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司塔弗一家在莫斯科最后几天的忙碌,使玛莎忧郁而沉重的心情改变,她很开心在实际的活动中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但当她晓得昂得列公爵在他们家时,她虽然可怜他们,但又暗自开心,她有一个迷信的思想,那就是上帝不愿她和马拉尔分离。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洛司塔弗一家首次在旅途中休整了一天。那天有个时机给军队捎信,于是伯爵夫人立即给儿子写了封信。
当玛莎知道娜苔丝和昂得列公爵重新确定了关系、马拉尔没办法娶莫莉耶公爵小姐的时候,她开心地感觉到自己又重拾了那种自我牺牲精神,她习惯并愿意在这种牺牲中过日子。于是,在同一天里,她满含热泪写下了那封感动的、令马拉尔大为震惊的信。写信时,她感受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包容的事,她因自己那双黑眼睛数次被激动的泪水所模糊而没办法把信写下去。
[九]
在拘留所里,那些抓捕宾艾尔的军官和士兵们对他既恐惧,又崇敬。他们的态度表明,他们在怀疑宾艾尔的身份,疑惑他是不是个重要人物,他们的恐惧产生于他们与宾艾尔方才在大街上所发生过的冲突。
与宾艾尔拘留在一起的,都是俄国的下层人。他们觉察宾艾尔是个贵族,于是便远离他,因为他会说法语,他们就更讨厌他了。听见他们对自己的揶揄和嘲讽,宾艾尔心里很是难过。
第三天,法国人审讯了宾艾尔。在宾艾尔看来,既然拥有权势,又有给他判罪的认知,那就用不着这种审讯的小把戏了。因为,你的任何问题都可以作为罪证。第四天,祖博夫斯基土城发生火灾了。宾艾尔和其他十三个人被派遣到克里木浅滩的一个商人的车棚里。在这个车棚里,宾艾尔又生活了四天。从法国士兵的说笑中宾艾尔得知,他们这些犯人时刻都在等待元帅的最后裁决,到底是哪个元帅,宾艾尔从他们的谈话中听不出来。在这些士兵心目中,元帅是最高权力的真正象征。
九月八日之前,即在第二次被审讯之前,是宾艾尔感到最无奈的日子。
[十]
九月八日,棚屋里跑来一个军官,从看守对他的态度看,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人物。他命令看守把宾艾尔和另外十三个人领到圣母广场。
圣母广场上的钟声使宾艾尔记得这是个星期日,是圣母诞生的日子,但是几乎没有人想起这个节日。到处是烧焦的火场,偶尔能看见几个衣着褴褛的俄国人,他们发现法国兵便躲了起来。
宾艾尔和剩余犯人被带到圣母广场的右边,这里离修道院很近。这里的一座带大花园的白屋子是谢尔巴托夫公爵的府邸,从前宾艾尔常乘车到此处来做客。而现在,这里已被法军霸占了,住着他们的达乌将军,这是个以残酷而闻名于世的人。达乌抬眼发现眼前的宾艾尔,他们对视了几秒钟。
这次对视拯救了宾艾尔的命,这次对视解脱了战争和法律的困扰,使两人的关系变为了人类的关系。他们同时察觉到,在博大的宇宙中,他们两人都同为人类的子孙,他们理应是兄弟。
这时,一个副官跑来向达乌报告什么。听了副官的报告,达乌神情自然,他开始扣衣服的纽扣,明显已把宾艾尔给遗忘了。当副官提醒他这里有被俘时,他皱了皱眉,朝宾艾尔点了点头,责令把他带走。宾艾尔记不清是怎样离开的,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想象着一个问题:是谁,究竟是谁最后判了他死刑?他觉得谁也不是。是一种制度,是各种情况合用的结果。
[十一]
犯人们被押着,途经谢尔巴托夫公爵的府宅,路过圣母修道院左边的圣母广场,来到一个当中立着根柱子的菜园中。
犯人们按名单的排列顺序被领到柱子旁边,宾艾尔排在第六位。突然,旁边的几只鼓被敲响了。一听到这声音,宾艾尔的灵魂都要飞走了,他没有了思维与理解力。看着,听着,他心里仅有一个希望,就是希望这命定要发生的可怕的事快一点完结。
一个围着围巾的法国官员跑到犯人队列的右边,他用俄语和法语进行了宣判。在所有俄国人和所有法国人的脸上,宾艾尔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惊骇与恐惧。
随着法国人的一声声命令,排在前面的几个犯人被处决了。最后,站在宾艾尔旁边的第五个人也被架走了。宾艾尔再也不能把头掉过去了,他紧闭眼睛。宾艾尔后来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那枪声了,他只看到,那个被捆起来的工人不知为何从绳子里掉了下来,他的身上出现了两个流血的地方,捆绑他的绳子松了,他不自然地垂下了,弯着一条腿蹲坐着。
掩埋犯人的坑被填平后,法国兵又受令将宾艾尔带回去,俄国人和法国人都走散了。
[十二]
行刑以后,法国人将宾艾尔和别的犯人分离,他被关在一个狭小、残破而脏乱的教堂里。傍晚时分,一个看守和两个士兵跑来教堂,他们告诉他说,他已被免刑,现在要把他解送到战俘的棚子里去。
自从宾艾尔面对了那可怕的屠杀以后,他心中那个彰显所有、使他显得有生机勃发的弹簧突然松弛下来,什么都没有了。他虽然不完全明白眼前所有的这一切,但他对宇宙的平和,对人类、对自己、对上帝的信任却被损毁了。
他一动不动地停靠在一堆干草旁,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紧闭。
“喂,好朋友,不要难过,”宾艾尔身旁那位小个子俘虏带着俄罗斯农妇那种柔弱的、歌唱般的嗓音和蔼地对他说,“别难过,我的朋友,苦难只是一时的,人可要活一辈子!我们活着,感谢上帝,没有委屈。”
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普拉东·卡拉塔耶夫,接着说他们是阿普舍龙团里的士兵,他因生病不能随部队开拔,与二十来个伤兵一起被法国人俘虏了。
“喂,你真是个不错的人,”普拉东继续说,“要饭袋和监狱,你一辈子也别拒绝它们。”他咳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好像要预备长谈。
接着,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说他怎样到别人家的林子里去砍木头,被守林人抓住后鞭打一顿,然后被遣送到军队服役。
故事讲完后,他述说:“就这样,我的朋友,这叫在劫难逃。但我们却总爱逞能,这也不对,那也不合适。幸福就像网里的水,当你拉拉网,觉得它是满满的,可当你拉上岸来,却什么也没有了。就是如此。”卡拉塔耶夫说完,在干草堆上找一个位置,然后做起祈祷来。
[十三]
在宾艾尔住了四周的棚子里,另外还有二十三个俘虏的士兵、三个军官和两个文官。在宾艾尔后来的回忆中,这些人的印象后来都模糊了,唯有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在他心里一辈子保留着最令他感到熟悉的印象,他成了一切和善、和谐和俄国式的象征。第二天的黎明,宾艾尔所发现的这位邻居给他的最初印象,清楚地证实了他的想象。
被俘以后,普拉东长满胡子,他明显地在摒弃那些强加于他的士兵的习惯,不自觉中他又恢复了他那农民的真实面目。他言谈的主题,是回忆他所珍惜的以往的农民生活,他的言谈里满是俗语和民间格言,这些格言孤立地看没有任何意义,但用到了关键地方,就显示出了谈话人不平凡的智慧。
他常常将一件事从不同的两个方面来说,虽然这些话可能恰恰相反,但两种说法都不是没有道理。他爱用,也善于用一些好听的词句和谚语来点缀他的话语,在宾艾尔看来,这些谚语都源于他自己。他的谈话还拥有一种魅力,这就是一些在宾艾尔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一到了他嘴里,便具有了真正的性质。在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宾艾尔所看重的那种眷恋、友谊和爱情等情感,但对所有的人和物,他都爱。他爱那条长毛小狗,爱身边这些朋友,爱睡在他身旁的宾艾尔;可是宾艾尔感受到,普拉东虽然爱他,但普拉东决不会因为和他分离而痛苦。渐渐地,宾艾尔也开始对普拉东产生了相同的感情。
无论如何,普拉东在第一夜给他留下的那种无法想象的、和谐的和永远朴素的真理化身的印象,令他难以忘怀。
[十四]
从马拉尔·洛司塔弗身边得到哥哥昂得列公爵与洛司塔弗一家一起住在雅罗斯拉夫尔的讯息后,莫莉耶公爵小姐顾及不了姨妈的劝阻,准备立刻前去,甚至准备带上侄子。在困难重重的旅途中,大家都为莫莉耶公爵小姐的坚强和干练而惊讶万分。因为她的鼓舞,第二个周末,他们跟到了雅罗斯拉夫尔。
在沃罗涅日的最后几天,是莫莉耶公爵小姐生平最开心的日子。对洛司塔弗的爱情已不再使她感到苦恼和不安,她知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爱上一个人,同时,她也感到她是被人爱着的,因此,她既感到幸福,也感到心如止水。但是,这种精神上的幸福感并没有阻止她对哥哥产生浓厚的悲伤,相反,心情的平静使她能将所有的感情都放到哥哥的身上。
在雅罗斯拉夫尔,他们很快地找到了洛司塔弗一家。伯爵夫人看见公爵小姐后,便将她带到了客厅。玛莎和波莉爱小姐正在聊天,伯爵夫人抚爱着共同到来的尼古卢什卡,老伯爵走进客厅来迎接公爵小姐。自从上一次和老伯爵相见之后,公爵小姐看到老伯爵有很大的变化,那时候,他是一个开心、自信、快活的老人,而此刻,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可怜的、手足无措的人。
娜苔丝正来到昂得列公爵的枕边坐下,听到莫莉耶公爵小姐过来的消息,她便悄悄离开了他的房间,很快地来到莫莉耶公爵小姐身边。敏感的莫莉耶公爵小姐一看娜苔丝的脸,便什么都明白了,她悲喜交加地趴在娜苔丝肩上,痛苦地哭了。
她们在他房间旁边的地方坐了一会儿,止住了哭泣,以便带着平静的面色去看他。
在说到昂得列的病情时,娜苔丝转告莫莉耶公爵小姐,说这两天昂得列明显有变化。
[十五]
莫莉耶公爵小姐了解娜苔丝所说的这种“变化”的意义,她知道,娜苔丝说的是他虚脱了,而昂得列的虚脱和娜苔丝的伤感,便是死亡来临的预警。
她来到了昂得列公爵的房间。当她越来越清楚地看清他的身材和他的面容时,她的哭声就快要爆发出来了。她看见看他的脸,同时也与他的目光对视了。在他看清妹妹和娜苔丝时,他那深邃的目光里好像含着敌意。在他的言语、腔调、特别是那冷漠和满含敌意的目光中,有一种使人感到可怕和对人世疏远的神情。
谈话是冷淡的,而且时时中断。聊天中,昂得列公爵突然说到了马拉尔·洛司塔弗,他说,如果莫莉耶小姐爱他的话,便可以和他结婚。莫莉耶公爵小姐最后的愿望是昂得列能见一见尼古卢什卡。
昂得列公爵第一次让人毫无任何察觉地笑了。但莫莉耶公爵小姐了解,这个笑容并不说明他的高兴和对儿子的一往情深,而是对莫莉耶公爵小姐这一动作的温和的嘲讽,他认为她在用尽办法以使他重新振作。尼古卢什卡被人带到昂得列公爵的身边,他惊惶地望着父亲,没有哭。昂得列公爵吻了吻他,显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尼古卢什卡被领走后,莫莉耶公爵小姐又一次走到哥哥的面前,吻了吻他,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从昂得列公爵的房间出来,莫莉耶公爵小姐已了解了娜苔丝脸上表情的所有含义。她不再跟娜苔丝谈如何拯救他生命的话题。她们不停轮换守护着昂得列公爵,不再哭泣,只是祷告着,将心灵转向那永恒和无法想象的上帝,此时此刻,上帝是那么真实地存在于这个濒临死亡的人身上。
[十六]
昂得列公爵不仅清楚自己要死,而且觉得自己正在死亡。他感到的是对人世间所有事物的疏远,是身体内怪怪的轻飘之感。他毫不焦虑地等待着那必将出现的东西,那个严肃的、永恒的、未知和遥远的东西正在向他聚拢,在自己的一生中,他曾经常感受到这东西的存在,身体内那种怪怪的轻飘之感几乎是可以理解的了,实实在在的了……以前他害怕生命的终结,但经过对这种终结的两次痛苦而恐怖的体验以后,他现在已不知道恐惧了。他的病按照生理规律在不断变化。但娜苔丝说的那种“变化”却显现在莫莉耶公爵小姐起身来雅罗斯拉夫尔的前两天。在生与死的斗争中,死最终占了上风。娜苔丝的爱唤起了他对生命的痛惜,也让他最后一次屈服于未知世界的恐怖。
这天晚上,昂得列公爵仍生着病,但他的思路却很有条理。玛莎坐在桌旁。突然,他感到全身有一种幸福的滋味。“嗯,是她来了。”他这么想着。
的确,娜苔丝正慢慢地走进来。她和玛莎渐渐地小声说起话来。娜苔丝向他聚拢了一点,他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娜苔丝,我太爱您了,您是我在人世间最爱的人。”怕昂得列太累,娜苔丝让他早点休息。很快,昂得列就进入了梦乡,但没睡多久,他又惊醒了,吓了一身冷汗。睡着时,他还在想最近不断想到的问题,即生存的问题,他想得最多的是死,他感到自己离死亡更近了。昂得列公爵刚才做了一个相关于死亡的梦,但就在他要死亡的一瞬,他记起了自己是在梦乡。他做出了很大的努力,最终醒了过来。
“是的,这是死神。我死去,又醒了。死亡就是苏醒。”这想法忽然在他心里明朗起来,那遮住不知名的幕布,在他心灵的幻境中徐徐拉开了。他感到,先前那束缚他的力量得到了释放,他的身体轻飘起来。
从这天起,消耗体力的热度不断增高,病情开始恶化了。但娜苔丝见到的,不只是医生的诊断,还有病人的精神情况。在相对缓慢的醒悟过程中,并没有任何可怕的和剧烈的事件。莫莉耶公爵小姐和娜苔丝都看到,他正平静而缓慢地沉入某个地方,她们知道,这是必然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当那已被精神所抛弃的身体在作最后的抽搐时,莫莉耶公爵小姐和娜苔丝都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