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先前被秦清打量着,心里已有不祥的预感,但此刻真被叫破身份,还是忍不住大惊失色。他再也挂不住笑脸,本来显得有些淘气的嘴角耷拉下来,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拼命思索脱身之计。
“过来喝杯茶吧。”秦清拎起白瓷的茶壶,将热腾腾的茶水缓缓倒满一个空杯,施施然地道:“你没有拔脚就跑,可见确是个聪明人,难怪官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逮不住你。”
既来之,则安之。男子心里虽悔得快要渗出苦水来,事到如今也只得乖乖坐下,想了想反正已是插翅难飞,干脆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苦笑道:“没想到时隔半年还能再次见到夫人,实在是缘分不浅。夫人别来无恙?”
“托你洪福,”秦清道,“有恙。”她看着男子一脸的错愕,悠悠道:“若非你当初办事不力,事前准备不足、事发不留后路,我也不至于天天在这山顶吹风。”
这怎么关我的事!男子满脸都写着这几个大字,却忍住没说出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候不管人家怎么胡说八道,都是占理的一边儿。秦清了然地睨他一眼,道:“当然关你的事。”男子愣住,但见秦清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秦清将摆出来的棋子一粒粒拣回玉质的棋盒,仿若不经意地道:“妾身请公子留下,无非是想问一句,上次未做成的案子,今次是否打算从头来过?”
“噗!”男子正努力用茶水堵住自己的嘴,听了这话,半口茶水顿时喷了出来,剩下的一半被他拼命忍住,却呛回了喉咙,当场震天价地咳嗽起来。
秦清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丝巾,小心地擦拭着棋盘上的茶水,道:“我听人说,你作案时总要掳去不少珍宝,虽不知上次在来凤镇为何破例,但是……就眼前这两只稀罕的暖玉棋盒,也足够你手痒了吧?”
“不痒不痒,一点儿也不痒!”男子好不容易平复气息,连忙摆手,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就是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打宁王府的主意!上次是鬼迷心窍,一时冲动!纯属意外!今后绝不敢再冒犯夫人了!不,不,今后绝不敢再作案了!”
“呵呵,你倒真的很聪明。”秦清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神很是高兴,就像挎着篮子的主妇在市集上看到一棵特别合意的大白菜。男子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急忙道: “夫人谬赞了,真的!我其实一点都不聪明,从小到大家里人都一直骂我蠢的!”他苦着一张脸:“只是我头一晚才掳了你,第二天宁王殿下便亲自发了两千两的悬赏,我就是再蠢也不能不明白啊!”
在他挖空心思想要说服秦清的当口,秦清已清空了棋盘,将沾上茶水的棋子也抹得干干净净。她将一个棋盒推到男子跟前,微笑道:“公子来者是客,请执黑。”
男子哪有丁点下棋的心情?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不得不硬着头皮执起一子,草草放在棋盘一角。
秦清看他一眼,缓缓将白子落下,若无其事地道:“既是棋友,总是以公子夫人相称未免太过拘谨,妾身姓秦,单名一个清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男子震了一下,咬牙不语,瞪了她半晌之后,表情一松,无所谓似地耸了耸肩,干脆地吐出两个字:“洛风。”
“洛风……很好的名字。”秦清道,“你实在比我料想的还要聪明——你见我遣走侍女,便知道我不会揭发你;你知道附近有王府的高手窥伺,便泰然与我喝茶下棋;你知道露了相貌便藏不住行踪,所以连名字也毫不抵赖地说了……”她顿了顿,淡淡道:“这么说,你拼命贬低自己,自也是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事实,所以洛风再次苦笑,“其实宁王殿下对夫人着实不赖,且不说他为你做的那些妇孺皆知的事儿,就说上次在来凤镇……半夜三更的,亲自带人出来救你,不顾自身安危,可见真是紧张得很……而且虽只见过两次,在下也能看出他文武全才、仪表堂堂,更胜民间传言……”
“你不是采花盗么,什么时候改行变做媒的了?”秦清打断他道。心里忽然又有些烦躁,于是表情也冷了几分。若在从前,她定会嗤笑说“耳听为虚!越是街知巷闻的故事越是不能相信”,可如今她沉默了很久,只低低地说了句:“人各有志。”
她原以为洛风必会再次鼓起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她留在王府,谁知他听了这话只是目光轻闪,未再多说只字片语,表情竟似有些悲伤。她略一犹豫,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洛风,我问你,那些被你掳去的女子可还活着?”洛风怔了怔,很是意外,但片刻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你可曾逼迫她们行苟且之事?”秦清又问。这次洛风想也没想,急忙摇头,但脸上却藏不住露出了窘意。秦清的眉头立即蹙了起来。洛风一看,知道惹她生了疑心,顾不得尴尬,小声分辩道:“她们自己愿意的时候,总不能要我拒绝吧?!”
秦清盯着洛风的眼睛,直盯得他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下去,才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相信你。”洛风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不过只顷刻之间,他又叹起气来,只因他忽然想起,答坏了适才的问题纵然少不了要吃牢饭,答对了的后果说不定更糟——那晚被一群王府侍卫追得落荒而逃的惨状他还记忆犹新。不过当下的形势显然已经骑虎难下,他只得垂头丧气地摸摸脖子上曾被秦清的金钗戳破的地方,无奈地道:“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我每日辰时到此,酉时离开,已在这儿吹了十多天的冷风,你知道为什么吗?”秦清幽幽道。洛风心里直叫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你若不做这莫名其妙的事儿,我就不会嘴痒来搭讪,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不过面上却不敢显露,规规矩矩地摇摇头。
秦清站起身来,走到面崖的石栏边,往下看了看,雾气刚好被风吹开,露出崖底的一条小径。洛风也随她站起,走过去探头一看,轻轻倒抽口气,用玩笑的口气道: “你总不会是想从这里跳下去吧?”秦清默然片刻,淡淡道:“我每日都来,他们便会放松戒心,当时候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
洛风瞪大了眼,好像才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张口结舌了半天,讶道:“你疯了?”秦清恍若未闻,伸手指了指紧贴着峭壁的数条如婴儿手臂般粗的枯藤:“只要不失手,通过它们一定能下到崖底。”
“我想你也见识过那些人的脚力,我无论如何也是跑不过他们的;更何况这是吴郡,我只要一离开他们的视线,几个城门恐怕立时便要戒严——只有从这里下去,距最偏僻、最少人盘查的庆安门只需步行一盏茶的时间。而他们从山门下去,正好背道而驰,要绕行数里才能将信送达,而且下山不能骑马。”秦清缓缓说道,神情平静。
洛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我记得你刚才说的是‘只要不失手’,那若是失手,岂不是……”“寺内典籍有载,此崖名云腾,高二十三丈七尺——只要做一条二十三丈的长绳,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系在崖顶,万无一失。”秦清显然早已深思熟虑过,毫不犹豫地答道。
洛风半晌无语,过了许久才艰难地问道:“这法子听着不错,只不过——若你都能从这里下去,他们为何要走山门?”秦清道:“事先在枯藤上浇上油,下到崖底之后只要一只火折子就足够了……他们顾及我的性命,定不敢踩着枯藤追上来,将我逼得太紧。”
“可是你系着绳索,似乎并无危险。更何况,求功心切而铤而走险的人历来不少。”洛风道。秦清默然。许久之后方道:“所以我直到今天,还在这儿坐着。”她抬首望向庆安门的方向,“而且……从前天起,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洛风本能地想问,什么想法?不过话还未出口,秦清已经从栏边走回桌旁坐下,悠然笑道:“不过现在已不需要了。我思前想后,两个法子都不太可靠……”她说到这里便打住话头,但闻弦歌而知雅意,洛风岂会不懂?他跟着她坐回原处,忍不住又摸了摸脖子,很自觉地问:“夫人要怎么做,尽管吩咐,在下莫有不从。”
他已做好了上刀山、下油锅的准备,做出了一副引颈就戮的神情。瞧着他这般模样,纵是秦清心事重重,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她摊了摊手道:“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你才是行家啊!”
洛风瞠目,吃吃地道:“夫、夫人的意思是……让我、我设法?”“当然。”秦清从棋盒中拎出一只棋子,理直气壮地道:“适才摆那个残局,我已经班门弄斧了,如今自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被你掳走的女子没有二十,也有十八,无不是防范森严的豪门大户,小小一个净云寺对你来说定然不在话下。”
洛风满脸的有苦难言,可怜巴巴地望着秦清:“夫人才智过人,在下不过是……”秦清打断他道:“十天。十天之后的未时,我会让淼姐——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名女子,去八铺街的李记买绿豆糕,你将想好的计划说予她听。”
“否则那悬赏两千两的告示上就会添上我的画像,是吧?”洛风怏怏地问。
“不止,”秦清微笑,“原本由刑部发往大元各处的通缉令也会焕然一新。”
“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有的。”
“真的?!”
“我还是可以从这云腾崖下去——只要你替我将附近的暗卫都迷倒。”
“这崖上终年吹着大风,迷药只怕很难生效……”
“或者替我抵挡一阵追兵也行,无须太久,一炷香时间即可。”
“……”
“好吧,”洛风哀叹一声,“我尽力而为。”他抬手将面前的茶水一口喝干,道:“夫人若无它事,在下这就回去冥思苦想了……”说着便作势起身。
“且慢。”秦清道。
“还有何事?”洛风头皮一紧。
“棋还没下完呢。”秦清轻轻地笑了起来,示意他看才放了两颗棋子的棋盘,“洛公子,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