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慈怔怔地站在一旁，直到这时候才完全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聪明机灵，但毕竟少年天真、涉世未深。自方家遭变、进入王府，虽然一点点见识到人心险恶，也察觉到姬妾间明争暗斗，却始终如雾里看花，并不通透；终日跟在秦清身边，更使得她对大户高门中的各种严规一知半解。
眼见秋丽华的侍女端着药碗一步步走到秦清跟前，方慈忽然一声尖叫：“不要！”此刻她才终于懂得，头一日秀淼喝止她去请章痊时，说的那句“他是王府的人”是什么意思，也才懂得他将“喜讯”如实呈报之后有怎样的后果。记起自己带给秦清的假的“凝香丸”，记起自己欢天喜地地去请大夫，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清夫人没有犯错！她没有故意触犯家法！那是殿下的意思！”方慈猛地向送药的侍女扑了过去，想要打掉她手中的药碗，可是院里的家丁早在她出声之初就已戒备，她脚下方动，便被离她最近的两人眼疾手快的架住。她死命挣扎，眼里泪花翻滚，大声叫喊：“是殿下命人配的药，要清夫人早日有喜！是他亲手把药给我，要我哄清夫人服下！你们不能……”泪光遮迷了她的双眼，令得她没有看见秋丽华恨极的表情。
“胡言乱语！”秋丽华眼中几乎快要冒出火来，大声冷笑了两下，狠狠道：“殿下贵为皇子，为万民表率，岂会明知故犯，扰乱纲常？这贱婢竟敢妖言惑众，败坏殿下名声！来人，给我狠狠的掌嘴！”
方慈本就被人架住，动弹不得，秋丽华话音一落，采铃马上冲了上来，冲着她面上便是两记重重的耳光。方慈懵了一下，随即高声叫道：“我没有胡说！你们可以请殿下来对质……”采铃察言观色，见秋丽华一脸寒霜，急忙挥手又是两掌，打断了方慈下面的话。
秋丽华冷笑道：“蠢奴才，真是异想天开！把自己当什么东西了，竟敢张口叫殿下亲自前来？更何况——”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得色，“殿下忙于公务，这几日宿在都督府，早就吩咐过，严禁任何人前去打扰。处置你们这样的下贱东西，还犯不着让他烦心。”
方慈呆了一呆，面露倔强之色，张了张嘴，还要再言。采铃看在眼里，立刻左右开弓，又是几个巴掌，狠狠拍了下去。这几下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下手比适才还要重得多，直打得方慈天旋地转、双耳嗡嗡作响，不一会功夫，脸颊便肿了起来，唇角也渗出血来。
时间突然便的极慢极慢。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慈才终于感觉脸上持续不断的重击停了下来。她努力地抬起头，睁开红肿的双眼，看见秦清正面向她与秋丽华的方向，嘴唇一开一合地在说着什么，只是她耳边轰鸣，什么也听不清。过了一阵，头晕的感觉渐渐地减轻了，耳边的声音也微弱了一点，她又奋力地往前挣了两下，想要听清她们的说话，却忽然看见秦清伸手接过了药碗，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猛一仰头，将那可怕的黑色液体喝了下去。
舌尖接触到药水的瞬间，秦清的嘴角微微一弯，只是，这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比那穿喉而过的药汁还要苦上千倍万倍。身畔的人都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有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可是秦清却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味觉，温热的浓汁源源不断地自舌尖流过，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尝到。
她得逞了——不是么？这难道不正是她想要的么？可是为什么她会这么难受？左边胸腔内的某个地方像是正被狠狠撕裂，那么痛那么痛，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痛得有滚烫的液体直冲向她的眼眶。她赶紧闭上眼睛，想要将那不合时宜的液体逼回体内，下一瞬间，却感觉到两颊一片温热，然后一片冰凉，寒得刺骨。
做下这个决定，她是没有犹豫的。她根本看不见其他的选择。
可是在昏昏沉沉的迷梦中，她看见一个小小的孩子向自己跑来，蹦蹦跳跳、玉雪可爱，有他的眉眼。小小的孩子冲她伸出圆圆的手臂，甜甜地叫着“妈妈”，神情间无限欢喜、无限信赖，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抱他。灰暗的心境仿佛突然照进了阳光——在漫长的永远离开了他的日子，还有这个孩子陪伴，多么幸运，多么幸福！
她的指尖几乎就触到了孩子娇嫩的肌肤，身后却忽然响起了兵戈的声音。回过头，一大群正向她大步追来，他们面目模糊，高举的刀剑却闪着清晰的寒光。“大胆妇人，竟敢拐带皇孙，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孩子一脸惊骇，吓得大哭起来。她急忙抱起他，拼命的向前奔跑，伸手的喊声却越来越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你也休想逃掉！”“抓住她！”
她慌不择路，不知何时，脚下已全是细碎的瓦砾。一个趔趄，她向前摔倒，手里的孩子也飞了出去，掉在地上，手脚被尖锐的石子划破，鲜血直流。
身后的喧哗竟突然消失了。天地间只剩她和那哭泣的孩子。她心里一松，拼命地向孩子爬过去，想要将他抱起来，哄住他，告诉他今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妈妈会保护他、永远疼他。孩子抬起头来，面上泪痕未干，却已依稀露出了可爱之极的笑脸，胖乎乎地小手迎向了她。
她的心软得好像要融化了一般，急急地伸手去拉孩子的手，一刻也不愿让他多等。可是就在她快要够到他的瞬间，孩子的小手忽然转了方向，直直地指向她的身后。“妈妈，那是谁？他真好看。”孩子乌黑的眼珠溜溜地转着，里面全是新奇。
秦清回过头去，对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青衫似荷、君子如玉。“清清……”清润的声音，是她千回百转的思念。但是他春水一般温柔的眼睛里，盛着的却满是失望和痛苦，“这是谁家的孩子？”
再回过头的时候，小小的孩子已然不见，天高地远，没有留下丝毫踪迹。是了，这本是一场幻梦，那可爱得令人心碎的孩子，从不曾真的存在……
自母亲去世之后，秦清便不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过，但是此刻，全世界都已从眼前消失。忽然觉得很累，一颗心好似历经了千万年的时光，明明早已老去，却还不甘心的挣扎着、一下一下地跳动，好辛苦。
秦清的眼泪大概取悦了秋丽华，那年轻娇艳的脸上放出了光华，嘴角的笑意陡然加深：“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倒真是个聪明人。”她铁了心要拿掉这个孩子，为了怕秦清不肯就范，在月霞的提点下，刻意挑选了新入王府的十几个格外粗壮的家丁随行，没料到竟没有用上。她伸手指着一名侍女，又环顾了一圈带来的家丁，道： “你们在这看住，别让她偷偷把药又吐了出来！”
众人齐声应“是”，她满意地笑了笑，又看了眼石像般呆立在原地的秦清，招过采铃，便准备离开。她的脚步都已抬起，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方慈，目光闪动了几下，又慢慢地站住了。
“那是殿下的意思！”方慈的声音在她耳边挥之不去，她又想起了月霞的话。
昨日，她得了别苑传来的“喜讯”，立即便差人去唤月霞——她已渐渐养成了这个习惯，有抉择不了的大事，总要听听月霞的意见才会放心。自己并不算很聪明，秋丽华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从小到大，秋夫人对她与另外两个女儿可算是一视同仁的，可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样样都比不上丽容和丽锦，就连接人待物，也总像是少了两个心眼。因此，当身边出现了一个又精明、又可靠的可用之人，她立刻决定紧紧抓住。
在某些方面，月霞就像是秋丽容，落落大方，处事得体。秋丽华虽然对同父异母的姐姐嫉恨万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她们正是最最聪明的人。原本，她对这样的人身怀戒心，但月霞就像能读懂她的想法一样，一上来便将以前的故事源源本本全讲给了她听，告诉她自己只是寄居王府，与萧璟不过是姐弟的情分。那些故事她原就听过不少，如今得到证实，自是深信不疑，见对方将自己的私隐坦言相告，不由得心生好感，再加上对方与秋丽容有夺夫之恨，与她同仇敌忾，戒心尽去之余，亲近之意大起。
头天晚上，月霞曾笃定地说：“秦氏素来谨慎，若没有殿下的首肯，绝不会贸然犯禁。”还说：“殿下为她破例，阖府上下都已习以为常——早先在清园，他们同食同寝，除了没上宗庙，秦氏所享之形制，与王妃无异，龙颜震怒亦无可奈何。她若诞下长子，殿下必会以此挟皇上赐予名分……听下人说，你虽身为侧妃，但每次燕好之后，殿下皆有赐药，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思及这些言语，再想起适才方慈理直气壮的样子，秋丽华面上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这个孩子决不能留！但是你千万莫要伤了她的性命。殿下为了她，连皇上都敢忤逆，她若是死了，殿下怕不要发疯？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真是难预料。你虽是秋元帅的千金，也恐怕……”月霞还这样千叮万嘱，虽然她听得逆耳之极，当场便想发作，但在那一句句“丽华妹妹，我是为了你好”之下，总算是千辛万苦的忍了下来。可如今再回想起来，却是越来越难以忍耐，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像尖利的鱼骨，扎在肉里，戳在心上，让她愤恨得简直就要发狂。
秦清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人像是没有气息的雕塑。秋丽华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她，原本美丽的面孔露出了一道狞色，目中杀机陡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