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老师李轻松,在消失了好些天之后,有一个晚上忽然又登上舒一眉家的门。
他躬着腰,敲门敲得小心翼翼,态度恭敬而谦和。手里还是拎了礼物的,不过已经不是大瓶的可乐和雪碧,改成一箱“露露”牌杏仁饮料。“冬天要喝热的露露。”他开口就说了这么一句广告词。
弟弟很奇怪,超市里有那么多吃的和用的东西,李轻松又不是饮料推销员,为什么每次都喜欢买饮料来做见面礼?
李轻松还带着自己的棉拖鞋,也是刚刚从超市买的,用一个塑料袋拎在手里。以前他留下的一双拖鞋是塑料的,早已经被舒一眉扔了。就是不扔,深秋天穿着也太冷。李轻松就有这样的本事,他猜到了自己会没有合适的拖鞋穿,所以自己给自己准备了一双。
他趿着合脚的大棉拖鞋,抱起饮料箱子去厨房,找地方放妥,然后打开包装,大手像抓斗一样,一抓就抓出了其中三罐。他把三罐杏仁露放进钢精锅,再放进水,点火,煮。他接受了从前的教训,坚决地不让弟弟再进厨房了,甚而至于他把厨房门关上,一个人守着火头,等待蓝色的火苗把锅中冷水慢慢舔热,舔出咝咝的响声,翻起珍珠般的气泡。
弟弟站在客厅里,和坐在沙发上的舒一眉对看着,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绝对没有想到李轻松会来。他真的是一个不速之客。而对这个已经进了门的李轻松,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客客气气请他走。好像做不来这种过于绝情的事。舒一眉做不来,弟弟同样做不来。
气氛沉默而微妙。
李轻松把三罐热气腾腾的饮料捞出来,用一个托盘装着,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动作夸张地端到客厅里。而后,他又拿过来两个杯子,拿抹布包住烫手的罐身,撕开铁环的扣子,倒出两杯雪白喷香的杏仁露。
一杯端到舒一眉手上:“你喝。”另一杯推到弟弟面前:“你也喝。”
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不喝肯定是不礼貌的。
舒一眉端起手里的杯子,示意弟弟跟着动手,然后用下巴点一点剩下没开的那一罐:“李老师,你自己也喝吧。”
李轻松受宠若惊,顺势在舒一眉旁边一屁股坐下。“不不,我不喝,那一罐是留给你喝完再添的。女同志喝这个好,补气养颜,我在一份保键杂志上看到过。”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扑上前,大狗熊一般地蹴在了弟弟腿边,不由分说就掀弟弟的裤子,扒他的袜管。“我看看。”他说,“我心里一直惦记,怕落下什么疤痕。有吗?有吗?啊?”
弟弟不习惯被人扒着衣服看,羞得脸通红,一个劲地往后缩,恨不能墙上有个洞,让他把身子放进去。
李轻松放心地拍拍手,站起来,坐回到沙发上。“不让看,就是没事。那就好。”
好像他巴巴地来这么一趟,就为了确认弟弟腿上有没有疤。
舒一眉没有心情再陪他坐下去,放下喝了一半的杏仁露,起身说:“我要上班了,你现在走不走?”
李轻松有一点意犹未尽,吹了声口哨,用眼睛看着弟弟:“我也要走吗?你有没有什么功课要问我?”
弟弟忙不迭地摇头,把脑袋摇成了一个拨浪鼓。
李轻松只好怏怏地站起身,抖一抖原本熨得很直的裤线:“那好吧,我也走了。星期六我再来,给你们送螃蟹。”
星期六,李轻松果然拎了螃蟹到舒一眉家里来。
螃蟹一共三只,两只小的,一只大些的,用很粗的紫红色的尼龙绳子扎着,看上去像一份珍贵无比的礼物。那些小东西的手脚被绳子捆牢了之后,想动动不起来,想哭又哭不出来,只好拼命地吐泡泡,吐得嘴边上肚皮上到处都是,怪可怜。
李轻松进门之后就把螃蟹高举着,很夸张地喝叫说:“都闪开!别碰它!让我来!”
他钻进厨房,剪开尼龙绳,找了一把刷鞋子的刷子,刷那些螃蟹的肚皮、大钳、脚爪。期间被蟹钳夹了一下,疼得一个人在厨房里嗷嗷地叫。弟弟在房间里伸着耳朵听,以为舒一眉要过去安慰他一下。结果根本没有,舒一眉埋头往电脑里输一些文字,屁股都没有抬一抬。
螃蟹热腾腾地上了桌,李轻松激动地招呼舒一眉和弟弟过去吃。他一共准备了两只盘子,给一只舒一眉,又给一只弟弟,这就表示他自己不准备享用。他把螃蟹翻过来看,两只小些的圆脐,是母蟹。大的那只无疑是另一种性别。他起先往舒一眉的盘子里放进了一公一母,剩下的母蟹归弟弟所有。突然他又变了主意,把母蟹从弟弟的盘子里撤出,跟舒一眉盘子里的公蟹调换过来,还解释说:“小孩子懂什么享受啊?吃母蟹浪费了。”
话音刚落,舒一眉已经推开她面前的盘子,站起身,宣布说:“我今天皮肤过敏,不能吃这个。”
李轻松张大嘴,呆呆地看着她从餐桌前撤离,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掩上房门。
李轻松这时候的神情有点可怜,他的脖子鹅一般地往前伸着,眼睛盯住舒一眉盘子里的蟹,不知所措地看。两只母蟹的蟹壳通红,看起来绝对新鲜。脚爪上的绒毛是金黄色的,洗刷得根根清爽。蟹眼煮熟之后发紫,死不甘心地怒睁向前,有一个眼珠子几乎要弹落出来,在脑袋上摇摇欲坠。
李轻松无比沮丧地咕哝:“她怎么啦?这人到底怎么啦?”他转头问弟弟:“不是好好的吗?我们谁惹她了?”
弟弟没说话,因为他也没有能够理解舒一眉这是为什么。可是,既然舒一眉离开了餐桌,总是有她的道理,从责任和义务上来说,弟弟应该毫不犹豫地响应。所以弟弟不好意思地胀红了脸,对李轻松道歉说:“我也过敏了。”
李轻松垂着脑袋坐在桌边,很久都没有答腔。弟弟得不到他的回答之前,始终不敢离开餐桌。两个人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对坐着,情景很尴尬。
过了足有五分钟,螃蟹壳子上已经不再有热气冒出来,盘子边缘凝结的水珠也已经蒸发干净,李轻松才丧气地摆摆手:“你们都走吧,螃蟹我一个人吃。有口福干吗不享?”他还尖酸地说了一句话:“你妈这样的人,谁碰上她都会怕,只有我是傻瓜。”
事情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这儿:李轻松一口咬定了自己是“傻瓜”,但是他丁点儿都没有卸去“傻瓜”帽子的意思。他兢兢业业地服侍舒一眉:花整整半天的时间,把螃蟹剁开,蟹肉一丝一丝地掏出来,做了一个蟹粉豆腐煲,还做了一个蟹黄炖粉皮。他愉快地搓着手,把舒一眉和弟弟重新请到了餐桌上,恳求他们用心欣赏他的厨艺。他认为自己在厨艺上的进步是明显的,因为舒一眉拒绝他登门的这段时间,他每天都看电视里的《天天厨王》节目,记下了几十页纸的心得和要领。
碰上这样死缠烂打的人,舒一眉真的是没主意。她不知道该怎样对付他。
三十五岁的英语老师李轻松,就用这样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方式,再一次地入侵到舒一眉和弟弟两个人的家。
他继续地为舒一眉做饭,揉肩,换灯泡,给电脑软件升级,打理一切琐碎的家务,在舒一眉面前留下“模范男人”的印象。
另一方面,舒一眉离家上班时,他依旧支使弟弟做他的小奴仆,扫地,抹桌子,买啤酒,把泡好的热茶端到茶几上。只不过开水壶不让弟弟碰了。只要水壶坐到了火头上,沸叫声一起,不管他是在上厕所还是看电视,十秒钟之内他肯定冲进厨房去,完成灭火和冲水两项大任务。
外婆有一次试探地问弟弟:“你妈妈跟那个李老师,他们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啊?都老大不小的两个人,心里是怎么打算的,有过说法吗?”
弟弟认真想了想,咬着外婆耳朵说:“我妈妈不会跟他结婚。”
外婆就着急:“不结婚干吗要耗着呢?你妈妈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人情世故一点都不通啊?”她叹气:“急死了!我真是要为她急死了。”
可是外婆又不敢把这种着急对舒一眉说出来。外婆有点儿怕着她。家里所有的人都有点怕着她。
这真是一件令人不解的事。
可儿给弟弟发来一封“伊妹儿”。她写到:“我想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急需找助手,你肯不肯帮忙?”
弟弟发信回答说:“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可儿又打出一句话:“你这人真没劲,找你是看得起你,干吗要问个青红皂白?”
弟弟觉得打字太慢,干脆离开电脑,走过去打电话:“可儿姐姐,你要是不说清楚,万一我妈妈问到我,我怎么告诉她呢?”
可儿劈头盖脸骂过去:“真是个蠢猪头!你不会不说吗?刘胡兰对着敌人的铡刀都不投降,你妈总不会拿把菜刀对你吧?”
弟弟觉得可儿的比喻也太不恰当了。第一,他本人不是英雄刘胡兰;第二,舒一眉也不是地主还乡团。
但是弟弟不敢把这话对可儿说出来,因为他想去。可儿已经说得很清楚,这件事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不起”就是非同一般。非同一般又是什么意思呢?自然是惊险、刺激、了不起。哎呀,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总之这么说吧,弟弟很激动,不愿意放过身临其境的好机会。
可儿对弟弟的积极态度表示满意,从而下达了第一个指令:星期天下午一点整,夫子庙花鸟市场,不见不散。
弟弟瞪着眼睛想了半夜,死活不觉得花鸟市场跟“了不起”的事情有任何联系。他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叫《碟中碟》,觉得那个特工间谍所做的一切才能配得上这三个字。
但是也难说。万一可儿拽上她爸爸宝林,财大气粗地要把市场上所有的小鸟都买下,而后再放生呢?万一她通过什么关系知道了市场上有人卖毒品,带上警察,呜呜地鸣着警笛,来个全场大抄底呢?就是她看上了一条一万块钱的拉斯维加斯搜救犬,要想让弟弟帮她鉴定一下值不值得买,那也是了不起啊。
所以,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半,弟弟出发往花鸟市场去的时候,脸上兴奋地放着光,头也抬得比往常高。
眼镜店老板卫东平惊惊乍乍地喊住他:“弟弟啊,你这么开心,是不是收齐《三国演义》的烟标啦?”
弟弟抿嘴笑,认真地问他说:“你有没有做过一件了不起的事?”
卫东平摇摇头。
弟弟笑得更欢:“那我要去做了。回来我再告诉你。”
他坐车坐到花鸟市场,时间是一点差十分。先在卖猫狗的店铺街逛一圈,没见到可儿。又在卖鸟雀的店铺前逛一圈,还是不见可儿。最后看到可儿穿着一件绿色连帽衫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弟弟简直就傻了眼,因为可儿的手里拎了一只装白鼠的小铁笼!
弟弟结结巴巴地问:“你不会是找我帮你买老鼠的吧?”
可儿皱一皱眉,很不屑地回答他:“可能吗?我会是那样的三八婆?”
弟弟觉得也是,可儿在他心里一向都是做事很酷的人。
可儿把弟弟带到旁边的一家甜品店,请他喝了一杯热可可,然后告诉他说,刚买的这只小白鼠,她准备偷偷放进宝林的那个“情人”的家,吓她一个半死,同时也是向她表明,做人不能太猖狂,舒宁静拿她没办法,还有可儿在呢,谁要敢无视可儿,侵犯可儿的妈妈,得让她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弟弟听得发懵,仍然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当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也许是真的需要弟弟帮忙的原因,可儿破例没有责怪弟弟笨。她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给弟弟下达第二个指令:一会儿他们打车去那个女人家,由可儿负责敲门说话,弟弟躲在门边待机。如果女人让可儿进屋,可儿会想法弄开她家的某一个窗户,弟弟赶快把老鼠从窗户里送进去;如果女人不让可儿进屋,可儿就站在门口跟她说话,甚至争吵,甚至打架,总之拖延时间,让弟弟把老鼠从门缝里塞进去。
可儿说:“你听明白了吗?这要是打仗,我就是佯攻,你就是主攻,我们彼此配合,不能出错。”
弟弟望着笼子里的小白鼠。小白鼠正趴在一个滴溜溜转圈的圆筒上,小腿儿蹬得风快,红眼睛得意地东张西望,像个高高兴兴表演着拿手戏的孩子。它丝毫不知道自己将要担负的“了不起”的责任。
弟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把一只可爱的小白鼠送到那个女人家里是没有意义的,谁都知道白鼠是宠物,塞十只进去都吓不死人。如果有一百只还差不多,因为它们的队伍会浩浩荡荡形成“白色风暴”,达到恐怖电影片的效果。
可儿指责他:“你知道什么呀?女人都怕老鼠,一只足以搞定,这我再了解不过。再说了,做一件事重要的不是结果如何,是我们有没有去做,做的本身是表明态度,划分立场。只要让那个女人看到老鼠,我们就胜利了。”
可儿这一番气壮山河的话,把弟弟说得心悦诚服。他真心地认为可儿是了不起的,她的计谋,她的果敢,她的勇气,都是了不起的。
于是他们提上白鼠笼,出甜品店,打车,往“那个女人”家。可儿事先已经侦察好了路线,知道车进了小区后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她甚至还说得出那个女人住在小区的哪一栋,多少号,几单元。她把手里的一张写了门牌号码的纸条亮在弟弟眼前时,脸上的神情带着冷笑,简直可以和一个决战帷幄的将军比胆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