪骑兵们。
对于他来说,人们对他的这种信仰和舍生取义的发疯举动已不新鲜了。当上校和几个枪骑兵费力地爬上岸边,万分欢喜地叫喊“万岁”时,他完全不在这里了。夜里,拿破仑下达两条命令:一是赶快运来印好的俄国假币,二是枪毙一个俄国人,由于在截获他的信中有关于英军的情报;还有一道命令,就是把那个带头跳进河里的波兰上校列入荣誉军团,拿破仑自己就是这个荣誉军团的领导。要谁毁灭,应当先夺去他的智慧。
[三]
俄国皇帝现在在维尔纳已住了四十多天了,他经常主持阅兵和演习。对于大家所猜想到的战争,他依然毫无举动。统一的战略方针是没有的。三路军队各有总司令,但统帅三军的总指挥却没有。围绕在皇帝周围的人,似乎只是想使皇帝高高兴兴度日,而忘掉日益逼近的战争。
就在拿破仑命令渡过涅曼河、他的先锋部队打退哥萨克兵、进入俄国边境的那一天,亚历山大皇帝在维尔纳省地主贝尼格森的大宅院里,在侍从武官们为他举办的舞会上,度过了他最开心的夜晚。
那是个快乐而豪华的宴会,在一个地方召集这么多美女,几乎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宾佐赫夫伯爵夫人也在随皇帝从彼得堡到维尔纳来到俄国贵妇之中,她的俄国式美丽格外引人关注。
勃利茨·德鲁别茨科虽然不是专业武官长,但他却为舞会出了一大笔礼金,他已能和同辈中地位最高的人平起平坐了。在维尔纳,他见到了罕莉。罕莉正享受着一个地位最高的人的宠爱,而勃利茨也将要结婚,所以他们没有谈起过去,只是像一般朋友一样。
午夜十二点,皇帝最相信的人、侍从武官长勃拉什夫来到皇帝面前,不合情理地站得和皇帝很近。正和一位波兰贵妇谈话的皇帝,显然明白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于是便向贵妇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面向了勃拉什夫。勃拉什夫一开口讲话,皇帝脸上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勃利茨感觉到,当皇帝和勃拉什夫走过的时候,阿拉克切耶夫脸上显示出了不安和嫉妒的表情。
正和罕莉跳舞的勃利茨托词跑进花园,当皇帝和勃拉什夫路过时,他做出没来及走开的样子,听到皇帝激动地对勃拉什夫说:“不宣战就攻打俄国!但凡有一个武装敌人留在我的国土上,我就绝不和解!”他气恼身旁的勃利茨听到了此话,又皱着眉头加上一句:“绝不能泄露出去!”
勃利茨合着眼,慢慢低垂下头,他清楚这话是讲给他听的。但勃利茨因而成了知道法军渡过涅曼河的第一人,他有了展现自己的机会。
法军渡过涅曼河的消息非常令人震惊,由于它是在30天的默然等待之后,在舞会上传来的!因为惊讶和气愤,皇帝说出了那句令他特别满意、而且能完全表达他的心情的格言。从舞会回去,深夜两点,他唤来秘书希什科夫,嘱咐他给军队写一个命令,还给大元帅萨尔特科夫公爵下了一道口谕,其中加入了那句格言。
第二天,他还用法语给拿破仑写了一封刚正不阿的信,称假如拿破仑不退兵,那他就将被迫发起抗争。
[四]
五月十五日深夜一点,皇帝接见勃拉什夫,要求他去将这封信亲自交给法国皇帝,而且口头转达他的那句格言。
勃拉什夫由一个号手和两个哥萨克兵陪同着,天亮时抵达涅曼河右岸英国前哨阵地雷孔特村。
一个法国军官皱着眉,说着一些肮脏的话,握着佩刀,粗鲁地向正在大道上前行的俄国将军呼喊。勃拉什夫一直靠近最高的权力和威望人士,而且习惯了由于自己的职位而受到的尊重,此时此刻,在俄国境内,他看见了这种敌对的、甚至是对他无礼的粗野表情,觉得特别怪异。
太阳出来了,而且开心地照着明亮的绿色草原。越过雷孔特村,一个身材魁梧、骑着黑马的人带着一群骑马的人迎接过来。法国上校尤尔涅恭敬地向勃拉什夫小声说:“这位就是那不勒斯王。”这人的确就是缪拉,目前被称为那不勒斯王。他为什么是那不勒斯王,即使大家全都迷迷糊糊,却依然这么称呼他,而且他自己也相信他就是那不勒斯王。因而,见到了俄国将军,他像国王一样,庄严地把长发垂肩的头向后一仰,并表示疑问地望着陪伴而来的英国上校。
勃拉什夫说:“陛下,我主皇帝并不愿意战争,陛下是清楚的。”缪拉听勃拉什夫说话时,脸上显出了骄傲自满的神情。他觉得,他作为皇帝的臣子,应当和亚历山大的外交特使交谈国家大事。他说,拿破仑皇帝所恼怒的是命令他从普鲁士撤兵,特别是在这个命令被大家知道而且有损英国名誉的时候。
勃拉什夫说,这个命令并没有任何侵犯的地方,由于……然而缪拉打断了他的话。
“如此您认为亚历山大皇帝不是讲功者吗?”他带着善意的憨厚的笑容忽然说。勃拉什夫解释,他认定战争的规划者是拿破仑。缪拉几乎想起了自己国王的名誉,忽然庄严地挺直了身子,挥舞着右手说:“我不再打扰您了,将军,我祝您马到成功。”
听了缪拉的话,勃拉什夫认为马上能见到拿破仑了。然而他并没有马上见到拿破仑,他见到的只是达乌步兵军团的哨兵,像在前哨似的,他在下一个村庄被拦住去路,并被带去见达乌元帅。
[五]
达乌在拿破仑身旁,就像亚历山大皇帝身旁的阿拉克切耶夫。即使他不像阿拉克切耶夫那么心细,却一样凶残,一样除了凶残就无法表达他对皇帝的忠诚。
在政府机关中需要有这些人,恰似同在自然界中要有狼一样,他们一直存在,一直出现,而且保持他们的地位,即使他们的存在以及他们的靠近政府首领,简直是不合适的。
勃拉什夫见达乌元帅坐在农家茅屋的小椅上,在做文秘工作。原本能够找到较好的地方,但达乌元帅是这样的一种人,他们为了拥有权利显得苦闷,故意让自己处在最令人苦闷的生活环境中。他们为了一样的缘由而匆匆地执著地工作着。当别人带勃拉什夫进来时,达乌正在分享这种乐趣。见俄国将军因为晴朗的清晨以及和缪拉的谈话而显得生机勃勃的脸,他没有站起身,甚至一动不动地更加皱紧了眉头。
勃拉什夫认为,他受如此待遇是由于达乌不知道他是亚历山大的特使,便立刻说出了自己的官阶和任务。谁料,达乌听了他的话变得更加严肃和粗鲁了。
勃拉什夫仅说:“您对我表示不表示尊敬,悉听尊便。”达乌默默地看了看勃拉什夫,对方脸上的激动和不安的神态显然让他感到很满足。
“我们会妥善地接待您的。”达乌一边把勃拉什夫递给他的封袋装入口袋,一边走出茅屋。
勃拉什夫这天就在茅屋里那只木椅上摆着的门板上和元帅吃了饭。随后,他被留在这里,听从于元帅的副官德·卡斯特,跟随行李车一并向东推进。
在长达五天的寂寞、无聊时光以及饱受听从支配、无关紧要的感觉之后,勃拉什夫随元帅的行李车和攻占全区的英军经过几个行程,抵达了维尔纳,走进五天前他走出、如今已被英军攻占的城门。
第二天,勃拉什夫得到了拿破仑皇帝要召见他的消息。
在维尔纳,就在亚历山大派遣勃拉什夫的这一间屋子里,拿破仑召见了勃拉什夫。
[六]
拿破仑行宫的奢侈豪华和富丽堂皇令见识广博的勃拉什夫惊讶万分。
皇帝侍从德·杜仑伯爵带着勃拉什夫来到有很多将军、侍从、波兰富贵们守候的大客厅。
勃拉什夫跟着值日的侍从走进小客厅。在一阵紧急的脚步声之后,两扇门快速打开,拿破仑穿着出骑的衣装,迈着稳重而坚定的脚步,出现在勃拉什夫的面前。在他那张下颚突出的、年轻的、肥胖的脸上,带着皇帝才有的那种仁慈、严肃的表情。
明显,勃拉什夫本人一点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因为他认为,世界上的所有都只取决于他一个人的意愿。
“您好,将军!我见到了您带来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信,我很高兴见到您,”他用大眼睛看了看勃拉什夫的脸,马上又看向别处,“我目前不愿意,以前也不希望战争,然而我被迫进行战争。”从皇帝说话时的温和、平静和亲密的语气上来断定,勃拉什夫确信,他渴望和平且打算进行谈判。
勃拉什夫向法国皇帝说明,亚历山大皇帝并不以为库拉金索取护照是战争的全部原因,库拉金做这件事是他个人的想法,并没有得到皇帝的意见,亚历山大皇帝不愿意打仗,而且和美国无关。最后,勃拉什夫说出了亚历山大皇帝要求他务必要向拿破仑传达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