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许久之后，秦清说出的仍然是这句话。竹影和秀淼听着她喃喃自语，越来越是担心，想要劝慰几句，或是再问几句确认的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秦清怔怔地坐着，全然忘了身边两人的存在，灵魂好像都出了窍。上一次月事，是萧璟迎娶侧妃之前的那些天，而那已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那夜之后，她有无限的悔恨，却未曾有过太多的担心，因为她知道那几日是不易受孕的，而且即便如此，她还是服下了凝香丸，为的便是不要有任何的万一。可是，为何——
莫非，这就是天意？当惩罚降临的时候，千算万算，仍旧避无可避？她不愿意再去回想那夜的情形，她但愿自己可以忘记那夜的一切，可是，那些令人面红心跳的画面，却在脑海里倍加清晰——她知道，那一夜，她真正背叛了李瑜，背叛了两人之间的承诺和誓言。
在那之前，她与萧璟有过许多次亲密，但她是被动的、无奈的，甚至是别无选择的认命，她一次次承受着他掀起的狂风巨浪，咬着牙，用一条叫做羞耻的鞭子，狠狠地鞭笞自己；可是那夜，她回应了他——那时，她本是有选择的。在打开房门的刹那，她就敞开了自己的心；放了他进来，任由他拥抱，她放纵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他们肌肤相亲、发丝纠缠，他握着她的手，他们十指交扣。攀上顶峰的时候，他在她耳边低低地嘶吼，而她却在那刻流下泪来。她曾不止一次在他身下无声痛哭，可是那夜的泪水，饱蘸的不是耻辱，而是心灵的极度震颤——如同守候了千年的花蕾，终于在无边的暗夜中悄然绽开，盛放出极致的美丽，令人目眩神迷、欣喜若狂，随即悲从中来，心内成灰，只因这用尽生命去等待的美丽不过是昙花一现，便要凋零，千年守候，终将成空。
一夜纵情，如水过无痕。她以为，只要太阳从天边升起，一切便如露珠般消散在五光十色的迷离光华中；她一直以为，只要悔恨得足够深，终有一天，可以将之忘怀。如今她才明白，自己错了。或许上天降下这个惩罚，便是要让她知道，当你铸下大错，无论怎样悔恨，总要付出代价。
秦清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连竹影和秀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也不知道。方慈推门进来，将药碗端到她的面前：“清夫人，醒酒汤来了，我已替您凉了凉，不烫口了，快趁热喝吧！”许是被室外吹进的凉风惊了惊，她的身体轻轻一抖，微微找回了些神智，看见面前深色的汤汁，本能的伸手去接，谁知枯坐太久，手指早已冻僵得不听使唤，方慈放开药碗的瞬间，雪白的瓷碗直直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秦清受了一惊，浑身猛地一震，终于完全回过神来。看着一地的碎片，她微微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无力的吁出因受惊而堵在胸腔的那口气，默默地看着方慈弯下身去收拾地面。
刺目的白色瓷片很快便被捡开，地上只剩下一大滩药汁。秦清眼也不眨地看着那些深色的液体，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什么。方慈也察觉到她有些不对，不由抬起头来看她，正对上她奇异的眼神，心里微微一惊，耳中已听她缓缓说道：“小慈，一会儿你出府去，瞒着章大夫，替我买些药回来……”
方慈身体一僵，手轻轻一抖，本已捡在手里的最后几块碎碗又掉在了地上。秦清见她神色有异，不由一怔，道：“小慈，怎么了？”方慈接触到她询问的目光，神色中更添了一丝慌乱，急忙掩饰地低下头去，小声道：“清夫人，殿下吩咐过，所有药材都要经由章大夫的手才可以进府……”
秦清露出恍然的神情，心里却隐隐更觉得奇怪，道：“原来你是怕殿下责罚？放心吧，一切有我承担，绝不会让你有事的！”说着露出一抹笑意，拍了拍方慈的肩：“何况，你向来聪明伶俐，这点小事，怎会糊弄不了别苑的守卫？王府盘查那么严，你上次不也替我将凝香丸买回来了么？”
话音未落，秦清便感觉到手下方慈的肩膀猛地一颤，不觉微微一惊，慢慢缩回了手。方慈低垂着头，始终不敢抬起，秦清看着她乌黑的头顶，脸上的一点笑意渐渐消失，沉默了下来。她的心里升起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念头，摇摇头，想要将这难以置信的猜疑甩掉，可是联系到前因后果，却越来越觉得这是唯一的解释。
房间里一片静默。半晌之后，秦清淡淡道：“小慈，你替我将衣箱里的凝香丸取来。”方慈缓缓地站起来，走到房间一角的暗红木箱前，取出药瓶，又慢慢地走回来。秦清始终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接过药瓶的瞬间，没有漏过她面上的犹疑和不安。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现在怎么会需要它？”秦清拔开瓶塞，细细地闻着药丸的气味。她于医药一道不过一知半解，根本无法从气味中辨别药物的异同，此刻，却作态嗅了很久，然后皱起了眉头。眼角扫到方慈面色大变，露出惊惶之色，她的心蓦地一沉，向无底深渊掉落下去。
转头再看着方慈的时候，秦清的表情异常的平静，目光却清亮深邃，仿佛可以一直看到人的心底。在她这样的注视下，方慈的神色愈加不安，目光不由自主地躲闪起来，更加印证了秦清心中的怀疑：“那一次，你将药带回来之后，曾问过我它是做什么用的，我没有回答你。其实，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怎么知道的？若是药铺的人告诉你的，你又为何要明知顾问？”
方慈的身体轻轻发起抖来。秦清盯着她，眼里迸出难以抑制的怒意：“你是想印证一下吧？因为你心里有些不确定。可是——是不确定什么呢？”虽然竭力地保持着平静的语调，但是说到最后，语气仍是不自觉地加重，带出了一丝凌厉，还有……愤恨。
“我……奴婢……”方慈吞吐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最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虽然早已猜到，但真的得到证实的时候，秦清的心仍然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失望、伤心、愤怒、痛恨，各种情绪堵在心口，她竟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是你动了手脚……呵呵，真是没想到……”
方慈看着她笑得泛起了泪花，心下惶惑之极：“清夫人……”秦清笑着看她：“小慈，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方慈见她这个模样，心里莫名地害怕，说不出话来。秦清见她不语，又笑了起来，兀自笑了一会之后，忽然神情一变，叱道：“说，为什么？！”面上的表情几乎可称得上是凶恶了。
方慈从未见过她这个模样，吓得一颤，脱口道：“是、是殿下……殿下命人改了药方。”一句话出口，开了头，便再没有什么顾忌，心里的压力骤减，惶恐害怕之感也去了不少，后面的话便渐渐顺畅了起来。
那日方慈原是打算按吩咐出府配药，可是回想起秦清那几日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路上总觉得不安。王府明明有全吴郡最好的大夫，清夫人也不像身体不适，为何需要服药？而且，从未听说清夫人精通医术，怎么还可以自己开方？于是，她便留了个心眼，到了药铺之后，先不买药，却问掌柜这药方是作何用途，谁知问了几家，竟无人识得此方，只说用药复杂精深，大概是哪家家传的秘方。
如此一来，方慈便更不放心了，王府重地，怎能贸然带了不知作何用途的药物进去？原本，她是怕清夫人胡乱吃药弄坏了身体，现今又多了一层担心，怕对殿下有什么不利。她还记得父亲千叮万嘱过的话：“小慈，你在清园伺候，一定要小心谨慎，万勿犯了殿下的忌讳！清夫人对咱家有恩，你跟在她身边伺候她是你的本分，可殿下也是咱们的大恩人，没有他，咱们一家早就下了黄泉了。而且，你千万要记住——在这王府里，咱们只有一个真正的主子，那是殿下！无论为了什么人和事，切不可做不利于他的事，明白吗？”
思前想后，方慈没敢配药，又回了王府，不过没去清园，而是到书房求见萧璟。萧璟问过缘由，面色便是一沉，立即差人唤来了府中的大夫。大夫细细读过药方，凝神想了许久，才道：“属下无能，竟无法确定此方的用途，不过根据主要用药来看，当与女子气血有关。”犹豫了片刻，又道：“属下曾见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妻妾求子的偏方，药理似与此方隐约有相通之处……”
听他这样一讲，方慈心里一松，心道原来清夫人和别的夫人一样，也是想……念头还未转完，便被萧璟低沉的声音打断：“相通？那就是说，药效可能相似，可能相同——也可能相反？”大夫沉吟道：“回殿下，确是如此。”
方慈来回看着两人，暗暗思索着萧璟的话，正觉得有些不解，却看见萧璟的脸色蓦地一沉，如同暴风雨的前夕，不过那只是一转眼的事，快得让人她以为自己多半只是眼花。当她眨了眨眼，萧璟已经神色如常：“呵呵，周济人对她倒真是毫无保留啊。”
周济人？方慈一头雾水。王府里最好的大夫却面现激动之色：“此方是周先生所开？”他早先看完方子，已递回给萧璟，此刻眼望着那纸药方，踌躇了半晌，忍不住道：“殿下可否将方子赐予属下再观摩两日？属下定当尽心竭力参透其中玄妙……”话未说完，接触到萧璟深不可测的眼神，陡然一惊，似是清醒过来，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房间里异常安静，方慈和那大夫大气也不敢出。良久之后，萧璟手一扬，药方落在大夫身前，大夫神色一喜，正要叩谢，却听萧璟淡淡道：“这是避孕的药方。”大夫闻言一呆，急忙拾起药方细看，似是越想越觉有理，老脸泛红，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频频地点着头：“对，对，果然如此……太巧妙了！这几味药，真是神来之笔、匪夷所思……不愧是百年来首屈一指的神医……”
方慈听得呆住——怎么，难道清夫人不是急着求子么？茫然间，耳听着萧璟打断了大夫的唠叨，道：“两日之后，你将药方还回来，那时，我还要见到三瓶药丸…… 相似的味道，相反的药效——听明白没？”大夫连连称是。萧璟转向她道：“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对，希望今后也不要让我失望。”他微微笑着，目光中似有称赞，却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似乎是惋惜的东西，她身不由己的点了点头。
临出门的时候，萧璟吩咐她绝不能将此事告诉秦清，神色严厉，语气中含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她再次忆起父亲的话，心里忽然有些害怕，急忙点头应下。转身关门的瞬间，却偷偷瞥见他俊美之极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惆怅和痛意……
方慈讲诉的过程中，秦清没有插一句话，静静地坐着，全然的面无表情。她把这十几岁的少女当做半个妹妹，却不曾想，在对方心里，她只是半个“主子”。对当日的事，方慈觉得不安，所以才会拐弯抹角向她确认；因为怕她动怒，所以刚才那般惶恐。但是，自始至终，脚下的少女，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后悔和内疚，因为，她认为自己做的是该做的事。
这样的理所当然，让秦清觉得自己那被背叛的伤心、悲愤和痛苦都显得可笑。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将方慈痛骂一顿，甚至可能要责罚她一番，可是到头来，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明白了。你出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