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长凳很快就坐满了。马车也加快了速度,路边的苹果树一棵接一棵地闪过。大路夹在两条黄水沟之间,向天边延伸下去。爱玛对这条大路简直太熟悉。即使她闭着眼睛,也清楚到了什么地方。终于,那些砖瓦房越来越清晰了。“燕子”奔跑在道路两旁的花园间,透过栅栏,能看见雕像、葡萄棚、修剪过的紫杉和秋千。然后城市就映入了眼帘。
城市像个笼罩在浓雾中的梯形教室,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幅风景画。船只全都停泊在一个水湾里。河水在翠绿的小山脚下弯弯曲曲地流淌。几个狭长的小岛像大黑鱼似的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工厂的烟囱冒着大股大股褐色的浓烟,在晨风中飘散。铸造厂的轰鸣声和教堂的钟声混成一片。大道两边光秃秃的树丫,好似一株株紫色的荆棘,夹杂在房屋中间。
马车在城门前停住。爱玛脱掉木底鞋,换了双手套,整理一下披肩,等“燕子”前进了一会儿,她才下车。
这时,城市刚刚睡醒。几名戴着希腊小帽的伙计,在擦拭店铺的橱窗。一些女人挎着篮子,在大街的拐角处叫卖。爱玛沿着墙走,望着地面,在黑色面纱下,舒畅地微笑着。
她怕被人看见,一般不走最近的那条路,而是专挑阴暗的小街小巷。当到了国家街街口的喷水池附近时,她已汗淋淋了。这个区有不少剧院,咖啡馆和妓女。有大车载着颤动的布景从她旁掠过。几个系着围裙的侍者在往绿色灌木丛中间的石板地上撒沙子。她能闻到苦艾酒、雪茄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就看见了利昂,一头鬓发从帽子下面露了出来。
列翁装作不认识她在人行道上继续往前走。她跟在后面一直来到旅馆。他们上楼、开门,他们走进房里紧紧地拥抱!
亲吻过后,他们就相互倾诉一星期来的相思、忧虑和期盼来信的焦灼。
一张桃花心木的大床像一条船。从天花板上生下来的红色利凡廷绸布帐帘,一直遮盖翘起的床头。爱玛娇羞地用两条赤裸的手臂紧抱在胸前,双手捂住脸,她那棕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被映成深红色,真是美不胜收。
暖和的房间里铺着软绵绵的地毯,轻松活泼的装饰,柔和的光线,这一切似乎专为情人们幽约密会而设计。当阳光射进来的时候,箭形帐杆、铜质挂衣钩、壁炉柴架的大圆头都闪闪发光。在壁炉上的枝形烛台之间,放着两个玫瑰色的大贝壳,把它们贴在耳边,能听到大海的呼啸。
他们多么喜欢这充满欢乐的可爱的房间,尽管这些东西已失去了艳丽的光泽。他们每次来这儿,一切都没有变化,有时,她上星期四丢在这的发夹,仍还放在座钟脚下。他们坐在壁炉旁一张红木镂花的独脚小圆桌上吃饭。爱玛把肉切好,放进他的盘子里,一边卖弄风骚。当香槟酒的泡沫从精致的玻璃杯中溢出,漫到她的戒指上时,她就大笑。他们完全沉溺在肉体享乐中,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以为他们要在这儿度过一生,像一对誓约恩爱到白头的年轻夫妇。他们总是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软椅”,她甚至说“我的拖鞋”,这是列翁送给她的礼物——一双粉红色的缎面拖鞋,边上镶着天鹅的绒毛。她坐在他腿上的时候,由于腿短够不着地,那双没有后跟的拖鞋,就勾在她那纤细的脚趾上。
列翁第一次体验到女性无法形容的娇媚风姿。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文雅的谈吐,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漂亮的服饰,从来没有领略过这种温柔的惺忪姿态。他既为她狂热的激情而倾倒,也欣赏她裙裾上的花边。再说,她难道不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妇人,一位有夫之妇吗?总之,一位真正的情妇嘛!
爱玛那多变的情绪,时而端正,时而放荡,时而喋喋不休,时而沉默寡言,唤起他心中无尽的欲望,也勾起了他的冲动和回忆。她是每部小说中的情人,每个剧本中的女主角,每本诗集中泛指的“她”。她的肩膀使他想起《土耳其浴女》那琥珀色的肌肤。她有着封建城堡女主人细长的腰身。她也像“脸色苍白的巴塞罗那女人”。总之,她是个天使!
他坐在爱玛的身边,手肘支在她膝盖上,仰着脸,笑嘻嘻地端详着她。她朝他俯下身子,心神荡漾,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嘟噜道:
“啊,别动!别说话!看着我!我喜欢你眼中的那种甜蜜的温柔!”她叫他“孩子”。“孩子,你爱我吗?”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已经急切地印在她的嘴上。
座钟上有一尊丘比特小铜像,满脸堆笑,双臂抱着个镀金花环。他们一看他就笑。但到了该分手的时候,所有的东西就变得严肃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不停地说着:“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她突然用双手捧住他的头,飞快地在他的前额吻了一下,说了声“再见!”就奔下楼去。她在剧院街的理发店做头发。天黑了,店里点起了煤气灯。
她终于准备回家了!穿过一条条街道,来到“红十字”客栈。她把早晨藏在车座长凳下的木底鞋拿出来穿上,在等得急躁的乘客中挤出个位子坐下。等到了山坡下,车子就空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车子越走越远。爱玛跪在座垫上,回望着城市的灯火,怅然若失。她边流泪边呼唤着列翁的名字,随风给他送去绵绵的情话和一个个热吻。
夏尔在家里等她。每到星期四,“燕子”总是回来得很晚。爱玛终于到家了!她勉强吻了一下小女儿。晚饭还没做好,不要紧!她原谅厨娘,现在这姑娘似乎可以随心所欲了。
丈夫常常发现她脸色苍白,便来问她是不是生病了。“没有。”爱玛回答。“可是,”他又说,“你今晚有点不对劲。”
“唉!没什么!没什么!”甚至有几天,她一到家就上楼去卧室了。于斯丹正好也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来回忙碌着,全心全意地服侍她,比一个女仆还要能干灵巧。他把火柴、烛台和一本书摆好后,放好她的睡衣,掀开她的被子。
“行啦,”她说,“做得很好,出去吧。”因为他还站在那儿不动,双手低垂着,眼睛大睁着,仿佛被无数突如其来的梦幻缠住了似的。第二天日子很糟糕,以后的几天更是难熬,因为爱玛急切地盼望着幸福再次来临,她的那些回忆,撩得她热血沸腾,欲火中烧。直到第七天,在列翁的怀抱中,她的情欲无拘无束地发泄出来。而列翁的热情在他的赞叹和感激中表现出来。
一天,她想试探一下他的妒忌心,或者也许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要一吐为快,她不在意地说起,在他之前,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当然不像爱你这样爱他!”她加上补充一句,还用女儿的生命起誓,“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年轻人相信她的话,但还是问起‘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位船长,亲爱的。”这样的回答不仅阻止了他进一步追问,同时也提高了自己的身价。因为一个争强好胜,向来受人敬重的人居然也抗拒不了她的魅力,为她倾倒。
书记员更加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他羡慕肩章、勋章和官衔。爱玛一定也喜欢这些东西,从她对奢华的兴趣就可知道。
他们经常谈到巴黎。她总是说:“啊!我们要是生活在那儿该多好啊!”“难道我们现在不快乐吗?”年轻人抚弄着她的秀发,温柔地问。“快乐,真的很快乐,”她说,“我太蠢了。吻吻我吧!”爱玛在丈夫面前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贤惠。她为他做“阿月浑子”奶酪,晚饭后为他弹奏几支华尔兹舞曲。夏尔认为自己是人世间最幸运的人。爱玛的生活也过得很安宁。直到一天晚上,他突然问:
“教你弹钢琴的是不是朗珀蕾小姐?”“是的。”
“得了,我下午看见她了,”夏尔接着说,“在列雅尔太太家里。我向她谈起你,可她说没见过你。”
这真是晴天霹雳。不过,她仍旧平静地说道:“噢!她可能忘记了我的名字。”“不过,也许卢昂有好几位朗珀蕾小姐教钢琴吧?”
医生说。
“这有可能!”随后,她连忙说:
“但我有她开的收据,瞧,我去拿。”她走到书桌跟前,翻遍了所有的抽屉也没有找到,最后她焦急不安起来。夏尔反复劝她用不着费劲去找这不重要的收条。
“嗨!我会找到的!”她说。果然,在随后的一个星期五,夏尔在存放衣服的那间小黑屋里换靴子的时候,发现靴子里有张纸条。他拿出一看,上面写着:
兹收到三个月学费共六十五法郎整。音乐教师费莉西·朗珀蕾“这鬼东西怎么会在我的靴子里?”
爱玛答道:“也许是从旁边放发票的旧纸盒里掉下来的。”
从这时候起,她就生活在一连串的谎话中,就像用一层层面纱包藏起她的婚外情。
说谎已变成她的一种需要,一种癖好,一种乐趣,最后发展到对任何事情都不讲真话的地步。
一天早上,她像平时一样,穿着单薄的衣服,动身到卢昂去了。可是,她刚走不久,突然下起雪来。夏尔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雪花,看见了布尔尼贤先生搭乘蒂伐什先生的马车去卢昂。他急忙奔下楼去,交给神甫一条厚披肩,拜托他送给住在“红十字”客栈的爱玛。布尔尼贤一到客栈,立刻打听永镇医生的夫人住在哪里。女店主说她很少来这里。黄昏时分,本堂神甫在“燕子”车上见到了包法利夫人,就告诉她夏尔托他的事。但他似乎并不怀疑什么。因为他随后就赞扬起一位传教士,说他当时在大教堂的布道非常精彩,卢昂的贵妇人全都跑去听。
不过,虽然本堂神甫并没有追根究底,其他人可就难说了。因此她决定以后还是在“红十字”客栈落脚,这样一来,镇上的熟人在楼梯间遇到她,就不会起疑心了。
但有一天,她挽着列翁的手臂走出布洛涅旅馆的时候,正好被乐乐先生撞见。她很害怕,以为他会把这事抖出去。
可是乐乐并没那么蠢!三天后,他走进她的房间,关好门说道:“我需要一些钱。”她说她没有钱给他。乐乐诉苦了一阵,提起他过去给她的种种好处。
实际上,夏尔签字的两张借据,爱玛只偿付了一张。至于第二张,商人答应她的请求分成两张,把偿还期定得很长。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赊欠的购货单,其中有窗帘、地毯、做沙发套的布料,好几件长裙以及各种化妆用品,共约2000法郎。
她低垂着头。乐乐接着说:“虽然您没有现金,但是有财产呀。”他提起在巴纳维尔,奥马尔附近,有一座旧房子。
它根本没有任何收益,以前归属老包法利卖掉的一个小农场。乐乐对此了如指掌,甚至连农场的面积和邻居的姓名都清楚。
“我要是您的话,”他说,“就卖掉它,除了还债外,还有余钱。”
她说找买主很困难。他说可以为她找。她又问怎样才能卖掉?
“您不是有代理权吗?”他答道。一句话就解了她的困惑。“把账单留给我吧。”“哎!这就用不着了!”乐乐说。
下个星期他又来了,说他不辞劳苦,四处奔波,终于找到了一个叫朗格洛瓦的人,这个人早就看中了那所房子,不过没有报出价钱。
“价钱没关系!”她大声说起来。
相反,应该先等一等,以便摸清那人的底。他乐意代劳去和那人商洽。回来的时候,他就说买主出价4000法郎。
爱玛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老实说,”他又补充道,“这可是好价钱。”她立刻就得到了一半的订金。当她要结清账单的时候,商人对她说:“说真的,看到您一下子用光这一大笔钱,我心里很难过。”
她看着那些钞票,心想这2000法郎可以支付不少次幽会的花费,不由得结结巴巴地说:
“那您说该怎么办?”“哎呀!”他亲切地笑着说,“账单上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还不懂家庭理财吗?”最后,从皮夹子里取出四张记名期票放在桌子上,每张票面1000法郎。“签个字吧,”他说,“钱您就好好存着吧。”她吃惊地叫起来。“我把余额都给您,”乐乐先生厚着脸皮说,“我难道不是帮了您的大忙吗?”
他拿起笔在账单的下面写道:“收到包法利夫人4000法郎。”
“半年以后,您就能收到卖房款的余额,而且我把最后一张期票的偿付日期延期到您拿到这笔钱之后,您还用得着操心吗?”
爱玛被这些账搞得糊里糊涂,耳边仿佛响着金币撑破袋子掉在地上的丁当声响。最后,乐乐解释说,他有个叫万萨尔的朋友,是卢昂的银行家,以后可以兑现这四张期票。他将扣掉她的实际欠款,把余款再送给她。但是他只送来了1800法郎。因为万萨尔(理所当然地)扣掉了200法郎,作为佣金和手续费。然后,他漫不经心地要爱玛开张收据。“您知道……在交易中……有时候……唉,请写上日期。”
种种梦想能够实现了,爱玛眼前出现一片光明的前景。不过她还是非常小心地留出一千埃居,用来付清了头三张期票。但是第四张偏偏是在星期四送到家里的。夏尔大吃一惊,只得耐心地等妻子回家解释。
她回来后说,她从未告诉过他这张期票的事,是不想让他为家事烦恼。她坐在他的腿上爱抚他,详细列举了她所有赊欠买来的必需品。
“不管怎么说,你也得承认,这些东西的价钱并不太高。”
夏尔没有办法,只得又向乐乐求助。乐乐满口答应,只要先生再签两张借据,其中一张是700法郎,期限3个月。为了偿还这笔债,他写了一封哀婉动人的信给母亲。母亲没有回信,而是亲自赶来了。爱玛问她是否肯出钱。夏尔答道:
“她肯帮忙,但是她要看看账单。”第二天一大早,爱玛就去找乐乐。恳求他另写一张借据,不能超过1000法郎。如果让他们知道好付清了3000法郎的账单,追问起来,她就不得不承认变卖房产的事了。
尽管每件物品的价格都不高,包老太还是认为他太铺张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