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栗岩乱糟糟的头发和粗犷的眼镜下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魅力，假如要加点定语的话，也许是妩媚的，如同花瓣那样的柔软和轻薄……只是我没有机会发现而已。到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我看完了这本书的大部分篇章，余留的只有第一篇《ZOO》和最后的《在一架即将掉落的飞机里》……可能看得太入神，脖子的肌肉有点酸痛，我起来跑去饮水机倒水喝，意外地发现那发霉的封面染了自己一手诡异的绿。雀跃的松绿色。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在作祟，喝完水后我一脸茫然地给栗岩发了条信息：你睡了吗？
结果很快就有消息回过来：还没呢，你怎么了……好不正常。
我告诉她那本书我快看完了，然后她兴奋地问我故事到底如何，有没有觉得都是些好创意。当然我们并没有通电话，我只是从她发回来的信息中一长串表情符号所得出“她很兴奋”的结论。
“嗯……很好看，谢谢你的推荐。”我也回了个笑脸，为了找那表情我研究了十几分钟。
其实我还想说的是，谢谢你让我懂得了某种道理。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隔天我们见面的时候，栗岩穿着一条过分妖娆的连衣裙，玫瑰红色，脚蹬一双白色的凉鞋。而且我能察觉出她涂了淡淡的唇蜜，樱桃的味道。我一脸恐惧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喜气洋洋地回答，“大病初愈，庆祝一下而已。”末了又问我，“你不喜欢吗？”
“也不是……挺好看的。不过总觉得怪怪的。”
“你这人真是的，好看就承认嘛，说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对了，西门那边新开了家书吧，我们去看看吧。听说那里有好喝的黑咖啡，才十块钱一杯。”
“十块钱难道很便宜么？”
“一杯味道纯正的黑咖啡难道连十块钱的价值都没有了吗？”她一脸奇怪地反问。
“算了算了……”我拍她肩膀，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亲密举动，“就算是庆祝你‘大病初愈’，请你喝几杯好啦。”然后我突然发现栗岩的脸上，以及原本有着僵硬白色的脖子，集体染上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红晕。
“真是的，天气那么热……”她解释。
“我又没问你。”我心想，“不打自招。”
在书吧里栗岩照旧上窜下跳地在书堆里翻来翻去，全然不顾一旁顾客的白眼。我们在一堆书里找到乙一的另外几本小说。栗岩说是基本都看过了，但还是最喜欢《ZOO》。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哪有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了。很多时候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喜欢上特定的东西。比如一本黑暗的短篇小说集，比如萧瑟的冬日午后温暖的图书馆，比如樱桃红的指甲油……再比如，一个不怎么出色的男生。
可当时我杵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心想还是不能轻举妄动，也许栗岩说的不是我……毕竟我们的关系平淡如隔夜的开水，仔细咀嚼也无特殊的气味。如果我断然说自己喜欢她，她会不会笑起来说，“我说的不是你呀，你这家伙……”
“那本《ZOO》全部看完了吧？”她突然转移话题。
“嗯。”
“一个没漏？”
虽然第一篇我压根没看，但我还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到栗岩一脸喜气洋洋的表情。
“最爱哪篇？”
“《上帝的诅咒》，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嗯？克也你居然会喜欢这个……怎么说呢，这篇挺扭曲黑暗的。”
“对啊，觉得是很吸引人的题材。”
“那第一篇呢？我最喜欢的。”
“啊……”我有点心虚，“那篇也不错。”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我遗漏了书中本该透露最重要信息的篇章。事后还是宿舍兄弟无意中翻到的，不然我有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没错，栗岩是马虎性格、大大咧咧又懒散的女性，只是偶尔用可爱的樱桃红修饰自己。但我忘记了几乎所有的女生，在各色外表下，都隐藏着一颗同样少女的心。矜持的，易碎的，矛盾的心。
我忘记了。
大概是五天后，我突然心血来潮地想要看栗岩最喜欢的那篇文章。但看了一会后发觉故事很沉闷，是有点神经质、边缘化的题材。最终我没有看完。
有点让我意外的是，那次约会后栗岩再没打过我电话，我也没在食堂里碰见她。我试图去找她，在她的宿舍楼下等她，碰见过她的那些舍友。我问她们栗岩最近怎么了，她们一脸鄙夷的表情，“不知道……好像有几天没回宿舍了。肯定是在外面找了男朋友，乐不思蜀嘛。之前看她挺正经，没想到是假正经。”然后投来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一脸沮丧地返回宿舍，心想过了那么久，原来我早已无法适应没有栗岩骚扰我的那种生活。那种看似平淡无奇的风景。我一直以为自己习惯单身，享受孤单……原来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我只是没有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碰到对的人。最终我碰到了，但错失了机会。
她像是消失了。根据以前所看的青春小说，她极有可能突然明白，然后迅速找了个爱她的男生，远走高飞……虽然这很狗血。
过往的一切像是一出荒唐的戏。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鲜艳的布景已经幻化成碎裂的尘埃。
那个电话号码我一直拨打，却一直没人接。直到最后变成空号。
那之后我过了一个浑浑噩噩的寒假，一直不敢相信栗岩居然会这么做。但仔细想想，按照她的性格，突然搞失踪来惩罚我，也不是没那个可能。开学会我到宿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那本《ZOO》，想要交给她的舍友还给她。但一个兄弟随手拿过去翻了翻，说是很不错的故事书嘛，借我看几天。
“我要还给栗岩的……”
“反正现在你又找不到她。”
“也对。”
“我说你啊，真是的……错过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以前大把大把有的是机会，你没把握，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吧？”
“别说了……我也很后悔。”
那家伙兴致勃勃地看着那本书，十分钟后，他抬起脸来，露出一脸沉重的表情，“克也……这里有个更加让你后悔的信息。”他把书扔给我，让我自己看。
是什么？
在第一篇《ZOO》的中间，第17页的地方，栗岩留下了一条信息。那信息非常隐蔽，是写在最左边靠着装订线的地方。可能是过了一个潮湿夏天的缘故，水笔写的字迹有点模糊。我大抵只能看懂图书馆、文艺书籍之类。
“你和栗岩是去年冬天认识的吧？”
“嗯……好像是一月份。”
“几号来着？”
“这我怎么知道……”
“你傻啊，肯定是7号……既然她把信息留在了17页上。”
“可是……她是想说明什么呢？”我垂头丧气地想，“我并不觉得17页就代表着一月七日。这很牵强。”
某天我突然想起第一天和栗岩讨论的情况。栗岩在气喘吁吁地拿《ZOO》给我的时候，还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其实在图书馆一楼，第三排第二层的地方，有几本书也不错的。虽然比不上这本……你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当时自己心不在焉所以事后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也许她在那留了什么信息也说不准。我想去那边碰碰运气，刚开学的图书馆里人气很低，只有几对情侣各自霸占桌子谈情说爱。我在黑乎乎的书架子前转来转去，漫无目的地搜索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名字。然后我看到一本书居然就叫《栗岩》。那本书正好位于第三排第二层。
我拿出来翻了翻，然后在第17页的地方，又发现了新的信息。这回更加隐蔽，所有汉字都打乱了顺序。我组合了半天才念出句子的大概意思，好像让我去找另外一本书，在二楼第一排最顶层的地方。果然是栗岩一贯的恶作剧作风。因为日本推理小说看太多的缘故，所以喜欢玩一些诡秘的寻找游戏。虽然这并不怎么高明，但她乐此不疲。
我还是去找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也很喜欢这种有点小刺激的无聊游戏。
因为顶层过高的缘故，我只能跳起来一本本地拿。一旁的图书管理员一脸不理解的表情，以为自己撞上了一个神经病。在我跳了足足半小时后，我终于找到了那本书。是一本非常普通的机械书籍。大概是长久没人光顾的原因，封面沾满了灰尘。
我从里面翻出一张小纸条。是栗岩的字迹。
“克也，你找到了吗？原本我想玩更加刺激更高难度的游戏……但一考虑你的智商，还是算了吧……其实我注意你挺久，觉得你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想方设法地想要认识你。只是你一直独来独往，休息天也宅在宿舍不出来，我一点机会也没有。不过有几次我在图书馆碰见你，看到你在书架前挑选小说……我想这是认识你的唯一途径，所以天天坐在那里守株待兔，把一杯开水放在桌子边缘的地方……我果然是够神经病的……”
看到这里我会心地一笑，然后接着往下看。
“这张纸条，是我认识你一个月后写的。因为我敢肯定以你的智商，一个月内肯定不会找到终点站。而且我也想用一个月的时间仔细考察下，你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一样。事实最终证明……我喜欢上了你。”
“怎么说呢，其实写这纸条一是为了好玩，二是因为……女孩子嘛，都有点矜持的。即使是粗糙大意如我，也还是有说不出口的话。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找到了这张纸条，请尽快给我答复，因为我也不是长生不老的……当然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只当我普通朋友看待，我也不会逼迫你的＾＿＾对了，还有一点，时间期限为一年。如果一年后我们还没能在一起，那我只能自动放弃了。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看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那天去书吧喝咖啡时说过的话。栗岩一脸兴奋地问我故事是不是一个不漏地全部看完了。我点头说是。她一定是认为我看到了那条信息。我在节骨眼上撒了个谎，然后造成无法挽救的错误。这一点在当时我全然不知。我只是想着，自己喜欢的书籍被别人欣然接受，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以为栗岩为这个而欢欣鼓舞。
然而我错了。
栗岩从我生活中悄然消失的时候，是我们认识半年后的夏末秋初。一切都不难解释，栗岩她说过的，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回到了那个属于她的迷雾森林。只是她没能等满一年，这一点让人有点不满。明明她知道我的智商并不高。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无法弥补。
宿舍里又恢复成一年前的状况。诸多兄弟沉浸在游戏的同时也不忘打电话安慰各自的女友。我则是缩在被窝里睡到死去活来，偶尔翻翻从图书馆淘来的新小说集。我的电话再没响过几次，像是坏掉了一样。孤苦伶仃的，和我一个糟糕模样。
因为无聊的缘故，我开始在网络下载电影来看，算是新的爱好。想起栗岩说过的喜欢上岩井不再残酷的青春片，我搜索到一部比较新的片子，叫《前路漫漫》。国内另一种翻译则是《半途》。
半途的意思是什么？我想大概是这样：喜欢一个人，追逐一件喜爱的事物，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工程……诸如此类，无论你花了多少心血，自以为多么尽心尽力付出一切，只要在中途放弃，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当然电影的主题不是这个，是我一个人在那边想太多。电影的男女主角非常的青春靓丽，我摸着自己毛糙的胡渣，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看完电影后我去学校食堂吃饭，在那边意外地有一次碰到了久违了的栗岩。已经是四月的春天。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生。看到是我，她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你好。”而不是之前的“啊……又是你啊……”
我尴尬地笑笑，“那本《ZOO》还在我那呢……等下我去拿过来还你。”
“没那必要了……”她说，“那本书就送给你吧。”然后她示意男生去找位置。食堂里人很多，因为最近推出情侣特色菜的缘故，原本都去外面吃饭的人大量回归了。我不做声地咽着米饭，看着栗岩和那男生混杂在一堆人里面。有种无法形容的酸楚感。
在那一顿饭的功夫，我突然作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心，那就是：把栗岩抢回来，虽然那样做有些离谱并且缺德。但没有了栗岩的我的生活，已经变得乱乱糟糟一片狼籍。既然是我在途中不小心丢失了她，那我必须重头再来，走去原先的地方，继续寻找她的下落。于是我心急火燎地在食堂里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她和她的男朋友。
“对不起……打扰你们一下……”
两人同时抬头看我。惊愕的目光。
我心想豁出去了。
“那张纸条……我找到了，栗岩。”
“嗯，那又怎么样？”她埋头去吃煎鸡蛋，发出模糊的声音。
“其实，我想说的是……那家伙并不适合你……”
“为什么？何出此言？”她一下子抬起头，嘴角还沾着几粒米饭。
“……我这种低智商的家伙，更加适合你吧？”完全不顾脸面了，感觉全食堂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关注着一场不容错失的好戏。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我等你这句话好久了。”栗岩和原先一样，沉着脸却掩饰不住眉头的惊喜元素，“另外的，我弟弟当然不适合我……我还没大胆到公然搞不伦之恋的地步……我没你那么奔放。”
栗岩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我伸出手，这一次我没再犹豫，像是被注入了无穷勇气地握住她的手。我第一次感受到，灼热的、热烈沸腾……她的手。我不会再轻易放开。四面响起了淅沥哗啦的掌声。我别过脸去，不想让栗岩看到自己紧张到嘴角抽搐的丑态，也不想看到她嘴角处几粒米依然还在。
——唯一让我高兴的是，和很多市面上的校园青春小说一样，我和栗岩的结局算是圆满而俗套。但那过程并不是那么百转千回和浪漫，只是如同《ZOO》里面的任何一个故事，一切都朝着无法预料的世界发展，真实、残酷、毫无美感和韵律，到最后却是另一个突如其来的结局。连我们自己都无法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