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七月,老公爵非常勤劳,甚至是神采奕奕的。八月初,老公爵收到了昂得列公爵的又一封信。第一封信是他离开后不久写的,昂得列公爵在信中祈求父亲的谅解并渴望再次得到父亲的爱。第二封信是在法国人占据的维捷布斯克附近写的。他描述了战况,并请求父亲到莫斯科去,由于那里离战场略远一些。
[三]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进房的时候,公爵正在读他手里拿着的文件,这是他要在死后上呈皇帝的。他热泪盈眶,回想到他目前所读的这个文件的年代。他从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手里接过来信,放进了口袋里,放下文件,并且叫等待多时的阿尔帕特奇进来。
公爵对阿尔帕特奇嘱咐了两个多小时,交代了需要他去斯摩棱斯克办的事。
信封好后,已经不早了,公爵又叫来杰霍,同他一起到每个房间观看,以便吩咐他今晚在哪儿安放床铺。
在客厅里大钢琴后面的一小片空地,公爵找到了他自以为是最好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睡过。
公爵找到地方后,杰霍给他脱掉衣服。他刚一躺下,床便在他身下开始来回晃动,每天晚上都是如此。他只好睁开刚刚闭上的眼睛看了一下。
“不得安宁,真该死!”他生气地说。“是的,是的,还有点很重要的,很重要的事情,我要留到夜里躺在床上想的。”
他让人将信取来,将一张放着一杯白开水和一支小红蜡烛的小桌搬到床前,戴上眼镜,开始看信。直到此时,他看到信,才开始明白信的含义。
他把信放在灯台下,合上了眼睛。他回想着多瑙河、明朗的中午、芦苇、俄国军营,和他自己——一个年轻的将军。他想起了和波将金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话,想起了皇太后——小小的肥胖女人——初次恩厚地接见他的时候。
“啊,赶快,赶快回到那个时代去吧,赶快结束现在这一切吧!”
[四]
马拉尔·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别墅,位于斯摩棱斯克以东六十公里的地方,离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仅三公里。就在公爵给阿尔帕特奇下达命令的那个晚上,德萨尔面见并告诉公爵小姐,公爵的健康和别墅所处的位置都不利于长留此处,最后,他代笔为公爵小姐写了一封给公爵的信,请求公爵将战况和别墅所受到的威胁程度告诉她。这封信由阿尔帕特奇送走了。
阿尔帕特奇带着多项任务,戴着毛茸茸的白皮帽,就像公爵那样拿着手杖,由家里人把他送出门后,上了一辆大马车。他周围的人,书记、管账的、厨娘、侍童等其他家奴,还有他的妻子、女儿,都出来为他送行。
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了城里。在路上,他遇到并超过了辎重车和军队。就要到斯摩棱斯克时,他听到了前方的射击声。但对阿尔帕特奇来说,只要是与执行公爵的命令无关的事,不但不会使他产生兴趣,而且还会让他觉得就像没发生一样。
阿尔帕特奇于八月四日那天晚上来到斯摩棱斯克,住宿在第聂伯河那边,加钦斯克社区的费拉蓬托夫宾馆里,三十年来他在这里住惯了。
“欢迎,欢迎,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别人出城,你进城。”旅店主人说。阿尔帕特奇要了一杯茶,为马儿要了一水和干草,喝了茶,便躺下睡觉了。
军队整夜在街上从旅店前面走动。第二天,阿尔帕特奇穿了一件只在城里才穿的上衣,出门办事。
在早晨七点钟的时候,城里响起了枪声和炮声。街上有很多人急急忙忙地来回走动。每人都在谈军队,谈到已经在攻城的敌人,都在互相交谈和互相安慰。
在省长办公室里,省长会见了阿尔帕特奇。他匆匆忙忙地向阿尔帕特奇说:“报告给公爵和公爵小姐,我什么都不清楚,我照上级的命令行事……”他还没有说完,门口跑进来一个满身灰尘、流着血汗的一名军官,开始用法语对省长说些什么,省长脸上显得苍白无力。
当阿尔帕特奇从省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听到了相隔很近的越来越激烈的射击声,他急忙跑回了旅店。省长给阿尔帕特奇的文件原来是巴克莱给斯摩棱斯克省长阿什男爵的保证书,保证书中说:“我向您保证,斯摩棱斯克城还没有一点点危险,也不可能受到任何威胁……”
大家都在街上不安来回地走动着。满载着家具杂物、座椅、碗橱的马车,不断地从各家的大门里赶到大街上。阿尔帕特奇踏着比平常更为急忙的步伐走进院子,直接来到板棚里他的马和车子那里。他叫醒了马夫为他套马。
已经是下午,太阳正在向西移动。当阿尔帕特奇向门口走去的时候,远方传来轰隆隆的炮声,震得玻璃直响。这便是拿破仑命令一百多门大炮在下午五时对这座城市的轰击。
一个莫名其妙的物件仿佛从天上飞下来的小鸟一样,嗖地响了一声,于是就在大街上炸响了,硝烟立刻充满了整个街道。
妇女和孩子们在这一刹那都悲痛而恐慌地哭叫起来。
不一会,大街上已人去街空。傍晚,轰炸也结束了。傍晚的天空中弥漫着硝烟,一弯明月从烟雾中奇异地发出光亮。城市安静了,只有人们的脚步声、叹气声、远处的叫喊声时不时打破这安静。
阿尔帕特奇回到屋子里,命车夫赶车上路。费拉蓬托夫全家跟着阿尔帕特奇和车夫走出去。
费拉蓬托夫这时从街上回来,遇见正将麦粉、葵花籽装进袋子和背囊的士兵们,他想喊叫,却又突然咽了回去,随后抓着头发,又哭又笑起来。
“把东西都拿走吧,弟兄们!不要留给魔鬼。”他喊叫着,一边亲自搬了几袋面粉放到街上。
已经是深夜了。天上有星,明月照耀着,有时被烟雾遮蔽。在第聂伯河的斜坡上,阿尔帕特奇和店主妻子的车辆跟在士兵和别的车辆之间,慢慢地前进着,后来不得不停下来了。看见车不能快速通过,阿尔帕特奇下了车,回到一边的小街上去看着火的房子和店铺。
在人群中,老人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阿尔帕特奇!”阿尔帕特奇马上认出了自家的孩子。
昂得列公爵没有回答阿尔帕特奇的质问,便急忙地给妹妹写了封信:“斯摩棱斯克要放弃了,秃山在七日内将被敌人占据。马上到莫斯科去。立刻给我回信,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派特别信差到乌斯维亚日。”写完之后,昂得列公爵又嘱咐了阿尔帕特奇一会,并说两周内收不到回信,他就亲自回秃山一趟。没等昂得列公爵说完,参谋长贝格便将他叫走了。
[五]
军队从斯摩棱斯克接着后退。敌人追逐着他们,八月十日,昂得列公爵所指挥的那个团沿着大道前进,路过通往秃山的分路。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放弃,在他看来是跨时代的事件,对敌人的怒火使他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他专心于团的工作,关心手下官兵,团里都称他为“我们的公爵”。
八月十日,他的团所在的纵队从秃山旁边路过。虽然三天前他已收到消息,知道父亲、儿子和妹妹已去了莫斯科,但他依然决定去一趟秃山。他嘱咐把马加了鞍子,离开行军的团队,骑马到父亲的村庄上去,这是他生活过的地方。昂得列公爵骑马走到屋前。
许多农夫和家奴光着头从草坪上向昂得列公爵走来。阿尔帕特奇贴着昂得列公爵的腿哭啼起来。昂得列公爵小心翼翼地推开他,沿着林荫道急驰而去。
昂得列公爵离开部队走了一段尘土飞扬的小道,觉得精神振奋了一点,但在离秃山不远的地方他又走上大道,在小池堤边的休息处赶上了自己的团队。从堤上经过时,昂得列公爵闻到池里的河泥味和冰凉的水汽。他看了看池子,池里发出了欢笑声。那些光着身体、白皮肤的士兵们,正嬉笑着,在这个污水池子里玩耍着,仿佛塞满在水罐里的鲫鱼一样。
“肌肉,身体,炮火。”昂得列公爵看着自己光着的身体这样想着,而且在发抖,这与其说是因为冷,不如说是因为看见这一大批在污水池里洗澡的人们所引起的、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讨厌与恐慌。
七月八日,鲍戈拉杰奥公爵在位于斯摩棱斯克大道米哈伊洛夫卡村的驻地给阿拉克切耶夫写了一封信,由于他知道他的信将上呈给皇上,因此他审慎地斟字酌句,思考全面。在信中他描述了自己对战局的看法:
我想,您已知道斯摩棱斯克失守的事。这确实是令人伤心和失望的事。就我这方面,我已尽最大的努力,但他完全不同意。我们的军队一直没有如此战斗过。我曾用一万多人挡住了敌人三十八个小时以上,但他连十二个小时也不想维持。这是我们军队的羞耻和弱点。他为此应感到无颜活在世上。他曾向我担保过他不撤退,但他却忽然撤退了。如此结果,就会马上把敌人带到莫斯科来……有人说,您预备讲和。在所有牺牲和退缩之后讲和,这会使全俄国都反对您,也会让我们耻于穿军人的军服了。只要还有俄国人,我们就要接着打下去……您的臣子,或许是个好臣子,但不是个好的军官。我们国家的命运怎会掌握在这个人的手里!我祈求您颁布命令组织民团,由于敌人即将进入莫斯科。全军对福尔曹根侍从武官持有极大的怀疑,认为他帮的是拿破仑,而不是我们。即使我的职位比他高,但我仍听从于他,这只是由于我爱我的恩主和陛下。我为陛下将军队交给这种人而感到伤心和怜惜。我们的祖国,会对我们的退却和恐慌、对我们把国家交给凶徒、对我们让人民蒙受耻辱和灾难说什么呢?大臣的懦弱和糊涂所导致的结果是我不能承担的。
[六]
生活现象划分为以内容为主和以形式为主的两大类。彼得堡的生活,尤其是这里的沙龙生活,就属于后一类。
从一八〇五年至今,我们和拿破仑数战数和,但爱娜·沙雷奥的沙龙和罕莉的沙龙却依然没有改变。
近来,皇帝从部队的离开,使这两个彼此对立的集团又发生了几次争论,但他们彼此的倾向却是始终不变的。爱娜·沙雷奥招待的法国人是固执的保皇党人,在这儿的爱国思想表现在不去看法国戏,他们急切地关注着战事的进展,宣传对我军最有利的消息。在罕莉的圈子里,也就是在鲁缅采夫和英国人的圈子里,人们反驳有关敌人和战争凶残的传言,议论拿破仑有议和的意向。
在皇帝到达不久,沃希列公爵在爱娜·沙雷奥这里讲起了战争,他严肃指责巴克莱,但是应当任命谁担当总司令,他却没有明确的意见。
八月八日召开了一次议论战局的会议,出席会议的有萨尔特科夫元帅、阿拉克切耶夫、维亚济米季诺夫、洛普欣和科丘别依。会议认为战争失利是因为指挥不一致,即使与会成员明白皇上不爱柯屠索夫,然而经过短暂的协商,他们依然建议任命柯屠索夫为总司令。当天,柯屠索夫被任命为统帅全军和各军区的全权总司令。
八月九日,沃希列公爵和爱娜·沙雷奥等又碰面了。沃希列公爵带着庆幸的胜利者和如愿以偿的人的神情,目前,他已经把柯屠索夫抬得最高了,当他谈到柯屠索夫以不让皇太子和皇帝留在部队作为条件而想任总司令时,更是道出了一番溢美之词。
[七]
在彼得堡发生这些事情时,法军已经跨过斯摩棱斯克接着向前挺进,离莫斯科越来越近了。
斯摩棱斯克战争以后,拿破仑先后数次寻找战机,但俄军在抵达离莫斯科一百多俄里的波罗金诺以前,都未能作战。于是拿破仑在维亚济马发布命令,率法军向莫斯科进攻。
“莫斯科”这几个字眼令拿破仑忐忑不安。在维亚济马至察列沃一扎伊米希的行军路上,拿破仑与被俘的哥萨克农奴拉夫鲁什卡进行了一番交谈。
拉夫鲁什卡属于那种仆人,他们粗鲁、胆大,为了主子愿付任何代价,主人有什么心思,他都能狡黠地猜到。落到拿破仑这伙人手中,他却丝毫无约束感。他明白,不论是拿破仑还是手执皮鞭的司务长,在他身上都剥夺不了什么东西。
当拿破仑问他,俄国人有什么看法,他们能否战败拿破仑的时候,拉夫鲁什卡眯起眼睛思考起来。他看出这里面有微妙的诡计,于是便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有战争,并且极快的话,那就对了。但假如过了四天,战争就会拖下去了。”
拉夫鲁什卡看出拿破仑听了这话后的那种高兴心情,为了让他开心,拉夫鲁什卡还装着不清楚他是谁。拿破仑让参谋长贝蒂埃告知这个“迟钝的孩子”,和他交谈的就是皇帝本人,他认为他会大吃一惊。为了讨好新主子,拉夫鲁什卡马上装作吓得张口结舌,脸上露出他被带去受鞭笞时常有的表情。
拿破仑一边向前走,一边思索着围绕在他胸中的莫斯科,而那个“飞回故乡田野的小鸟”拉夫鲁什卡则向自家军队的前哨驰去,事先在心里编造一些实际并未发生而他却预备讲给自己人听的故事。
[八]
并不像昂得列公爵所想的那样,莫莉耶公爵小姐未去莫斯科,也没有躲开危险。
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以后,老公爵忽然间清醒了。他组织起各地的民兵,并写信给总司令,宣布他要留下来守卫秃山。
对父亲一改先前的消极并日日夜夜进行的发狂举动,公爵小姐颇感惊讶。她没有离开他,这让公爵又大发雷霆,向她说了很多不公平的话。但与莫莉耶公爵小姐所担忧的相反,他并没有下命令强使把她送走,只是让她不要出现在他面前,这使莫莉耶公爵小姐欣喜若狂,她明白,这证实了,他对她待在家里不走,心里还是觉得开心的。
在小马拉尔走后的第二天,老公爵穿了正套制服,准备去看总司令。莫莉耶公爵小姐看到,身穿制服的老公爵佩戴上所有的勋章出了门,走到花园去查看武装的民兵和家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