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再没有一丝光亮,秦清放声痛哭。
寂寂黑暗之中,一个人轻轻抱住她,“清,你流泪了?”她微微的颤抖起来。是雪地那人的声音,低低的,然而此刻听来是那样熟悉,熟悉得刻骨铭心,似早已钻进了她心房的每一个角落,硬要将它遗忘,便只能把心也一同剜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秦清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别人面前伪装笑脸,却总在他的怀里崩溃。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爱她?他就像她的灵魂,一眼便将她看得通透,她的隐痛、她的脆弱、她的自私、她的挣扎、她的残忍、她的执着……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对她一清二楚,为何还要爱上?为何不肯放手?
他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呢喃着,说着奇怪的言语:“清,你是在伤心么,伤心失去我们的孩子……”孩子,什么孩子,他又在说什么胡话?“别说了!”她大叫一声。
可是没用,他还在说着:“上一次我问章痊,他还告诉我你没有身孕,我真的没想到,那一夜会……我不该这样离开你,不该不找章痊确认一下就匆匆上京……我不该怕你不愿见我,甚至没勇气向你辞行……”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他说的话太奇怪,拨动着她心底的恐惧,她又踢又踹地要推开他:”别说了,别说了!你住口啊!“这一次他像是听话了,真的没再开口。过了一会,她听见他压抑的哭声。许是周遭无人,许是忍得太久,许是伤心到极处便忘了顾忌。
”别哭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老像个小孩子一样啊?“她慌了手脚。”喂,我说你呢,你怎么不理人!你堂堂的宁王殿下,流血不流泪的,这么个哭法,被人听见就可丢人死了!喂,快停啊,别哭了!“她见又打又掐都不管用,急得眼眶发热:“你再哭,我也要哭了啊!你要比比看谁的声音大么?”
抱着她的人对她不理不睬,哭声很压抑,又沉又闷,听得人分外难受。秦清气红了眼,“哇”地一声也哭了出来,眼泪哗哗地流着,双手重重地捶着身侧的胸膛: “你这个无赖!总装作一幅公正严明的样子,其实从来都不讲道理!我恨你!你除了会招我哭,还会做什么啊?你这个天底下最大最大的混蛋!”
她说别人像孩子,自己却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转头全擦在身侧那人的衣襟上。哭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哭不动了,抽噎着打算歇歇,这才发现身旁那人不知何时已没再发出哭声——这样是不是算她赢了?原来这招真的有用?小时候妈妈总用这招对付她,哭得假惺惺的她睬都懒得睬,害她一直以为没用呢。
那人哭完又说起话来,大概是因为哭得久了,声音哑得比之前更厉害了:“清,你又流泪了……在梦里也不停流泪,是不是真的很难过?我知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你还是伤心了,对不对?”
“你偷偷让小慈去买药,我气得要命,便叫人把药给换了,我没想过会害成你这样……我承认,我当时有些赌气,还暗藏着私心……可是我真的好想让你替我生个孩子,不,生很多孩子……小小的孩儿,长得有几分像你、又有几分像我,或许有我的鼻子,却有你的眼睛……你说,那样有多好……”
秦清忽然落泪。梦境里出现过的那个孩子,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不……”,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胸口撕裂般地痛,“他没有我的眼睛……他长得像你,每一分都像你……”墨一样的眉和发,乌黑的眼珠,可爱得让人看一眼都心痛。可是,他走了,她谋杀了他,没给他机会叫一声“妈妈”……
“清,你知道吗,我一直悄悄地盼着这个孩子,我幻想了无数遍他呱呱坠地的样子、他牙牙学语的样子、他走几步又跌倒的样子……我想给他我有的一切,给他最好的东西。我甚至都替他起好了名字……”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秦清想要捂住耳朵,手却不听使唤,他的声音依旧源源不断地传进她的耳朵。
“如果是个男孩,就单名一个‘齐’字,我要教他骑马射箭、学经读史,让他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像大哥那样,堂堂正正、英雄盖世;如果是个女孩儿,就让你给她取个名字……”他像是微微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要板起脸,像对詹先生那样挖苦我一顿,骂我瞧不起女子?”
她拼命地想推他,想阻止他说下去,可他只将她抱得更紧,低声道:“如果是个女孩儿,我希望她像你,聪明美丽、古灵精怪、勇敢得让男子都自惭形秽……只是,我不想她像你这么悲伤、整日担着那么重的心事,我想她无忧无虑,每一天都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
“清,你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美!如果我们的女儿常常像你那样笑着,我定得派一百个人天天守着她,才能挡住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为她着迷的男子……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名字才配得上她,所以只能偷懒将这个难题交给你了……清,你不会怪我吧……”
秦清痛哭。孩子已经没了,你说的这些都不可能了!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起来,她想叫他别再说下去了,可是张大嘴哭喊了半天,才惊骇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是怎么了?!她惊慌失措。
“清,你还不肯醒么?”那恶魔一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托侍卫传给我的‘遗言’?”他的声音变得冰冷:“那帮恶奴虽然没敢伤了秀淼,却着实可恶之极!看到你奄奄一息地躺在这儿,我真的恨透了他们!今日我已下令,将他们一个不落地全关进了王府的地牢。”
他们只不过是帮凶,不过是听命行事!秦清扯着喉咙大喊,可是话到嘴边再次变作了无声。她惶惑惊恐,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急得冷汗直冒。
“我知道他们不过是群走狗,可谁叫他们跟错了主人!”耳畔的声音冷冷地继续着:“过不了多久就要开战,我不能立即杀了那个女人,只能先打断她的狗腿——你说过,要将他们全身每一寸骨头都打断,然后养到老死,我觉得这样还不够,我还要将他们关进永不见光、却无法自杀的黑牢,还要请大夫替他们进补、治病,务必让他们比别人活得都长,就算他们的亲人全死光了,他们都还要好好的……”
你不是那样残忍的人,你不会那样做的!秦清无声地大叫,你以为这样可以吓到我吗,我才不会上当!他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淡淡道:“你别以为我下不了手。大哥离开了,我的心早死了大半,如果你也去了,我活在这世上除了报仇就再没有别的意义——你以为我还会把谁的命运放在心上?!”
秦清不住地摇头,不,我不信!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表情,辨别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吓她,可是四周却依旧一片黑暗。她只能听到他在耳畔的低语。
“清,你留给我的话,如果真的变成了‘遗言’,我绝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那声音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不仅是他们,还有秋丽华,她身边的人,和那天所有袖手旁观的人——他们以为‘法不责众’,以为眼睁睁看你去死,不得罪侧妃就不用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比我今天更加后悔!”
秦清的双拳越握越紧,心头怒气萦绕,越积越浓——吓我!逼我!就会用这些手段!我告诉你,你说这些全是徒劳,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可是耳边的声音还是淡淡的,透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你想骂我卑鄙无耻冷血吗?你起来骂啊!你就这样躺着,我才不在乎!你若是死了,我什么都不在乎!最好是让全天下的人都陪葬,我才最高兴!他们受的罪越多,我就越痛快……”
“你混账!”秦清忍无可忍,跳着脚骂了出来。声音嘶哑,可气势十足,而且,竟带着几分奇异的响亮,她顿时惊得呆住——她能出声了!这声音好似和之前的不同?!
铺天盖地的黑暗一点点散开,有光线照进眼睛,不是从某一点发出的光,而是大片大片地光亮,迅速漫开在整个视野。在这充斥着昏黄的烛光却显得格外明亮的世界里,秦清最先看见的,是一双又红又肿、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情感是那样浓烈,那难以置信的狂喜,夹杂着一丝阴谋得逞的得意,让秦清稍微感动之后怒火中烧,以至于过了很久,她才发现那双眼睛的主人,那浅笑风流、颠倒众生的男子,此刻憔悴不堪,狼狈得几令她一眼认不出来。
“无赖!”秦清呆了很久,怔怔地骂出这句话来。
那发丝凌乱、衣冠不整的人却含着泪笑了,失落的光彩又重新回到他的眼里,“清,你醒了……”似是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含义和给他的生命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痴痴地看了她很久,才很轻很轻地又说了句:“你终于醒了……”
然后,隔着梦境与现实、生与死的界限嬉笑怒骂、又哭又笑的他们,在这远离了死亡威胁的、跳动着幽幽烛火的房间里,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和大雪打落窗棱的声音,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