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二十九年七月初六,梁氏作乱二十日之后,朝廷发下批文,核准了萧璟上报的案情审理结果,并正式任命史迁刺史一职,协助萧璟管理吴地十三郡之军政事务。对于其他一百多名四品以下官员,萧璟拥有任免权力,名单送至吏部未遭御史弹劾反对,报备后便正式生效。
批文送到宁王府书房时,詹思元正在午休,年纪渐长加之多年奔波,他终究有些受不住近日的昼夜劳碌。钟琴一面念出批文,一面忍不住喜上眉梢,秦清见他兴奋难抑的模样,禁不住抿唇一笑。钟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清秀的脸孔不由有些泛红,讪讪道:“此次诱捕梁皓,殿下与清夫人费尽了心血,小人只要一想到朝廷若是不肯核准殿下上呈的名单……实在是提心吊胆……”
萧璟微笑不语。秦清打趣道:“钟琴,每天晚上殿下都早早叫你回屋休息,难道你一直在辗转反侧,根本没有睡好?难怪你最近总是一脸倦容,我心里还奇怪来着。”钟琴虽一向沉稳,但毕竟年少,最近经历了这样的大事,确是心绪不宁,此刻被秦清说中,不禁有些汗颜,低头想了想却又有些奇怪,小声道:“清夫人,难道您和殿下一点也不担心么?”
秦清怜惜地看他一眼,心道,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阵子也真难为他了。她浅浅一笑,柔声道:“傻孩子,殿下既然亲去史府拜访,又颁下求才的令喻,自是知道朝廷一定会应准的啊。”钟琴怔怔地看着她,神情间若有所悟,却仍带着浓浓的不解。秦清道:“吴地官场经过此次清洗,空出了大量官位,尤其是刺史一职,是人人眼热的肥缺——对于这些空缺,冯沈两党自是欲得知而后快。”钟琴点点头,他之所以日夜担心,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秦清了然地一笑,道:“近几年来,冯氏的势力本已压过沈氏,但如今在吴地被连根拔起,又被殿下那本折子击中要害,削弱了不少;虽然他们在整个大元的势力仍强于沈氏,可朝中经过了一番此消彼长,两党已不相上下。一百多个空缺,他们争得你死我活,却恰恰因为互相牵制而难以达成共识,正好给了我们可乘之机。皇上对两党一直心存忌惮,对他们的这番争斗想必为难万分,殿下适时送上名单,在列的全是未被冯沈招揽之人,岂非正中下怀?有皇上的鼎力支持,进退不得的冯沈两党虽说不上满意,但勉强也能接受下来——毕竟,朝中的风波刚刚过去,谁也不愿此时再生事端。”
钟琴一脸恍然大悟之色,两眼晶亮。萧璟道:“清的分析总是精辟透彻,入木三分,钟琴,你要多多向她讨教才是。”钟琴点头称是。秦清道:“妾身不过是顺着殿下的布局揣测而已。殿下方抵吴郡之时便已相中了史迁,而参奏冯氏的账本更暗藏了四年!其间的深谋远虑、城府隐忍和知人善用,才真正叫人刮目相看,佩服万分。”钟琴钦服地看着萧璟。萧璟目光轻闪,唇角微微一勾,道:“清是在夸奖本王么?”
秦清心里一突,淡淡笑道:“宁王殿下文武双全、人品风流,天下谁人不知?如今殿下又为百姓伸冤,惩奸除恶,可谓是大快人心。不出一月,消息便会传遍大元,届时百姓们对殿下自是要交口夸赞的。”萧璟不去理会她的吹捧敷衍,凝视着她清如湖水的眸子,缓缓道:“清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本王还是识得的。”秦清对他,从来不乏溢美之辞,但却永远带着挤兑和讽刺的意味,只有方才,那番话竟是真心实意的。
萧璟的眸子紧紧锁住她的,看着她的眼神似夜空般深邃幽远,目中光华流转,闪动着复杂的情愫。史府门前的一幕再次浮上脑海,竹影的话在耳边回荡着挥之不去,秦清心中忽然慌乱,颤抖着睫毛垂下眼去。半晌之后,她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向钟琴道:“梁氏一案已结,方有德父子不必再呆在史府,让他们回家吧。你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慈,她也不必再留在我身边,可以回去与亲人团聚了。”
钟琴讶然道:“小慈竟猜对了。”秦清不解地看着他。钟琴道:“前两日小慈问起我案情,我告诉她案情已呈上朝廷,只等批复了。她当时便说,案件一结您一定会赶她走的。”秦清眉头微蹙,道:“与家人一起生活不好么,难道她还想继续待在这王府之中?”她话音一落,立刻觉得不妥,感觉到萧璟灼人的目光,不敢回头去看,只得牢牢盯着钟琴。
钟琴接触到她奇异的眼神,心中不知所以,急忙应道:“是!小慈说,您和殿下对她们全家恩重如山,她要留下来照顾你。”秦清一怔:“照顾我?”钟琴点头道:“嗯,她说您身边没有亲近之人……”说着声音突然小了下来,偷偷看一眼萧璟,嚅嗫道:“还说府里其他的夫人都对您不怀好意,她要留下来保护您。”秦清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这傻丫头,竟不知道自己帮她是别有居心的么?
秦清默然良久,道:“她还小,应该留在父兄身边。我不需要谁来照顾和保护,你送她走吧!”钟琴没想到秦清会如此坚持,想起斩钉截铁的模样,不由为难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萧璟道:“梁府抄家之后,方有德该是失了生计。出了这次的事,怕是再没哪家敢用他了,你去告诉他,让他伤好之后来王府做账房吧。”钟琴大出意外,想想这确实解决了问题,当下喜道:“是,殿下!”
秦清定定地看着萧璟,半晌之后才道:“方有德暗中收集梁皓罪证,可不算是个简单的人。殿下让他来王府当差,就不怕重蹈梁皓的覆辙么?”萧璟微微一笑,道:“本王行得端坐得正,没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就算现在把府里账本全抬出去,放在大街上给人看,本王也没什么好怕的。”钟琴噗嗤一声,赶紧捂住嘴,但眉目间仍是露出了一丝笑意。秦清看着萧璟云淡风轻的浅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忽然撇过头去。
书房内流动着一股隐隐约约的不安,直到詹思元的到来。他看过朝廷的文书,不由面有忧色:“不知沈氏用了什么手段!梁皓再作恶多端,也是堂堂三品大员,竟然不用回京复审,直接定了秋后处决!殿下,这沈氏深藏不露,这些年的收敛恐怕是另有所图也不一定。殿下同他们合作夺嫡,无异于与虎谋皮,端是凶险万分呐!前几日他们遣人前来接洽,殿下是否答应得太仓促了?”
萧璟面上波澜不兴,淡淡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谋者大,自然凶险,本王心里有数。”詹思元沉吟半晌,确实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称是。秦清却是低头不语。如今她当然已经知道,那称呼萧璟“表哥”的沈逸之,便是右相沈期唯一的孙子,沈氏的继承人。她知道逸之的心愿,他无意卷入朝堂斗争,可她也知道他对祖父的感情。秦清明白,权力的角逐中没有亲情,萧璟与沈氏的互相利用和谋算,是场公平的较量,只看谁棋高一筹——可是,想起那个月朗风清的男子,想起他的知己之情和救命之恩,她的心里总会涌起淡淡的愧疚和不安。
秦清的异样引起了其他三人的注意,六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各自带着不同的意味。秦清心里微微一惊,眼见事情即将告一段落,不久便要动身前往余杭,她决不能在此时让他们疑她怀有异心。迎着三人的目光,秦清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轻蹙秀眉,道:“梁氏一案,虽有大量党羽落网,但终是以文官居多,武将中受到牵连的才不过十多人。想来梁皓在吴地盘踞多年,统领大军日久,断不可能只有这点心腹。”
秦清话音刚落,詹思元便接道:“不错。思元也正打算同殿下商议此事。如今史迁处理政务虽是得心应手,但在军中却始终感到颇多阻滞;他多年经营,在军中原也有些声望,却仍有如此局面,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秦清道:“殿下虽然收回了政权,但若军权还被冯氏掌控,便如卧榻之侧任由猛虎酣睡,凶险万分。殿下要真正收回封地,这军中的冯氏势力必须连根拔起。”
萧璟点点头,道:“清和詹先生既如此说,想必已有良策?”目光扫过二人,秦清却忽然噤声。那日仅是诱捕梁皓,王府之中已是血流成河,若要收回军权,又将要有多少冤魂?梁超那瞪着死灰双眼的头颅在她眼前不停晃动,一幕幕血腥的记忆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的胸口好似忽被大石压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萧璟看着她微微发白的脸孔,目光愈加幽深,闪着捉摸不定的微芒。
詹思元并未留意这些,略一沉吟之后,说道:“梁皓是冯氏的心腹,又掌控吴地军政大权数年,此地的冯氏党羽与他都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梁皓落到我们手中,那些人必已慌了手脚,绝不会对他的被囚无动于衷。我们若以梁氏为饵,必可引蛇出洞。”钟琴听得频频点头,萧璟却看一眼秦清,道:“清以为詹先生之计如何?”
秦清轻轻一震,默然半晌之后,低声道:“詹先生所言,与妾身不谋而合。朝廷批文已下,定了梁皓犯上作乱之罪,秋后处斩,那么他就不能再一直关在王府——将梁皓移往府衙大牢,正是一个好大的契机。”萧璟深深地看她一眼,道:“那么便依计行事,两日之后,将梁皓押往府衙。钟琴,你去将风声放出,记得一定要不着痕迹,”钟琴恭谨道:“是,小人醒得,殿下放心。”
没过多久,史迁也从府中闻训赶来,自案件审结上呈朝廷批示,他才终于可以歇一口气,这两日未去府衙办公,在家中稍事休息。读过朝廷的正式任命文书,史迁并未喜形于色,但思及自己赋闲多年如今终可一展抱负,端方的脸上也不禁微泛红光。萧璟将诱捕军中余党一事说了,史迁立刻变色一整。书房之中,几人密密斟酌了一个多时辰,才将行动细节全部议定,各自散去。
秦清回到清园,但觉疲惫万分,嘱咐了方慈了几句,便回到了房中。然而她在榻上躺下之后,却久久不能入睡,心念纷杂,越来越是烦乱。半晌之后,她起身走到洗脸架前,用凉水敷了敷脸,这才渐渐镇静下来。看着架上铜镜里映出的自己的脸,秦清总觉得和以前有些不同了;虽然眼前这张面孔还是无比的熟悉,让她说不出其中到底有何区别,但却没来由地让她隐隐心惊。正在她怔神间,耳畔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方慈在门外脆声道:“清夫人,詹先生园外说要见您。”
秦清顿时醒过神来,大感意外。自詹思元入府以来,一直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几次三番欲除之而后快,近些日子以来,虽然稍稍收起了轻蔑鄙夷之色,但私下里两人依然毫无来往。如今詹思元竟避开萧璟,主动找上门来,秦清不由暗暗警惕。
清园等闲不让外人入内,但詹思元却显然不在此列。秦清让方慈将他引到湖心竹亭,开门见山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詹先生纡尊降贵来找妾身,不知有何贵干?”詹思元看她一眼,道:“夫人果然快人快语。”秦清道:“妾身身份卑微,担不起‘夫人’的称呼。詹先生突然一反常态,对妾身如此客气,令妾身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先生找妾身究竟何事,不妨直言。”
詹思元微微一笑,道:“夫人既然如此爽快,詹某若再拐弯抹角倒是显得矫情了。”顿了顿,道:“夫人可还记得我们方才商定的计策?”秦清眉头轻蹙,看着詹思元不语。詹思元道:“呵,是我问得多余了,夫人自然是记得的。不过,方才我去地牢探过梁皓之后,却发现此计施行起来恐怕不如想象的容易。”秦清淡淡道:“如果妾身没有记错,梁皓的伤势并不重,该是早已痊愈,据闻史迁也并未对他用刑。”詹思元道:“夫人说得不错,梁皓确实未曾失去行动能力,只不过他痛失独子,如今已是万念俱灰,毫无斗志。”
秦清略一思忖,立刻明白了詹思元的来意,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道:“先生此番前来,原来是想让妾身去刺激那梁皓,煽动他的反心?”詹思元目光一闪,道:“夫人果然聪慧过人。”秦清面色一寒,冷冷道:“先生不必吹捧妾身。妾身既然不蠢,自然明白那梁皓最恨之人是我,刺激到他确实不难,只不过……呵呵,届时只要牢门敞开一条口子,我就必死无疑——这借刀杀人之计,先生已不止一次用在妾身身上了。”
詹思元神色微变,犹疑了片刻,沉声道:“詹某承诺过殿下,不再主动加害于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詹某决不会背信于殿下。”秦清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言语,不由心神一震。詹思元对她再三加害之事,萧璟未曾有过一言半语的斥责,由此秦清知道,萧璟不仅对詹思元极其信任,且有朝一日必要借重他的军事才能——两相权衡,她暗暗自嘲,自己就算费劲心机,仍不过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算得了什么?因此,她从未在萧璟面前提起过詹思元,也从未流露过丝毫的怨愤,只是自己提心吊胆地提防着他。
詹思元孤高自许,并非谎言作伪之人,方才的话不会是他凭空捏造。那么……秦清沉默良久,低声道:“让我去刺激梁皓,是殿下的意思?”詹思元道:“不,此事詹某尚未问过殿下。夫人想必明白,此举事关重大,牵连到整个计划的成败,不能有失。殿下对夫人如何,夫人应是心知肚明,所谓关心则乱,詹某不想冒险!”说罢目光炯炯地看着秦清。秦清沉默半晌,站起身来道:“詹先生,请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