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约翰暗自说道。“所以,”教士接着往下说,“只要脑子稍微有点门道,就满能够使得一个人因懦弱而疯狂!咳!让克洛德·佩芮尔讥讽我吧,她丝毫都没能把尼古拉·弗拉梅尔的注意力从他追求的伟大事业中引开!怎么!我手里握住的是泽希埃莱的魔锤!这个恐怖的犹太教法师,在其密室的最下面,正用这把锤子敲打这根铁钉,每锤一下,哪怕在万里之外,也可以使他所诅咒的仇人彻底沉入土里。例如法兰西国王,有天晚上不小心撞了一下这个魔法师的大门,马上就在巴黎街上陷入地里,一直陷到膝盖那么高……此事发生还不到三百年呢……怎么!我也有钉子和铁锤,不过这些工具在我手中不能像刀具工匠那般作用……关键是要找到泽希埃莱锤打钉子时所念的那个咒语。”
“说了等于没说!”约翰心想。“得啦,尽力吧!”副主教打起精神来说,“要是成功,钉头自会冒出蓝色的火光……埃芒——埃当!……埃芒——埃当!不对……西日阿尼!西日阿尼!……让这钉子给随意哪个名叫弗比斯的家伙挖掘个坟墓吧!……该死!老是同一个想法,停下来了!”
语毕,怒气冲冲地把铁锤一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趴在桌上,因为高大的椅背挡住,约翰看不见他了。过了好久好久,只见到他搁在一本书上的一只握得紧紧的并且发着抖的拳头。猛地,堂·克洛德站立起来,拿起一只圆规,什么都没说就在墙上刻下这个大写的希腊词:‘AN’A#KH。
“我哥哥精神有问题了!”约翰想道,“其实把它写成拉丁文,不是更快速吗!并不是人人都懂得希腊文。”
副主教走过来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脑袋,像个病人发高烧似的,头晕晕乎乎的。
约翰讶异地看着哥哥。他,为人心胸开阔,洞察人世凭着纯良的自然法则,强烈的情感凭着自己的爱好随意流淌,每天清晨都完全可以挖掘好一条条新沟渠,所以心中激情的湖泊一直都干涸的。像他这样的一个人,自然无法懂得:人欲的海洋一旦出口被封,将会怎样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激烈,将会怎样积淀,怎样膨胀,怎样泛滥,怎样叫人痛苦不堪,怎样转换为内心的哭泣和暗暗的抽搐,一直到冲垮堤岸,冲毁河床。克洛德·弗罗洛那严厉冷峻的样子,那道貌岸然和让人无法靠近的冷漠面孔,总是把约翰蒙骗了。这个天性快活的学生,根本就不知道在埃特纳火山白雪覆盖的山巅下,竟会有咆哮的、狂暴的、深沉的岩浆。
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在此刻忽然也产生这些想法。但是,无论他如何没有头脑,还是晓得自己看到了本不应当看见的事情,无意中知道了他哥哥的灵魂最深处的地方,也知道不能够让克洛德觉察到他在场。于是看见副主教又回到最初那种木然的样子,就把头悄悄缩了回来,故意在门外走了几步,弄出声响来,做出有人刚刚到来,在向屋里的人通报一样。“进来!”副主教从密室里高声喊道。“我正等着您呢,特地把钥匙留在锁孔里。进来,雅克大人。”
约翰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在这样的地方来了这样一个客人,使得副主教感到特别难堪,不禁在椅子上打了一个哆嗦,说:“怎么!是您,约翰?”
“同样是以一个J 字母开头的。”学生紫涨着脸,厚着脸皮,打趣儿地回答。
堂·克洛德又严肃起来了。“您来这里干甚?”
“我的哥呀,”学生说着,尽力装出一副既得体,又可怜又谦逊的表情,带着可爱幼稚的神情,手里转动着帽子。“需要您的帮助……”
“什么?”“一点我急切需要的教诲。”约翰小声说着:“另外我特别急需的钱。”这后半句一下子顿住,吞进了肚子里。“先生,您真不讨人喜欢。”副主教的语气很冷漠。“唉!”学子叹息道。堂·克洛德把坐椅转了四分之一圈,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约翰,说:“见到您太棒了!”这是一句让人害怕的开场白,约翰预备挨上狠狠一顿骂。
“约翰,每天总有人向我说您的不是。那次打架,您用棍子把一个名叫阿贝尔·德·拉蒙尚的小子爵揍得红鼻绿眼,是怎么一回事?……”
“噢!”约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小侍从这个坏小子找乐子,骑着马在污泥里猛跑,溅了同学们一身泥水!”
“您把那个叫马伊埃·法尔热的袍子弄坏了,又是怎么个情况?”副主教又说道。“那人对我说:长袍都撕破了。”
“唔,去他的!那只是蒙泰居的上不了台面的小斗篷罢了!”
“诉状上清楚写明是长袍,而不是小斗篷,您没学好拉丁文?”
约翰没有回答。
“是呀!”教士无奈晃晃头接着说。“现在人的学习和文化水平竟然荒废到这种水平!拉丁语压根儿听不到,叙利亚语无人明白,希腊语那样叫人生恶,甚至连最博学之士碰到一个希腊字就忽略而过,也不以为是缺憾,反而说:这是个希腊字,不会读。”
听到此刻,学生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兄长大人,请准许我用最标准的法语,把墙上那个希腊字讲给您听。”
“什么字?”
“‘AN'A#KH。”
副主教黄颧骨上立刻泛起淡淡的红晕,就如同因火山内部激烈的震动而宣泄出来的一缕灼烧的烟。学生根本没有感觉到。
“那太好了,约翰。”兄长强打起精神,气息不稳地说道。
“这字什么意思?”
“命运。”
堂·克洛德的脸立刻没有了血色,而学子却漫不经心地接着说:
“还有下面那个希腊字,看得出来是由同一个人的手刻的,意思是淫秽。您看我还懂点希腊文吧。”
副主教不说话,这一堂希腊文课使他开始思考。小约翰如同被宠坏了的孩子,样样灵精,看出现在正好是大胆提出要求的时机,便装出柔声细气,撒娇说:
“我的好哥哥呀,难道您真的那样恨我,才摆出凶恶的样子吓唬我,只是由于我跟人打架闹着玩玩,狠狠刮了谁几巴掌,踢了谁的屁股几下,让那些毛头小伙子知道轻重,什么臭小子?——您看,克洛德好哥哥,我的拉丁文不错吧。”
但是,这种装出来的亲热劲,压根儿没有对严厉的大哥产生以往的那种作用。地狱的守门犬克伯罗斯不吃蜜糕,副主教额上的皱纹依旧紧绷。
“您到底什么意思?”副主教冷冰冰地问道。“那好,就实说吧!我要钱。”约翰勇敢地应道。一听到这毫不难为情的话语,副主教非常快地换了一副表情,换上一副老子教训儿子的样子。
“约翰先生,您得知道,我们在蒂尔夏普的采邑,年贡和2l 所房子的租金全部算上,基本上一年共是巴黎币三十九利弗尔十一索尔六德尼埃。这是帕克莱兄弟那会儿的一倍,但依旧不够呀。”
“我需要钱。”约翰面不改色地说道。“您要知道宗教裁判官规定,我们那二十一所房屋隶属于主教的整个采邑,想要赎回这种隶属关系,不得不向敬爱的主教偿付两个镀金的银马克,等同于两个巴黎利弗尔。不过,这两个马克,我还没能凑齐哩。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需要钱。”约翰又一次重复道。“您要钱何用?”听到这一句问话,约翰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的亮光,执著而又装出温顺和讨好的撒娇样子。“啊,亲爱的克洛德哥哥,我向您要钱不是干坏事的。不是想用您的钱装模作样到酒馆去潇洒,也并非想骑着骏马,锦鞍彩蹬,带着仆人到巴黎大街上去唬人。请相信我,哥呀,是为了做件好事。”
“说来听听?”克洛德感到有点意料之外,便问道。“我有两个朋友想给圣母升天会一个没有钱的寡妇的孩子买衣着用品。这是一件善事,需要三个弗罗林,我也想分担点儿。”
“您这两个朋友叫什么?”
“皮埃尔·拉索默尔和巴底斯蒂·克罗克瓦松。”
“唔!”副主教说道。“这些名字可真是跟行善很称头呀,就好像在教堂主坛上安一门射石炮。”其实,约翰挑选了这两个名字根本不怎么样,可是知道得太迟了。“而且,”精明的克洛德接着说。“什么样的孩子衣着用品得用三个弗罗林?况且还是给圣母升天会一个寡妇的孩子买的?我倒要认识认识,打从什么时候起,圣母升天会的寡妇们会有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呢?”
约翰再次打破让人不舒服的局面,说:“得啦,我承认!我要钱是因为今晚到爱情谷去看伊莎博·蒂埃丽,可以了吗?”
“不要脸的胚子!”教士喊叫起来。“淫秽。”约翰回答说。学生说来也是调皮,借用了密室墙上的这个词,但对教士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效果。只见他咬着嘴唇,气得脸红耳赤。
“给我滚,还有别人要来。”他立刻对约翰说。学生想做最后的努力:“克洛德哥哥,最后给我一个小钱吃饭吧。”
“格拉田教令学得如何?”堂·克洛德问道。“本子不见了。”
“拉丁人文科学又怎样?”
“奥拉蒂乌斯的书本被人偷去了。”
“那么亚里士多德学呢?”
“老实说!哥呀,有个教堂神甫说过,无论何时的异教邪说都是以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为渊源的,这神甫到底是谁呢?一边去吧,亚里士多德!我才不高兴让他的形而上学来弄乱我的宗教信仰呐。”
“孩子,”副主教继续说。“在国王最后一次进城时,有一个侍从贵族叫菲利浦·德·科米纳,马披上绣着他的一句话,不妨劝您仔细斟酌一下:不劳者不得食。”
学子好一会儿不作声,用手指挠挠耳朵,眼睛看向地上,面带愠色。忽然,他猛地回身向着克洛德,其敏捷真不次于猴子。
“那么,好哥哥,您连给我一个巴黎索尔,去面铺买块面包的想法都没有?”
“不劳者不得食。”副主教面无表情,约翰听了他这句回答,双手抱住头,像个女人哭泣的模子,带着绝望的表情嚷叫道:“噢!上帝!”
“您想说什么,先生?”克洛德听到这般怪叫,不由呆住了,问道。
学生刚用拳头用力揉了眼睛,好让它们看起来像是哭红了似的,一听到克洛德的问话,便厚着脸皮抬眼看着他,回答说:“嗯,没事儿!这是希腊语呀!是埃斯库罗斯的抑抑扬格诗句,意思是伤心欲绝。”说到这里,随即放声哈哈大笑,笑得那么搞笑,那么剧烈,副主教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说真的这要怪克洛德自己,为什么以前要那样溺爱这个孩子呢?
“哦!克洛德好哥哥,我的靴底都穿洞了,世上还能有比这更可怜的厚底靴吗?”
副主教立刻又回到了先前的那种声色俱厉:“新靴子会给您送去,钱不可能给你。”
“哥呀,你只需要给一点点!”约翰苦苦哀求道。“我绝对认真用功,把格拉田教令背诵出来,一定认真信奉上帝,一定争取成为让您骄傲的毕达哥拉斯。在此之前,给我一文小钱,做点好事吧!饥饿张着大口,您看见了,在我眼前,又脏,又臭,而且还很深,连鞑靼人或是僧侣的鼻子都比不上我,莫非您就忍心看我被饥饿吞噬掉?”
堂·克洛德晃了晃满是苍老的头部,再三道:“不劳……”
约翰打断他的话,嚷道:“算了,别再说了!欢乐万岁!我要去畅饮,去闹事,去打碎酒坛,去找女人!”说着,把帽子丢向墙壁,活动活动指头的关节。副主教表情阴沉,瞅了他一眼。“约翰,您真恶毒。”
“如果像您说的,根据伊壁鸠鲁的说法,我缺的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所造就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约翰,应当用心考虑一下改过才是。”
“这个嘛,”学生叫道,一边看看他哥哥,又瞧瞧炉子上面的蒸馏瓶。“说真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荒唐的,千奇百怪的想法和瓶瓶罐罐!”
“约翰,您正站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您可清楚终点在哪里吗?”
“当然是酒馆。”约翰应道。“酒馆意味着耻辱柱。”
“这不过是一只像别的灯笼那样的灯笼,或许打着这只灯笼,狄奥日内斯能够找到想要找的人。”
“耻辱柱通向绞刑架。”
“绞刑架就像一架天平,一端是人,另一端是整个大地。有幸站在上面的话,那可太棒了。”
“绞刑架通往地狱。”
“地狱是一团大火。”
“约翰呀约翰,您的结局可真不好。”
“开场倒是挺棒的。”这时,楼梯口传来人走路声。
“别说话!”副主教边说边把一根手指头按在嘴上。“雅克大人来了。告诉你,约翰,”他又轻声添了一句。“您在这里所见所闻,绝对不能告诉别人。赶紧躲到这个火炉下面去,静悄悄地待着。”学生蜷缩在火炉下面,突然有了想法,计上心来:“那么,克洛德哥哥,给我钱我就按您说的做。”
“闭嘴!我答应您不就是了。”
“现在就给。”
“拿去吧!”副主教懊恼地把钱包扔给他。约翰再钻到炉底下,就在此刻房门恰巧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