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明日要上值,今日便得把皇后交代的事办好,墨璃回到处所,将辛婉蓉送来的点心盒提了,往郭湘依住的仁兴宫而去。
仁兴宫属西六宫,是个颇为雅致的小院,院墙上爬满了蔷薇,院子正中有一颗枫树,每到秋季便一树红叶,葱郁悦目。
郭湘依午睡刚醒,懒懒地趴在软榻上看书,脚边扔着一副绣了一半的鸳鸯,床边是燃着的炭盆。
燕子小心地夹起一块燃尽的炭,想放到旁边的竹篓里,谁想火钳子一滑,炭块掉在地上,激起一层炭灰。
郭湘依把书倒扣在一边,起身下床,直说燕子手笨,自己伸手去抢火钳子,逞能地帮忙,燕子怕她烫着,把火钳子举得远远的。
两人正拉扯着,墨璃提着食盒进院。
外间守门的丫头喊了声:“娘娘,璃姑娘来了。”
郭湘依闻言,面露喜色,遂不再和燕子争抢,塔拉着鞋子跑出去,墨璃正巧开门,一阵凉风吹进来,郭湘依打了个寒战。
“娘娘,怎么不穿外衣!”墨璃嘴上埋怨,回身关上门。
郭湘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伸手接过食盒,笑道:“给我带好吃的了?”
墨璃见她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笑谑道:“您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就别用这个笑话奴婢了!”
郭湘依拎着食盒往屋里走:“听说你出宫了,都回来这么久了,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墨璃道:“奴婢昨儿夜里才回。”
郭湘依诧异问:“昨儿夜里?才回?”
燕子在郭湘依身后给墨璃使个眼色,墨璃了然,笑道:“奴婢不是拿了好吃的来了!”
郭湘依见了墨璃,心里高兴,对燕子道:“去弄几个小菜,让墨璃在这吃饭。”
墨璃想跟郭湘依好好谈谈,当下也不拒绝。见郭湘依身边放着本书,随手拿起来问:“看得什么书?”
郭湘依道:“这可是好书,叫西厢记!”
墨璃虽没看过,却知是一本讲述男女****的故事,忙放下:“娘娘,怎么好看这个。”
郭湘依满不在乎:“这宫里成日无聊,不自己找事干,闷也闷死了!”
墨璃听言,接口劝道:“娘娘,人家各宫娘娘都忙着御前献媚,你倒闲得发闷,也不知是她们没事找事,还是您太过天真!”
郭湘依面上闪过一丝不快:“这后宫只有皇上一个男人,是好是坏也没得挑选,她们爱争是她们的事,我只求过好自己的日子。”
墨璃摇头叹气:“只怕没了皇上做依靠,想过好日子,难啊!娘娘,说句大不敬的话,大黎规制,皇上百年之后,没有子嗣的宫妃都没有好归宿,妃以下的要殉葬,妃以上的也要落发为尼,您得为将来考虑啊!”
墨璃所言郭湘依虽不爱听,但也知句句在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低着头不吭声。
墨璃见她不言语,以为她听进了些,赶忙接着道:“就算您对皇上无意,可事已至此,难道您还能出得了这大黎宫?既然出不了,为何不根据现在的情势好好打算?奴婢也是为娘娘好,想咱们也算闺阁姐妹,奴婢八年后便可出宫,到时您一个人留在宫里,又是如此执拗不通人情,叫我怎生放心得下。”
墨璃说得动情,渐渐忘了自称奴婢,郭湘依被她说得动容,沉默半晌,嗫嚅道:“可我就是不喜欢皇上,我喜欢的是……”见墨璃张大眼睛望着她,郭湘依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幽幽道:“我……也想有个孩子!”
墨璃点头:“娘娘有此心便好,若是皇后娘娘再为娘娘制造机会,您可千万不可再使性子!”
郭湘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目光愣愣地盯着食盒里的糕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燕子呈上晚饭时,墨璃推说明天要上值,还有很多事要准备,起身要走。
郭湘依也不拦她,依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摸样,墨璃跟她道别,她只挥了挥手便转身进屋。墨璃不知她到底听进了多少,心里忐忑,能说的她都说了,余下的就看皇后娘娘如何操作了。
次日一早,翠奴还在睡觉,墨璃已经洗漱完毕,换上宫人的墨绿色长衫襦裙,向坤和宫而去。
到得坤和宫,赵政尚未起身,李成英和小祥子都立在外间等着,见墨璃进来,李成英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个噤声的姿势。
墨璃指指西暖阁,示意自己先去收拾准备,李成英点头应了,墨璃捻手捻脚地从屋里退出来,转身进了西暖阁。
这是个好机会,赵政通常都会把文件之类的东西放在西暖阁的书架里。那封信……应该也在此。
墨璃拿着个抹布,假装擦灰尘,眼睛则谨慎地四下寻找着。
书架里全是书,其中两个柜子是锁着的,一个里面放着留中的奏折,信肯定不在那里,因为赵政从不把奏折以外的东西放进去。
另一个放着些杂七杂八的贵重东西,不常打开,如果信在那里,倒有些麻烦。
墨璃细细翻找案几上的书和信件,并没发现带着火漆印子的,几个打开的柜子也都找过了,没有。
难道真被锁起来了?!
“你在找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墨璃一震,缓缓回头,笑道:“翠奴姐姐,你来了!”
翠奴冷笑:“我问你在找什么?”
墨璃从容道:“你没见我在擦灰尘吗?这是皇上的屋子,我怎么敢在此找东西。”
翠奴眼中犹疑,刚要再问,赵政撩帘进来,见到墨璃,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墨璃忙俯身施礼,赵政在软榻上坐下,对翠奴交待道:“今天早膳添双碗筷,朕和墨璃一起吃,就当……给她压惊了。”
翠奴嘟着嘴应了,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赵政从柜子里拿出没批完的奏折放在案几上,转身又锁上柜门。
墨璃将抹布收好,从柜中拿出笔墨纸砚,突然想起赵政通常把新的墨和砚台放在锁住的柜子里,心里立时有了主意。
赵政神情专注地看奏折,墨璃站在案几边研墨。
突然墨璃手一滑,墨溅了自己一脸,墨璃下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擦脸上的墨滴,却一个失手把手里的墨掉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墨璃顾不得擦脸,刚忙跪下收拾,赵政笑道:“怎么离开一段日子,手都变笨了。”
墨璃连忙起身,脸上满是愧色,道:“奴婢该死,是奴婢疏忽了。”
赵政见墨璃脸上点点滴滴的墨汁被她抹得韵开,一块一块地格外滑稽,忍不住笑道:“看你,成什么样子了!”说着,从袖中拿出帕子:“过来。”
墨璃依言过去,赵政拉她在身边坐下,用帕子小心地帮她擦脸。墨璃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他擦完,方舒了口气。
赵政定定看着她两颊绯红,娇羞可人的摸样,叹口气道:“罢了,总归是要用完的,早些或晚些而已。”
墨璃小心地问:“皇上,奴婢再取块墨吧。”
赵政从怀中掏出钥匙,墨璃接过,心怦怦直跳。
打开柜子,墨就在角落里放着,可她却特意将一堆东西翻乱,嘴里自言自语道:“怎么没有了?”
赵政边看奏折边道:“别急,慢慢找。”
墨璃扭头对他笑笑,将头探进柜子里,借着柜门射进的微光,墨璃看见一个白色的空信封,上面刻着一个火漆印子,印上一只鹰爪,上面勾着条弯曲的小蛇。
是它了!
墨璃用手指在印上描摹一遍,把它的大小和形貌记在心里,伸手从角落里拿出墨,喜道:“原来在这儿!“
赵政见她笑得开心,自己也跟着欢喜,笑道:“既然找到了就快来研墨,没得耽误朕的功夫!”
刚磨好墨,翠奴进来说可以用膳了,赵政放下手中奏折从榻上下来:“墨璃,跟朕一起用膳,正好朕也有话问你。”
墨璃应了一声,放下墨,跟着赵政出了西暖阁。
赵政的早膳很简单,几样清新的点心和青菜,一碗汤羹而已。
墨璃意思着吃了几口便放下,拘谨地看赵政用膳。
赵政也不管她,边吃边问:“你见着山匪的首领了?”
墨璃点点头:“见着了,不过那石屋很黑,而且奴婢当时吓坏了,也没太看清楚,只记得他脸上有条刀疤,在那边可想不起来了。”
赵政又道:“怎么逃出来的?”
“奴婢在柴棚里捡到个镰刀头,割断绳子跑出来的。”
赵政抬头看看墨璃,疑惑地问:“你自己?”
墨璃知道隐瞒不了,忙道:“怎么会,还有一个男的,也是被他们抓住的,就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应该也是被绑票的。”
赵政夹点心的手顿住,语气不善:“朕没问你他是谁。”
墨璃被他态度的转变弄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政低头沉吟片刻:“你可觉察出他们与普通山匪有何不同?”
墨璃一惊,难道他们真不是普通的山匪?
将山上时发生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边思索边道:“皇上,奴婢觉得他们不是普通山匪,他们的首领问奴婢是谁,奴婢说是岳将军的儿子岳璟瑜,那个山匪当时就说,岳璟瑜不是御前侍卫吗,可见他们对朝中之事很了解。普通的山匪关心朝中之事何用?!”
赵政点点头,鼓励地看着墨璃,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墨璃吸了口气:“那个头目让手下去调查奴婢时曾说,若真是岳慕山的公子,大事可成!他们所说的大事一定不仅仅是钱,如果为了钱,他们抓个商人的儿子岂不更好,与将军对着干,不是自找苦吃吗?”
赵政赞许地看着墨璃,笑道:“你分析的很对,而且与朕所想不谋而合。”
墨璃奇道:“皇上没到过山上,怎知奴婢分析得对?”
赵政道:“你哥去救你时曾在山上搜到封信,朕怀疑是他们写好后来不及送出的。”
“信上写了什么?”墨璃假装不经意地问。
“不过是骂朕昏庸,劝某个人倒戈而已。”
“某个人?”墨璃自语。
“只是信上并未写出那人是谁,不过既然信未送出,想必那人也没收到,应该无大碍。”
“不好!奴婢哥哥说并未抓到那个头目,若他们仍不死心……”
赵政打断她:“那个刺客你认识?”
“啊?!”赵政突然转变话题,让墨璃心里一惊,刺客?!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难道赵政已经知道刺客是琼丘派来的?还是在试探她?若是前者,那赵勉和母妃……墨璃被这个想法吓得心脏狂跳。
赵政眯着眼定定看着墨璃,成功地捕捉到她眼中的慌乱,虽然一闪即逝。
墨璃定定神,尽力保持平静:“皇上这么一说,奴婢也觉得可疑,那刺客似乎不想杀我,特意转了剑锋,否则奴婢哪有命在。”
赵政没想到墨璃会如此回答,面带疑惑,沉声问:“你真不知道她是谁?”
墨璃不知赵政到底查到了多少,只得硬撑着道:“若皇上让奴婢见见她,也许奴婢能认得。”
赵政紧紧盯住墨璃的眼睛:“……她死了!”
“死了?!她是谁?”
“方妙珠!”
“珠姐?!”墨璃做了很多设想,却怎么也想不到刺客会是珠姐,珠姐不过是间歌舞坊的坊主,又怎么会去行刺皇上?
“怎么可能?”墨璃愕然。
“她是继有道一党的余孽,如果朕估计的不错,她和山匪之间也许有某些联系。”
“山匪也是乱党余孽?”赵政爆出的信息让墨璃惊讶,她一直觉得这帮山匪有些特异,行动上整齐划一,不像乌合之众,原来竟是继有道的旧部。
赵政见墨璃脸上的惊异不似作假,面上凝重的神色渐渐放缓,夹了块点心放到墨璃盘中:“吃这么少怎么行,若把你饿坏了,朕可无法向岳将军交代了。”
墨璃下值回来,趁翠奴没回处所,忙拿出笔墨,凭记忆将火漆印子画到纸上。刚画完,翠奴推门进来,墨璃将纸叠好塞进袖中,从容道:“翠奴姐姐,怎么才回来?”
翠奴目光定在墨璃袖口,半晌方不冷不热地道:“皇上刚歇下,我可比不得你,只要皇上不读书写字便不用侍候。”
墨璃不理她的刻薄,出外屋打回一盆热水:“翠奴姐姐,累了一天,洗洗脚再睡吧。”
翠奴白她一眼,接过水盆放在地上,墨璃赶忙取来擦脚巾站在一边等着。
直到翠奴躺下,墨璃才松了口气,和衣躺在床上。
不知翠奴是否会对她今天的行为起疑,若是引起她的疑心,以后恐怕会生出许多枝节。
翠奴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墨璃张大眼睛望着帐顶,珠姐的音容笑貌一幕幕闪过她的脑海,阳光下叉腰骂人,拿着藤条指导艺人,为了一个精彩的节目喜不自禁,对无礼的客人不卑不亢……
珠姐就是这么性情的一个人,所以她才能在那样的情势下舍已恨而赎他人,若当时珠姐的心狠些,那柄剑将会穿过墨璃刺到赵政,那么珠姐也许就不会死。
墨璃的眼角湿润,心里已成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