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海边的小城市里,天空喜欢下雨。
尤其是空气湿润的五月,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总是腻着一层肮脏的粘液,汪出一种令人不爽的光亮。霉菌和爬山虎一类的藤蔓喜欢这样的天气。霉菌是白色的,一两天之内会迅速地膨胀发育,长成指甲盖大小的蘑菇状的菌体,肥硕得叫人惊讶。爬山虎的生长更是匪夷所思,它的藤尖平均每个小时可以越过一块红色的砖头。如果早晨还看见它们盘距在二楼的窗台上,到了傍晚,三楼的住户肯定可以从家中瞥见它们探头探脑的绿色身影。
夜里,总有觅食的蛾子从阳台上晾过。一不小心,它们的翅膀沾上了铁栏边的污渍,薄薄的、灰色的翅翼就会变得沉重,而且像鸭掌一样地联连一片,无法舒展,最终一个跟头跌落在地上,使劲地鼓动肚皮,苟延残喘。
这时候,深夜里目光炯炯的猫咪会喜不自胜。它们箭步上前,拿出杀鸡用牛刀的劲头,把可怜的灰蛾捂紧在两只前爪之中,翘着旗杆一样的尾巴,辗转腾挪,低声呜咽。那种激动不己兴奋异常的样子,仿佛一个搏斗许久之后大获全胜的将军。
到清晨,主人穿着塑料的拖鞋走上阳台呼吸湿滤滤的空气时,会吃惊地看到阳台角落里遗落下一条灰色的呕吐物,细长的,紧紧裹着的,像放烂了的火腿肠。这是猫咪尝鲜一样地吃下灰蛾之后,对主人作出的贡献。
城市包裹在咸湿的空气之中,每一个檐角,每一片树叶,每一盏路灯都凝着半透明的水汽。这是被太多的工业废料污染之后,变得像磨砂玻璃一样暧昧的城市的呼吸。钢筋和木材都在这种稠密的水汽中缓慢地腐烂,从坚不可摧到不堪一击,完成它们由辉煌而衰亡的命运。
从白天到夜晚,人们在这样的城市里行走着。头发粘在脑门上,衣服软搭搭地贴着身体,手里拎着上班的公文袋,上学的书包,上菜场的竹篮子。他们丝毫也不抱怨,一点儿都不抱怨,因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可以期盼太多,也不应该要求太多。
湿得滴水的城市。慵懒和忧伤的城市。
可是,偶尔也会有云开日出的日子。
当阳光从灰沉沉的霾云中小心地撕开一条口子,往城市里笑眯眯地看上一眼之后,世间万物就仿佛从魔法中醒来一样,一切一切都变得明亮、轻快、活泼,那样的笑靥如花和生气勃勃。
一分钟之前还像没有拧干的婴儿尿片那样滴水的云朵,一分钟之后却成了大团大团蓬松柔软的棉花,干爽,洁净,蓄满了阳光的好闻气味,在天空中慢慢地游移踱步。
云朵闪开去的空档里,太阳就大方地展露它灿烂的身影。于是,城市中楼房的每一个立面都闪闪发光,像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琉璃。
水珠从梧桐树的枝条间滚落,发出叮呤呤的响声。汽车的前后窗户都映着蓝天白云和熙熙攘攘的街景,如同城市里一幅一幅活动的风景画面。浅绿色和米黄色的花斑蝴蝶用最快的速度晾干了它们的翅膀,而后飘摇着飞过马路,聚集在街心花坛的蜡瓣花和榆叶梅上,陶醉一样地舞蹈和嬉耍。小鸟儿赶快从树岔间扑过去,一门心思地要参加蝴蝶的盛会,叽叽喳喳地闹个不休。蝴蝶自然嫌它们噪聒,故意地端出架势,飞高飞低,翩如霓影。
这样的热闹,这样的欢欣,这样的喜气洋洋和清新妩媚。
爸爸的葬礼非常幸运,赶上了这样一个云开日出的时候。所以,那些穿着深色的衣服来参加葬礼的人,那些带着哀思和鲜花赶过来的亲人、同事和朋友们,他们的面容看上去就没有想像中那么忧伤。甚至他们手臂上别着的那朵绢纸白花,在阳光中都变得娇美和灿烂,每一片花瓣薄如蝉翼,柔嫩透明,散发出真花一样清新的香气。
“来了吗?”
“来了来了。”
“多么不幸啊!”
“说的是。谁都想不到的意外。唉,孩子最可怜!”
他们轻声交谈几句,而后分开,寻找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
阳光无所不在,它照耀着墓地上新挖开的泥土,褐黄色的泥土泛出一层金红,变得可爱起来。
土里有一种潮湿的好闻的气味,这首先吸引了几只深褐色的爬虫,它们努力地舞动四肢,要把自己的身体往土堆里拱进去,拱进去。
然而,一不小心,爬行的路径不对,拱到了爸爸的散发着油漆气味的骨灰盒上,坚硬的墙壁使它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它们很诧异,惊奇地抬起头,脑袋摇来摇去,想要看清楚挡在前面的是什么。
它们永远都没有办法明白,在这个坚硬的盒子里面,躺着一个人的身体,一个四十岁的成年男人的全部身体。
还有他所有的笑容,所有的忧伤,所有对儿子的爱,所有在世界上应该尽到而没有尽完的责任。
硬壳爬虫们蜷缩不动,紧张地交头接耳,商量对策。
弟弟站在人堆里,不需要太多的蜷缩,就能够让自己被周围的大人们遮没不见。他觉得这样很好。他不想再看见那只骨灰盒了。可怜的爸爸,站起来的时候比弟弟要高出两个脑袋,躺在这样一只盒子里肯定很不舒服。可是弟弟没有办法帮到他。就像爸爸活着的时候总是要儿子自己努力一样,现在,弟弟也没有办法帮助爸爸。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弟弟在起初的一星期之内死活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弟弟只记住了那个黄昏的景色:天空是青紫的,最西边的地方有几抹橙红和金黄。被阳光照射了一天的树木,缓慢地释放出紫外线的好闻的气味。鸟儿们悠闲地从天空中飞过,挑剔地寻找晚上的栖息之处。路边的小摊贩们早早地就占据地盘,开始摆出夜市才出售的食物:热辣辣烫嘴巴的牛肉粉丝煲,架在火炉上薄皮带汁的鲜肉小笼包,撒上了诱人的孜然香料的羊肉串,白如雪花又飘着一层红色辣油的豆腐脑……
整个城市,被温暖的暮色笼罩着,安详得像一抹微笑。
当时爸爸从海陵路小学接了弟弟出来,顺便拐到菜场,买了一只宰杀好的红冠子的小公鸡。他把公鸡夹在车后,一边慢悠悠地骑车,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坐在前杠上的儿子说话,问他想吃清蒸的还是爆炒的?
弟弟皱着眉头说:“爸爸你真烦啊!”
好像全世界的爸爸妈妈都会跟自己的孩子烦。也或许他们就是自言自语,不在乎孩子会不会回答这些絮叨。
弟弟执意不答这种无聊问话。他本来就是一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他坐在车前杠上,视野比较开阔,于是就抬眼看天空中一只蝙蝠飞过去的黑影,心里想着今天的作业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够写完。
弟弟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所有那周围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危险会在一转眼之后降临。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轿车以那样一种疯狂的、超极限的速度斜冲过来,发动机呜呜地狂吼,整个车身颤抖着痉挛,发出可怕的哗啦啦的震响,像一头电影里才有的超能量的宇宙怪兽一样,冲进路边漫不经心的人群之中,嘎嘎地辗过躯体和头颅,瞬间功夫造成三死两伤的结果。
弟弟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血泊中爸爸的模样,因为他自己刹那间被一双大手用劲地抱起来,甩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一个路边卖草莓的中年女人的身上,连带着把那个女人也撞翻在地之后,失去知觉。
他在最后一刹那的感受,是两肋之间被手掌抱住的温暖。那两团余热从此残留在他身体上,有时候像热水袋裹住般的舒适,有时候又像火炭烧灼的刺痛。
别扭的是,当他的身体倍感灼痛时,他无法诉说。说不出口,也无人会信。在这一点上,弟弟觉得自己并不比动物园里的那头小狼快乐。那小狼被人用弹弓打中,受了伤害后,会迫不及待地呜咽和嚎叫,告诉世界它所受的痛楚。可是弟弟不行,弟弟不能够说。弟弟说了之后,别人就以为他的精神受了刺激,成了某种病症的患者,然后争先恐后地上前摸他的额头,翻他的眼皮,用一种古怪的神情和语调围住他问长问短。
所以,葬礼上的弟弟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缩在人群的背后,从人腿的缝隙里看着那只在骨灰盒前抬首摇头惊诧莫名的褐色爬虫,心里想着爸爸睡在窄小黑暗的盒子里的感受,替爸爸难过,却不能提供任何帮助。
坐在轮椅上的患痴呆症的奶奶已经被太阳晒得打起了瞌睡。她那个萎缩成了小马蜂窝一样的可怜的脑袋,完全弄不明白眼面前发生了什么。她身上的一件灰黑色宽袖衬衣,是姑妈特意去批发商场买来之后,蒙住她的眼睛强迫着套上去的。
“我要亮,我不要黑。”奶奶嘟囔着,用劲地扯她身上的衣服,想脱掉它。
姑妈按住她的手:“就黑一下子,黑过之后会亮的。听话,啊?”
之前奶奶只穿一种颜色的衣服:砖头一样闷闷的红色。除此之外,她宁可光着身子,也拒绝接受其它颜色。姑妈解释说,老太太一定把砖红的衣服当成房子了,她要躲在房子里才觉得安逸。
奶奶被叔叔抱上轮椅的时候也挣扎了一下。她撇着嘴巴,好像要哭一样地说:“我不上街。我不要去逛街。”她扭着身体,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做母亲的这个人已经不懂得死亡是什么了,所以跟她说不明白。她到了墓地,可是不知道这是她儿子的葬礼。
奶奶手上有一枚小小的翡翠戒指。打瞌睡的时候,她的那只皱成抹布的手安详地平放在膝盖上,阳光就在绿宝石上跳舞。反射出来的绿莹莹的光线甚至还溅上了她的鼻尖,看上去像挂了一只印度女人的鼻环,很滑稽。只不过老太太自己无动于衷,头低着睡成了一个酣甜的婴儿。
弟弟清楚地记得,爸爸赶在奶奶七十岁生日之前,从城市广场的珠宝柜台把这枚戒指买回来的时候,婶婶怪模怪样地皱着鼻子,哼哼着说:“都痴呆成这个样了,你就是给她买个夜明珠,只怕她也当块泥疙瘩。”
爸爸没有理睬婶婶的话,他仔细地用热水给奶奶洗干净手,涂了护肤霜,然后把翡翠戒指慢慢地套上奶奶的无名指。他托着奶奶的手,举起来,让她自己看。弟弟记得奶奶当时是笑了的。也许是因为胳肢窝里痒,或者别的原因,可是奶奶的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