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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篇小说 东风嫁(刘庆邦)

《东风嫁》 文刘庆邦

选自《十月》(双月刊)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刘庆邦:著有长篇小说《断层》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等三十余种。获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现为北京作协副主席,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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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东风暂且收了外出的心,在家里坐等人们给她介绍对象。好比一架风筝,爹当年把她放了出去。风筝风也乘了,天也上了,系风筝的线却还牵在爹的手里。爹说一声收,就把风筝收了回来。米东风意识到了,她的命运面临着一个新的转折。至于往哪里转,恐怕还是一个未知数。还拿风筝作比,牵风筝的线虽说没有断,但今日的风筝与往日的风筝已无法相比。不管风筝飞得再远,放得再高,迟早是要落在地上的。这是不是她米东风的宿命呢?

米东风哪里知道,爹为她张罗着介绍对象,从年前就开始了。过年是一个好时机,因为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从外边回来了。现在干什么都爱拿资源说事,米廷海也把资源的说法学会了。拿搞对象的事来说,两方面的资源必不可少,一方是男孩子,一方是女孩子。平日里,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在外地打工,本地的资源就无法实现对接。过年时,两方面的资源都回来了,对接就有了机会。她爹米廷海瞅准时机,早早就行动起来。他穿上新衣,围上新围巾,戴上新帽子,把自己收拾得像一个过景的新郎官一样。他在两个口袋里都装了名牌子的香烟,看见熟人,就把香烟递上一支,跟人家拉一会儿话。他并不是一上来就说到他闺女,就让熟人给他闺女介绍对象。他把主题隐藏着,先说些别的话,问问人家孩子的情况。等熟人问到他的孩子了,他才装着顺便把女儿米东风的情况说一说,托请人家帮米东风介绍一个对象。遇到这种情况,熟人一般是不拒绝的,香烟还叼在嘴上,并不取下来,嘴的另一边不耽误说好,好。每说一个好,嘴角就冒出一股烟。风一吹,烟就散了。米廷海清楚,这样托人给米东风介绍对象,别人当回事的概率很低,托给十个人,能有一两个上心就不错。可是,米廷海不这样做又不行,有枣无枣打三竿,兴许能打下颗枣来呢!这地方的规矩,给自己的孩子找对象,必须通过媒人。有媒人牵线,双方的父母才不失尊严,才有回旋的余地。没有省略媒人直接给自己的孩子介绍对象的。

年前的集市最热闹,米廷海愿意到集市上走一走。他关注的不是年货,而是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小伙子。在平常日子,到镇上赶集的多是一些老头和妇女。年集就不一样了,集上一下集中了不少生机勃勃的小伙子。那些小伙子穿得都很周正,神采都很飞扬,花钱也很大方。看到一个小伙子,米廷海就禁不住把人家打量一下,并把小伙子与米东风联系起来。赶年集使米廷海的信心增加不少,他相信,满大街的小伙子,一定会有一个适合做他的女婿。

除了广泛托人为米东风介绍对象,米廷海还有目标地做一些打听工作。打听到邻村谁家的儿子还没有对象,年龄又和米东风相仿,就专门托人,找上门去,为米东风牵线。张庄有一个张小伙,大学毕业后却没有找到工作,东一头西一头在城里漂泊。米廷海认为张小伙对米东风来说是合适的,张小伙学历虽说高一些,但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学历高有什么用!不料媒人跟张小伙的父母一提,差点被人家的父母赶了出来。张小伙的父母认为,这简直是对他们张家的侮辱,他们的儿子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米廷海的闺女做老婆。李营有一个李小伙,初中毕业就到城里打工去了,跟着姐夫在城里开大货车。米廷海在年集上看见过李小伙,李小伙手上戴着金戒指,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看样子钱挣了不少。只是李小伙的形象差一些,短胳膊短腿短脖子,却有一个大肚子。大学生攀不上,只能退而求其次,李小伙这样的也凑合吧。米廷海新托了一个媒人,塞给媒人两盒好烟。这个媒人对米东风的情况有所了解,知道李小伙不会要她。只拿到两盒烟,媒人不会跑那个腿。媒人提出,让米廷海出一点中介费。米廷海给了媒人一百块钱,说有情后补。媒人说:好事成双,你给个单数算咋回事!米廷海心想这个媒人手够长的,嘴上却说自己糊涂了,给媒人又掏了一百块钱。媒人越过了李小伙的父母,直接找到了李小伙。李小伙听说给他介绍的是米东风,立即哈哈大笑,就差把人嘴笑成兔子嘴。媒人指着李小伙,说看把你小子乐的,你说吧,你怎样谢我。李小伙说:我还谢你呢,不甩你两个嘴巴子就算不错。媒人说:米东风技术一流,你要是娶她做老婆,她一定能把你的硬柿子伺候成软柿子,再把软柿子伺候成硬柿子。李小伙说:听你这样说,你是不是把米东风的技术领教过了。媒人哎了一声,说不要瞎说,我是受米廷海之托,来给你介绍对象的,同意不同意,你说一个准话,我好跟米廷海交代。李小伙说:你就这样跟米廷海说吧,我要是在城里碰见米东风,老乡见老乡,玩一把还可以,想给我当老婆,滚她的十万八千里去吧。媒人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向米廷海交差了。

媒人给米廷海留着面子,并没有把李小伙的原话学给米廷海,只说李小伙不同意就完了。米廷海没有细问李小伙为什么不同意,更不敢问李小伙说了什么话,他怕自讨没趣。他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米东风是个好孩子,好孩子。至于米东风在城里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米廷海是明白的,但他从没有问过米东风。他怕伤了女儿,也怕伤了自己。他所能做的,就是使劲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可以,想骗别人就不那么容易。花开不能在屋里开,花开只能在太阳底下开。一朵花是黑还是白,十里八里的人谁不知道呢!连托两个媒人给米东风介绍对象都不成,使米廷海的紧迫感又增加了几分,也促使他继续下调给米东风找对象的标准。

之后,米廷海又给米东风找了一个对象,是王楼的王新开。王楼离米廷海所在的村庄只有三里路,米廷海早认识王新开。以前米廷海之所以没把王新开列为备选对象,是觉得王新开的个人条件和家庭条件都差一些,他把眼皮底下的王新开排除在外了。王新开只上过四年小学,认识的一些字恐怕早就变成了死蚂蚁。王新开也出去打过工,但在外面总是干不长,转一圈就回来了。他除了学会了喝酒,打牌,没挣下什么钱。别人家的房子不知翻盖了多少遍,从草房到瓦房,从瓦房到平房,又到楼房。他家的房子呢,只把草顶换成了瓦顶,弄了个驴屎蛋子外面光就拉倒了。王新开的爹不在了,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和一个身有残疾的弟弟。王新开虚岁二十四,比米东风小两岁。王新开的娘也很着急,也是到处张罗着给儿子找对象。米廷海把为米东风找对象的标准一降再降,降到王新开这一级,王新开才收尽庄稼露出草一样显现出来。米廷海重新把王新开掂量了一下,觉得王新开并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王新开的身体是结实的,个头也不低。他家是比较穷,但穷有穷的好处。穷人家的孩子找对象才不那么挑剔,才会把娶到的媳妇当宝贝。米廷海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他和王新开的娘都急着为自己的孩子找对象,王新开的娘为何不托媒人到他们米家求亲呢,难道一人着急,只顾往远处打量,反而把眼前的风景错过了?有心托人去找一下王新开的娘,暗示她主动到米家求亲,又怕弯子绕多了费事,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如自己托媒人到王家说媒好一些。

米廷海这次托的媒人不是一般的人,是村里的村长。米廷海知道村长爱喝酒,一张脸三天两头喝得像新鲜的牛肝子,两天不喝酒,急得就差拿自己的脸当下酒菜。这天午前在镇上,米廷海一把将村长的手拽住了,说:一把手,今天中午我请你喝酒。村长把米廷海看了看,说:你喝酒不行,咱俩喝不起来。有啥事,你只管说吧。米廷海说:我请你喝酒,你都不给我面子,我还有啥可说的。你说我喝酒不行,我认为你是看不起老百姓。就你那点酒量,跟你爹比差远了。我跟你爹在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你还光着屁股在泥巴窝里摸泥鳅呢!村长说:你先别吹,你说你能喝多少吧?你知道吧,现在是数字化时代,干什么事情都要量化。米廷海说:我不懂什么量化不量化,反正你喝多少,我比你一点都不会少。村长认为米廷海态度还可以。

在一个小酒馆刚坐下来,村长说:我知道你找我说什么事,你先不要说,看我猜得对不对。米廷海前后看看,见没人注意他们,就让村长说说看。村长示意米廷海把头靠近他,他把米廷海的耳朵咬了一会儿。村长嘴里哈出的热气弄得米廷海的耳朵有些痒痒,但村长这种跟他很贴耳的样子又让他觉得受用。村长把耳朵咬完了,才把声音放大,问:怎么样?米廷海表示服气,说:选你当村长真是太对了,村民有什么事都装在你心里,你真是一个人民的好村长。米廷海扭头催服务员快点上酒。酒是村长点的,是村长平日里爱喝的一种酒。酒上来后,他们二人“锵锵锵”连着碰了三杯。村长说: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已经选好了目标,而且我知道目标是哪一个。这次村长没再咬米廷海的耳朵,而是夹起一块凉拌猪耳朵放在嘴里嚼。把猪耳朵嚼碎咽了下去,村长才说:王楼的王新开,对不对?米廷海本来也要夹一块猪耳朵吃,听村长这么一说,他的筷子走到半道就停下了,两眼瞅着村长。村长说:你不要看我,我又点到你的穴位了吧。米廷海说:村长,你太厉害了,看来这个事儿求你真是求对了。村长说:对不对还很难说,这个媒人我恐怕当不了。你们两家离得太近了。做亲戚宜远不宜近,太近了互相知道底细,俩眼齐睁着,亲戚就很难做成。我的话你明白吧?村长一说到底细,米廷海就明白了村长话里的意思。村长所说的底细,当然是指米东风的底细。对于女儿的底细,他知道,又不知道。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他都讳莫如深。他没说明白不明白,只跟村长说:来,喝酒。又说:这个媒人我只能请你当,谁让你是村长呢!你当村长,就得为老百姓办事。米廷海拿出二百块钱,往村长手里塞。村长不接,说这样不好。米廷海改把钱塞进村长的口袋里,说:这是一点小意思,等你把媒说成了,我会重重感谢你。村长的口气有所松动,答应去说一下试试。米廷海特别交代村长,千万别对别人说是他托了村长,若是被王新开知道了,会太长那小子的志气。村长说:你这话多余,我罚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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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自有村长的招法,不知他使用了什么招法,王新开没有完全拒绝,磨磨叽叽,答应与米东风见个面,谈一谈。当村长把话回给米廷海时,米廷海并没有显得太高兴,反而是一副苦样子,说:说实在话,我对王新开那孩子并不是很满意。村长差点骂了米廷海,说卖方买方都是你,你的舌头就来回转吧。我告诉你,过了王楼这个村,就没有第二个王新开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王新开是娶米东风当老婆,又不是娶你,你满意不满意有什么关系?你要是犹豫,我就不管你的事了。米廷海差点拉住了村长的胳膊,说别呀,你说个时间,让两个孩子见个面吧。我还要听听我们家东风的意见,这是关系到她一辈子的大事,她点头了才行,她要是不点头,谁都不能按她的头。村长挥了一下手,把米廷海的话斩断了,说拉倒吧你,你跟别人不说实话,跟我也不说实话。什么东风点头不点头,一切还不是你说了算。要不是你死要面子,非要给东风找对象,东风才不会在家里待着呢!米廷海说:好好好,别说了,一切都听你的还不行嘛!

米廷海以前托人给米东风介绍的几个对象,因遭到回绝,米廷海瞒得严严的,没有给家里人说。打碎的牙往肚里咽,米廷海还咽得起。降格降到王新开这里,王新开没说不跟米东风见面,米廷海才回家对米东风讲了。米廷海刚提到王新开,妻子就说:不行不行,那孩子没啥出息。米廷海皱起了眉头,狠狠剜了妻子一眼,并把手一挥,像村长斩断他的话一样,把妻子的话斩断了,说:你知道什么,不许乱插嘴!妻子的样子很不服气,说:他娘是个老猴精。米廷海继续压制妻子,说:你有完没完?你走吧,该干啥干啥去。妻子身子动了动,却没有走。米廷海强调,王新开这个对象,是村长亲自介绍的。作为全村的行政一把手,村长轻易不会为别人介绍对象。村长为谁介绍对象,就是对谁的信任,这本身就是一个荣誉。村长站得高,看得远,他看人不会看错。村长既然亲自出马为米东风介绍了王新开,起码表明王新开这个人是不错的,是有前途的。米廷海说,他也认识王新开,对王新开的情况知道一些。他说王新开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人,还是一个可靠的老实人,他外出打工没挣到钱,正好说明他人老实。说到这里,他紧接着的思路是,凡是挣钱多的人,都不老实。他突然刹车,没有沿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因为他想到了眼前的米东风,要是把话说出来,就等于把米东风捎到了。米廷海说他承认,王新开的家庭条件是差一些,但条件差不怕,条件是可以转化的。有句话说得好,“不怕家里穷,就怕两口子拧不成一股绳”,只要拧成一股绳,就可以由穷转化成不穷。他又举自家的例子,说咱们家十几年前家庭条件也很差,现在不是不差了嘛!

爹说了这么多,米东风只能听。出去打工多年,她对邻村的情况一点儿都不知道。她不但没见过王新开,对王新开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听爹的话味儿,爹对王新开已经很满意。爹不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对王新开进行挑剔。爹好像站到了王新开的立场上,在说服她嫁给王新开。爹说村长是媒人,她没看见村长,也没听见村长说一句话。爹的做法倒更像一个媒人。爹说完了,让米东风准备一下,跟王新开见个面,谈一谈。米东风问怎么准备。爹说:你不用化妆,也不用洒香水,穿一般的衣服就行了。有一点要记住,不管他问你什么话,你先过脑子后过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要说。娘说:你说话得硬气一点,不能老是顺着他的话说,得让他顺着你的话说。你问问他,人家的房子都翻盖了,他家的房子为啥没翻盖。谈不成就不说了,要是两个人都没意见,你得提出一个条件,让他和他娘分开过……

米东风和王新开见面的日子定下来了。米廷海提出,让王新开到他们家里去。他们这里的规矩,相亲的男女第一次见面,必须是男方到女方家里去。这个规矩是要求男方放低姿态,也是上门求亲的意思。同样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女方到男方家里去相亲的,世上只有凤求凰,而没有凰求凤的道理。米廷海的想法是,他们家有楼房,有客厅,有沙发,条件是优越的。优越的条件,加上是主场,会给米东风带来心理上的优势。村长派人把话过给王新开,不料王新开坚决不同意到米家与米东风见面。王新开还提出,除了不在米家和米东风见面,也不到人多的地方和米东风见面。那么,王新开选择什么地方和米东风见面呢?他选择的是南河岸边一座废弃的砖窑。米廷海一听王新开选择的是那么个鬼地方,心里悸了一下。前年秋天,窑洞子里发生了一桩命案。当地的一个闺女被人在窑洞子里强奸了,掐死了,还堆上玉米秆子把尸体烧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王新开又不是不知道窑洞子里发生过命案,他干吗要挑那个地方跟米东风见面呢?他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真是不可思议。米廷海当然不同意让米东风与王新开在那个杀人焚尸的场所见面,他说那个地方太不吉利。就这样,双方还没见面,较量就开始了。较量的结果,米廷海作出了妥协。王新开说了另一个相亲的地方,是在南河的河坡里。王新开放出话来,他说的这个地方,如果女方再不同意,这个面他就不见了。米廷海好不容易给米东风找了这么一个主儿,他可不愿轻易放弃。就这样,米廷海作出妥协,同意让米东风赴河坡与王新开见面。

南河是一条活水河,河里的冰已经解冻,河水缓缓地从西向东流去。河堤高高的,河坡很宽展。人从河堤上走下河坡,就被河堤挡住了。河坡里上面是枯草,下面是新生的草芽,踩上去软软的。米东风和王新开在河坡里见了面。米东风是由娘护送到河坡里去的。王新开是一个人来的。米东风和娘上了河堤,见那个叫王新开的人已经站在河坡的水边等她们。让王新开先到,这是米廷海的主意。米廷海站在他家二楼的走廊上,看见王新开从东边的路上走过去了,才通知她们娘儿俩出发。娘对米东风说:下去吧,那个人在那儿等你呢。米东风看了看娘,站在河堤上没有动。娘只好走下河堤,带着米东风向河坡里走去。河坡的坡度矮矮的,一点儿都不难走。但米东风走得很慢,好像每一步都有些犹豫。娘说:你看,我说不让你穿高跟鞋,你不听话,这下你知道了吧!米东风意义不明地摇了摇头。走到离王新开只有八九步远的地方,王新开还背着身子,没有回头。米东风的娘站下咳嗽了两声,王新开才有些不情愿似的慢慢回过头来。娘问:你是王楼的吧?王新开说是。娘又问:你娘没跟你一块儿来吗?王新开说:她来干什么,我没让她来。娘说:这是我闺女米东风,是我们村的村长给你们牵的线,你们谈谈吧。娘把身子闪开,把站在她身后的米东风让出来。娘又对米东风说:你们说话吧,我先回去了。娘把米东风的衣袖摸了一下,顺来路向河堤走去。米东风回转身望着娘,见娘也正在回过头看她。母女俩的目光只碰了那么一下,娘的脸就赶紧转了过去。娘在河堤上很快消失。

河坡里只剩下王新开和米东风两个人时,王新开向米东风走得近一些。在看米东风时,王新开的目光是大胆的,他把米东风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把米东风的全身都看遍了。不少人都说,米东风在城里当鸡。王新开要看一看,在城里当鸡的人是什么样子。王新开看来看去,把米东风和鸡怎么也联系不起来。他家里养的就有鸡,公鸡母鸡都有,整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对鸡再熟悉不过。眼前的这个米东风,哪里有一点鸡的样子呢!米东风上身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短呢大衣,下面穿的是束腿牛仔裤,脚上穿的是深靿栗色高跟皮靴。米东风是小巧的身材,她的高跟鞋虽然让她显得高一些,但如同小姑娘踩在高跷上,举得愈高,愈发让人觉得小巧。这样小巧的身材容易惹人抱,似乎轻轻一抱就能抱起来。米东风头上包的是一块乳白色的长条羊绒围巾,她把围巾的中间部分包在头上,并包住耳朵,把两端从脖子里绕过,再甩到身后。长风顺河坡走过来,把她的围巾掀了一下,又掀了一下,有一次把围巾一端掀到胸前去了。米东风捏起围巾一端,再把围巾放至身后。趁风替王新开掀开了米东风头上的围巾,王新开把米东风的脸、耳朵和脖子都看清了,怎么说呢,如果用一个字来说明米东风长得如何,那就是白。米东风的脸白,脖子白,连耳朵都是白皙的。怪不得米东风到城里能挣到那么多钱,米东风确实有特色,确实有吸引人的地方。米东风身上还有一股一股的香气冒出来,王新开说不来是什么香,反正就是香。他张开了鼻翅子,香气却没有了。他不再特意去闻,香气却又扑过来。这种若隐若现的香气,让王新开的双脚来回倒腾了好几下,他对米东风说:我见过你。米东风吃了一惊,不知道王新开在哪里见过她。王新开问:你原来是不是天天到镇上去上学?米东风说是。王新开说:你上学来回从我们王楼东边的路上走,我肯定看见过你。听王新开说是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过她,米东风才不那么紧张了,她说可能吧。王新开问:你怎么不出去打工了?米东风答:不去了,俺爹不让我出去了。王新开又问:你在城里打的是什么工?米东风事先想到了,王新开一定会问到这个问题,她心里又紧张起来。好在米东风把这个问题在肚子里反复回答过了。米东风说:打字,用电脑打字。王新开眉头皱了皱,眼皮眨了眨,噢了一声说:打字,打字可是个技术活儿。听说你挣了不少钱,你们家的楼房就是你爹用你挣的钱盖的,是这样吗?米东风说: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我没挣多少钱。我家盖房子的钱都是我爹和我弟弟挣的。我挣一点钱,除了吃饭,住宿,还不够我自己花的呢!西边的桥上有一个人走过,那个人一边走,一边朝这边看。王新开转过脸去,估计桥上的人走过去了,才转回脸来。王新开对米东风讲了河边窑洞子里发生的命案,说警察还没到时,他就到窑洞子里看了,那个女的衣服都烧化了,尸体没有完全烧化,烧成了黑色的肉磙子。那个女的两只脚都没有烧到,脚上穿的是高跟鞋。王新开讲完了他看到的惨况,问米东风听说过没有。米东风摇头说没有。其实她年前一回到老家时就听人说了。她反问王新开:你跟我讲这个干什么?王新开被问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正在相亲过程中的米东风讲这个。

3

王新开的娘在王楼村的村口等王新开回来。她的大名叫侯淑英,村里人都叫她老侯。老侯背靠一棵杨树站着,手里拿着一根竹棍。竹棍是她平日在院子里打狗撵鸡用的,今日拿到外面不知要干什么。老侯看见王新开回来了,只拿眼盯着他,没有说话。王新开也看见了娘,他脚上迟疑了一下,没有喊娘,塌下眼皮,想走过去。老侯手里的竹棍派上了用场,她把竹棍一伸,拦在了王新开前面。她问王新开干啥去了。王新开说:我想干啥干啥,你管不着。老侯骂了一句娘,说我是你娘,我生了你,养了你,你的事我就要管。王新开说:我自己的事,就是不让你管。他挺着肚子往前一走,就把竹棍推开了。他知道娘不会算完,遂迈开大步向家里走去。原来,村长给王新开介绍米东风时,把老侯绕了过去。村长不但直接找到了王新开,还对王新开交代,这个事儿最好别让老侯掺和,她一掺和,好事儿十有八九会黄。要是这一次再黄掉,王新开很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了。王新开觉得村长的话有一定道理。从他十六岁那年起,娘就开始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七八年过去了,娘托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也相过几次亲,不过相过就完了,一个都没有成。究其原因,有的嫌他家境不好,有的对他这个人不满意,也有的说他娘太刁了。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事自己办。这一次去跟米东风见面,他连一点口风都没跟娘透。他本打算把生面做成熟馒头再说,不料面还没有摸到,不知娘从哪里把消息得到了。

老侯小跑着追在王新开后边,一边追,一边派米东风的不是。她先把米东风比成一只鞋,说那只鞋被千人穿过,万人踩过,鞋破得不但烂了鞋帮子,连鞋底子都烂成了大窟窿,小眼睛。她又把米东风比成一只鸡,一只母鸡,说那只母鸡是只没用的母鸡。娶米东风做老婆,还不如娶一只真的母鸡呢。娶一只真的母鸡,母鸡还能给人下蛋吃,米东风连个蛋都不会下。娘的这些话让王新开觉得极其难听,如同娘用竹棍捅他的肺管子。王新开忍无可忍,突然停下来,又突然转过身,架开膀子,两眼狠狠地朝娘盯去。人的眼珠子连着人的心肝肺,把心肝肺的力量集中到人的眼珠子上,也是很骇人的。老侯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样盯她,她不由得站下了,停止了说话,不知不觉把手里的竹棍握紧。村街上这会儿没有行人,旁边的墙根只卧着一条黄狗。黄狗定是注意到了他们母子剑拔弩张的对峙,站起身子向一边躲去。老侯很快就把王新开看透了,王新开还护着自己的脸皮,还是个要脸的人。她说:你的眼珠子瞪那么大干什么!你就是把你的眼珠子瞪成老虎的眼珠子,我看你也不敢吃了我,我该说还是要说。老侯嘴上不服软,却没有继续再说米东风的坏话,她把手里的竹棍往前指了指,说走吧,回家吧,回到家里再跟你说。

回到家里,王新开躺到床上,并用被子蒙上头,睡去了。老侯跟到床前,说话的口气比刚才缓和些,说新开,我的儿,娘不管说啥都是为你好。你爹不在了,你想想,还有谁真心真意对你好呢。别人手里端的都是狗血盆子,你一不小心,狗血盆子就扣在你头上了,你洗都洗不清。咱王家祖祖辈辈都是本分人,干净人,怎么能让米东风那样的脏人进王家的门呢。你再想想,人结婚为啥,还不是为了能生个一男半女,留下一个后代根。米东风那样的,看外表还像个人,里边早就不是人了,十有八九连个老鼠娃子都生不出来。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成了绝户头。要是从你这里绝了后,你就成了王家的罪人。王新开不接腔。老侯又说:在外边卖过身的人都是妖精,都是会勾魂的狐狸媚子,我劝你赶快收收心,保住你的魂。只要有我儿在,还怕找不到女人嘛!枝上有果子,地上落的也有果子。实在不行,咱就是找个瞎子、瘸子,也不能找米东风那样的。王新开猛地把被子撩开了,吼道:你口口声声说给我找一个瞎子、瘸子,你给我找的瞎子、瘸子在哪里?你说,在哪里?指着你操心,我这一辈子非打光棍不可!你絮絮叨叨,卖碎鱼有完没完。你敢再说一句,我就去把咱家的锅砸烂!见王新开发了脾气,老侯干瞪着眼,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老侯说不服儿子,到米东风所在的村找村长去了。她听人说了,村长是媒人。村长大小也是个官,老侯一见当官的,气焰低了不少。老侯编了一个瞎话,说:劳烦村长给米廷海传话吧,村长给王新开介绍的对象,王新开不同意。村长的脸严肃着,说:同意不同意,你让王新开直接跟我说。他肚子下面有腿,脸上有嘴,他又不是不能走,不能说,让你来干什么!老侯说:我是他娘,我来说也是一样。村长说:那不一样,我是给王新开介绍对象,又不是给你介绍对象,你说不同意算怎么回事。怎么,你难道要包办王新开的婚姻吗?在老侯听来,包办儿子的婚姻,错误是严重的,她否认要包办婚姻,说:我只是觉着米东风跟王新开不合适,我听说米东风在城里当鸡。村长问:当鸡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说过。老侯以为村长真不知道,解释说:我听人说,当鸡就是当妓女。村长问:你是听谁说的?老侯说:人人都这么说。村长说:人人都说雪是黑的,老鸹是白的,你也信吗?你说人人都这么说,我可没听别人说过,第一次听你说。你说人家在城里当鸡,你看见了?你抓住人家了?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就是毁人家名誉,犯的就是诬陷罪。你跟我这样说,我可以不追究你。你要是敢对米廷海这样说,米廷海把你告到法院,你是要蹲监狱的。听村长说要蹲监狱,老侯的样子有些愣怔,她说:我啥也不懂,反正我知道米东风不值钱了,她要是好好的,哪只眼都看不上王新开,恐怕连屁眼子都不会把王新开夹一夹。村长说:凤凰值钱,凤凰肉轮得着你儿子吃吗?老侯,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人太不懂事。我给你儿子介绍对象,你不说感谢我,还到我这里瞎话连篇,说三道四。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到处胡说八道,我就不许周围村里的任何人再给王新开介绍对象,让王新开打一辈子光棍。等你儿子打了光棍,不光你不得安生,连你们家的母鸡、水羊都不得安生。我的话你想去吧。说罢,村长说他马上到镇政府开会,挥挥手,把老侯挥走了。

4

王新开虽然没有拒绝和米东风结婚,但娘说的那些恶心人的话他还是记住了,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别拗得很。他一拖再拖,不愿到镇上与米东风办登记手续。米廷海看出来了,王新开采取的是拖延战术,拖的目的是想跟他讲价钱。米廷海想速战速决,不愿再拖。周围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米东风和王新开见过面了,成败都在这一回。成了,米东风就是嫁出去的人。败了,米东风嫁人就难了。米廷海让人给王新开传话,说米东风的一切嫁妆都由米家陪送,不向王家要一分钱。这些嫁妆包括彩电、洗衣机、冰箱、组合柜、桌子、箱子、椅子,还有十床被子和十条单子等。

王新开没从好的方面理解米廷海为他开出的优惠条件,反而把这些条件看成了证据,证明米东风的确不是好东西,的确不值钱了。这地方好人家的闺女定亲,都是由男方家向女方家送彩礼。同时,女方家里陪送的嫁妆,现在也多是由男方家出钱。表面上看,是女方家为闺女陪送的嫁妆,实际上是由男方家提前把钱送给女方家,女方家把东西买一买,挣个面子罢了。像米廷海家这样的情况,按当地的说法,是倒贴。

但王新开仍没有满足,没有松口。他说,有好电器还要有好房子,他打算把房子翻盖一下。米廷海差点把王新开骂成日娘的东西。人心不足蛇吞象,王新开要是有能力翻盖房子,他早就翻盖了。他这会儿提出翻盖房子,不用说,是想让米家为他出钱。米廷海想自己以前小瞧王新开了。他悄悄给王新开一些钱,让王新开把起脊的房子翻盖成平房,也不是不可以。但米廷海知道,翻盖房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大把花钱不说,从备料,打地基,再到垒墙,盖顶,没有两三个月不会完工。就算下个月开始动工,恐怕到麦黄时分房子都盖不成。地不动,风动;人不动,梦动,这期间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呢!米廷海说很好,让王新开翻盖房子吧,夸王新开这才像个男子汉。他不给王新开钱,看王新开拿什么翻盖房子。他不能随着王新开的算盘珠子转,那样的话,王新开的算盘上珠子多着呢。不出米廷海所料,几天过去了,王新开家一根钢筋都没有备,一袋子水泥都没有添。有一天,米廷海在集上碰见了王新开,他招招手,让王新开跟他到一个背人的地方,问王新开:你翻盖房子的材料备得怎么样了?王新开说正在准备。米廷海心说:准备你娘的腿,我还不知道你们家里一共有多少腿。米廷海嘴上说:翻盖房子可不是吹口气的事,手里没有三万两万,恐怕拿不下来。王新开说他知道,他正想办法跟别人借钱呢!王新开没有张口跟米廷海借钱,等着米廷海主动把钱给他。米廷海没有那么傻,他说:现在有钱的人都把钱在卡里卡着,跟人借钱可不容易。这时,王新开眨眨眼皮,说了一句让米廷海听来有些恶毒的话,一下子击中了米廷海的软肋。王新开说:你让米东风该出去打工还出去吧,不用老在家里待着。等我什么时候把房子翻盖好了,你再通知她回来就行了。米廷海脸上寒了一下,说:她不想出去了。你呢,你为啥不出去打工呢?王新开说:我不是女的,要是女的,我早就出去了。这个话不能再说下去了,米廷海换一个话题,问王新开到集上买点什么。王新开说娘想吃饺子了,他来割点儿肉。米廷海说:看来你是个孝顺儿子呀。

两家僵持了一段时间,米廷海再次作出妥协。他许诺,待王新开与米东风办了结婚登记手续,他马上送给王新开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米廷海说,他送给王新开三轮车,其实是送给王新开房子。翻盖房子需要钱,钱从哪里来?三轮车正是挣钱的机器。农忙时,三轮车可以帮人拉庄稼;农闲时,三轮车可以跑运输,轮子一转,钱就进来了。只要有了钱,翻盖房子的事还用愁嘛!

王新开没有拒绝米廷海送给他三轮车。他知道,米廷海家没有三轮车,米廷海送给他的三轮车定是新买的。王楼村有一户人家,就有一辆那样的三轮车。开三轮车的人,坐在装有弹簧的座位上,把两个车把一拧,三个轮子当腿,砰砰跑到这儿,砰砰跑到那儿,那是相当牛气。王新开做梦时开过三轮车,并把三轮车一开冲天,开成了飞机。梦一醒,他就不敢想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梦走得远了,三轮车却离他近了。米东风不怎么新了,他能得到一辆新的三轮车,也算不错。表面上,王新开一点儿都不高兴。他不可避免地把三轮车也看成了证据,证明米东风的确有着不光彩的过去。这个证据比前一个证据更确凿,更能说明问题。随便打听去吧,周围村庄每年都有嫁闺女的,娶媳妇的。有谁在嫁闺女的同时,送给女婿一辆价值好几千元的机动三轮车呢?这样的证据何止是证据,简直等于在证据上又安装了一对把柄。米廷海和米东风胆敢不老实,他随时可以把把柄捏一捏。王新开暗暗笑了好几次,把和米东风办登记手续的事答应下来。

5

王新开和米东风到镇上办登记手续,老侯到丈夫坟前去哭。老侯本来要求和王新开一块儿到镇上去,王新开坚决反对她去。她说了不去,王新开在前边走,她却悄悄地在后面跟。王新开扭头瞥见了她,气昂昂地大步走了回来。见王新开往回走,她趔趄了一下,也转身往回走。王新开刚才已经跟她发了一通脾气,气得连早饭都没吃。她想象得到,等王新开走回来,会跟她发更大的脾气。王新开并没有一直追回来,见老侯往回走,他就站下了。但他没有转过身继续往镇上走,就那么一直看着老侯,他知道老侯还会回头。果然,老侯走了一会儿,就回过头来。见王新开并没有真的往回走,她也站下了。他们两个就那么远远地互相望着。路上有人走,王新开不在路上站着了,拐到路边的麦田里站着。老侯较劲没较过王新开,太阳往高处升,她慢慢往坟地里走去。儿子不让她跟,她只好去找她的丈夫。老侯在丈夫坟前的地上坐了一会儿,跟丈夫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哭起来。

王新开的弟弟王新会正在地里放羊,有人告诉他,他娘在坟地里哭,让他去劝劝他娘。王新会小时候脊梁上鼓起一个包,身体一直没有长开,十七八岁了,还矮得像一个孩子。王新会放的羊有三只,一只水羊和两只羊羔,他牵着水羊,后面跟着羊羔,向坟地里走去。他走到娘身边,喊着娘,娘,劝娘别哭了。劝着娘,他的两眼也泪花花的。他不劝娘还好些,他一劝娘,娘哭得声音更大些。娘的哭没有字眼儿,只是哭。一阵风吹过来,麦苗一波一波向远方滚去。麦苗丛里惊起一只鸟,那只鸟向另一块地里飞去……

大概因为没听到坟里边的人有任何反应,老侯不哭了。她的哭声说止就止住了,一点余音都没有。老侯起身后,用手扒拉一下沾在屁股后面的土粒子,向村里走去。她的二儿子淌眼抹泪地来劝她,她走时没有跟二儿子打招呼,连看二儿子一眼都没看。

在镇上,王新开和米东风领到的红皮子的结婚证书是两本。一本,王新开的名字压在米东风上面;另一本翻过来,米东风的名字压在了王新开上面。不用说,这样的安排是让妇女翻身,取男女平等之意。一般来说,领到的结婚证都是由男方收存。可是,王新开对结婚证好像并不重视,他把两本结婚证往米东风面前一推,让米东风收着。米东风把大红皮子的结婚证看了看,仿佛结婚证有些烫手,她也没有伸手拿。倒是陪同米东风前来的米廷海态度积极,他说:结婚证很重要,领了结婚证,你们就是合法的夫妻了。他替王新开和米东风把结婚证书收了起来。

办结婚登记手续,在当地也成了一种仪式。别的人家,去镇上登记时,双方都有亲友团陪同。登记之后,男孩子要带着女孩子到商场购物。女孩子指衣服,男孩子给买衣服;女孩子指头巾,男孩子给买头巾。不管女孩子指什么,男孩子都得乖乖掏钱。购完了物,由男孩子的父亲出面,请双方的亲友团在镇上的饭馆喝酒、吃饭。而王家和米家,陪同王新开和米东风到镇上登记的,只有米廷海一个人。从办理登记手续的办公室出来,王新开既没有带米东风购物,也没有请米廷海和米东风下馆子。三个人在街边站了一会儿,都有些不自在似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米廷海第一次把王新开叫成新开,说新开,你看你还有什么事吗?王新开说没什么事。三个人的目光都收敛着,没有左顾右盼。米廷海提到王新开的爹,说那人可是一个善良人,脾气好得很。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没能看到自己的儿子结婚。不然的话,他们老哥儿俩一定好好喝两杯。王新开笑了笑,没说话。米廷海对王新开说:我把东风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对待她。米东风一直低眉站着,听爹说到她,她说:爹,咱回去吧。

米廷海和米东风回家去了,王新开没有回去,自己到小酒馆喝酒去了。要问他喝酒的理由是什么,是喜还是忧,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说是喜吧,他找了这么一个名声很糟的女人做老婆,从此他就和这个女人拴在了一起,难免被人在后面指指戳戳,有什么可喜的呢!说是忧吧,他毕竟有了老婆。一个男人,来到世上走一遭,总归得找一个老婆,找不到老婆就是白活。前些年,他晚上睡觉只能大腿压二腿,几乎到了白活的边缘。是米东风把他从白活的边缘拉了回来。酒至半酣,他一再对自己说:我有老婆了,我王新开有老婆了,这事儿真他妈的有点操蛋!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给他上菜,他盯着人家看。他后悔没把米东风留下来,陪他喝酒。

这里的规矩,办了登记手续并不算正式结婚,只有拜了天地才算正式结婚。登记只是得到了人的批准,而天地是有神灵的,只有拜了天地,才算在神灵那里挂了号,并得到了神灵的批准。米廷海嫁闺女,讲究什么程序都不能少,既要得到人的认可,也要得到神的认可。由米廷海出面,请人给王新开和米东风的婚礼选定了一个好日子。好日子写在一张纸上,俗称好条子。米廷海派人把好条子送到王新开家去了。米廷海还和妻子商定,让王家用花轿迎娶米东风。当年,花轿都被当做封建主义的旧东西给毁掉了。现在,花轿又回来了,用花轿迎亲,坐花轿出阁,仍是嫁娶的最高规格,仍是最光彩的事。

要求传到王家,老侯坚决反对米东风坐花轿。老侯认为,像米东风这样的人,死后是要下油锅的,是要千刀万剐的,她有什么资格坐花轿?王新开的态度是无所谓,他说米东风别说坐花轿,坐飞机都可以,反正他没有钱。他听人说过,现在花轿的使用方法是租赁制,租用一次花轿和抬花轿的全班人马,需要花两千块钱。米廷海的意思,让王新开先把这笔钱垫上,让人知道,这笔钱是王新开出的,显得王新开出手大方,很有面子。待婚礼之后,米廷海会如数把两千块钱交给王新开。面子,可笑。若是要面子,他王新开压根儿就不会要米东风。想坐轿子,事先把钱送过来。不拿钱,骑驴都没得骑。米廷海和妻子无话可说,碰见王新开这样生了锈的铁公鸡,不但从他身上拔不下一根毛来,恐怕一摸还会沾一手黄锈。罢罢罢,忍了吧。牵驴人的话,都把犟驴牵了一路了,何必在意这最后的一牵两牵(千)呢!

6

这天是个大晴天,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太阳的脸又大,又圆,又红,红得像搽了胭脂一样,连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过罢了二月二,龙的头抬起来了。人们对龙普遍有一个误解,以为龙只管天上的雨水,龙一抬头,天就该下雨了。其实,地下的水也是归龙管的,在不下雨的情况下,龙可以使地下的水分上升,整个大地也能变得湿润起来。春风一吹,脚下一暖,麦苗腰杆一挺,几乎和龙同时抬起头来。麦苗抬头的表现,是一律换上了新装,棵棵昂然向上。在村里,塘边的柳枝腰肢变得柔软起来,枝条上串起粒粒黄米一样的嫩芽。院子里的杏树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鼓起了花苞,花苞的顶部已微微透露出红色的消息。

这天是米东风出嫁的日子。

米东风开了脸,做了头,画了淡妆,穿好了嫁衣,红盖头放在手边,一个人坐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单等花轿来接她。米东风没坐过花轿,真的花轿连见过都没有。她实在想象不出,坐花轿是什么滋味。她本不想坐花轿,觉得坐花轿太张扬了。嫁人就嫁人吧,弄这么大的排场干什么!可爹娘不由分说,非要坚持让她坐花轿,好像不让她坐花轿就对不起她似的。

爹穿了新衣服,在一楼的客厅里进进出出。爹请了一些为米东风送亲的人,有男有女,有亲戚有朋友,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爹在上衣口袋里装了烟,在裤子口袋里装了糖。每来一个人,他就赶快迎上去,见男的递烟,见女的掏糖。爹是一个喜欢张罗事的人,村里别人家有事,他总是愿意凑上去帮忙。现在自己家里办事,他更是把精神头提得足足的,争取办得圆圆满满,滴水不漏。娘也梳了头,搽了油,换上了新衣服。娘在厨房里烧茶,一会儿到院子一角的压井那里压一次水。娘像是走神了,压着压着,速度就慢了下来。有小孩子在院子门口放了一个炮,娘惊了一下,似乎才回过神来,连三赶四把水桶压满。

在米东风出嫁的前夜,娘在米东风的房间里坐了好长时间。娘说来说去,最后归结为一个意思。娘说:孩子你记着,过去的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能说。他打你,你忍着,就是打死你,也不能说。嘴严的人都是有牙没有舌头,你咬紧牙,什么都不说,等于什么都没有。米东风心里明白,娘所叮嘱的“不该说的”指的是什么。她不愿听娘叮嘱这样的话,那涉及她心中巨大的秘密。我没什么“不该说的”,我不怕,别人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好了。她从来没跟娘说过“不该说的”话,娘凭什么就知她有“不该说的”话呢。连娘都认为她有“不该说的”话,别人怎么看呢,别人加给她的“不该说的”话会更多。也许所有“不该说的”话都是这么来的,以致越滚越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什么都怕大,秘密也怕大。秘密一大,想保住就难了。比如她家的楼房,大得这样显眼,高得这么出群,想遮是遮不住的。再比如这手边的红盖头,它的作用与以前的作用完全不一样。在以前,男女结婚之前是隔皮袋买猫,不能见面。直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新郎把新娘头上的红盖头揭开,新郎才知道新娘长得什么样子。那时盖头的作用是为新娘遮羞,也是为新娘的面容保密。现在,男女结婚之前,谁没见过谁呢,谁不知道谁呢。那么红盖头就成了一个道具,一个幌子,不过做戏而已。

米东风把盖头拿起来,盖在头上预演了一下。红盖头是用双层的红绫子做成的,四边垂着金色的流苏。红盖头的面积不算小,一顶上去,不但盖住了头,盖住了脸,还盖住了脖子。刚盖上去,米东风觉得眼前一片黑,看来红盖头遮蔽的效果还不错。停了一会儿,她才觉出眼前渐渐发红,像是血的颜色。米东风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在戏里,还是在人间,亦不知等待她的是祸还是福。数年前临外出打工,她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像赌博。那时娘也曾对她叮嘱过,出去要把握住自己,遇事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能做。那时她懵懵懂懂,不知道该做的是什么,不该做的又是什么。及至到了外头,她很快就掉进了命运的漩涡,一切身不由己。该做的,她做了,不该做的,她也做了。如同赌博,她一入赌场,就陷了进去。若不是父母坚决地把她留了下来,她还会在“赌场”里不可自拔。这一次,她之所以还是觉得像赌博,也是不知道自己会抓到什么样的牌,还得听从命运的安排。

楼下一阵喧哗,是米廷海派人把村长请来了。村长嘴上叼着烟,检查工作似的把院子审视了一番,问是不是都准备齐了。米廷海说:村长一来,啥都齐了。村长说:齐不齐,两把泥。米廷海冲二楼喊米东风:东风,东风,村长来了,你的大媒人来了,你下来一下。村长说:别让孩子下来了。米廷海说:那不行,得让她下来谢谢你。米东风从楼上下来了,这时村长已被米廷海领到客厅里沙发上坐下。米东风来到村长跟前,说村长大叔,谢谢您!村长说:不错,东风是个好孩子。村长说:他们那边的条件不如咱们这边好,你要有思想准备,刚过去可能会觉得不习惯。村长说:等一会儿花轿来了,你存住气,在楼上多待一会儿。随花轿来的有响器班子,还有打鼓的班子,让他们在院子里多吹打一会儿,村里人跟着热闹热闹。村长说:按现在的规矩,王新开来迎接你时,要先给你献花,然后把你抱起来,一直抱到花轿里。王新开抱你时,你得拿点儿劲,让王新开知道千金到底是咋回事……

花轿来得有些晚,鸡都叫晌了,迎亲的唢呐才由远而近传过来。花轿只有一顶,前后却形成一个队伍。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两个打执事牌的人,他们各举着一块漆了红漆的执事牌,一块上写的是贵夫,另一块上写的是回府。走在执事牌后面的是一个吹唢呐的人和两个吹笙的人,吹唢呐的是一个男人,两个吹笙的都是女人。他们边走边吹,吹的曲子是《百鸟朝凤》。紧随其后的是四个打鼓的人,打鼓者穿黄衣、黄裤,头上裹黄巾,每人脖子里挂一面盘鼓。接着映入人们眼帘的就是花轿了,花轿的顶上有龙有凤,装饰得十分华丽。花轿由八个男人抬着,前面四人,后面四人,俗称“八抬轿”。抬轿的一律穿红衣、红裤,头上裹红巾。跟在花轿后面的是一辆小轿车和一辆中型货车,轿车里坐的是新郎王新开,中型货车是准备拉嫁妆用的。迎亲的队伍来到米东风家院子大门口,先放了一通鞭炮。鞭炮响过之后,响器班子和盘鼓班子就走进院子吹打起来。响器班子吹奏的曲子换成了《打枣》,这支曲子的节奏比较欢快,如同竹竿打在结满红枣的枣树上,红枣正噼噼啪啪地落下来。打鼓者打出的鼓点,响应的正是《打枣》的节奏,他们拉开架势,且打且舞,赢得人们阵阵喝彩。送亲的人们嘴上叼着烟,一趟一趟从屋里往外抬嫁妆,直接装到敞着口子的货车上。轿夫们没有到院子里去,他们守在轿边,等着新郎把新娘抱到轿里去。

在楼上,米东风已经把红盖头顶在头上,并垂下了头。楼下声声唢呐阵阵鼓,把米东风的眼泪催下来了。人说女儿家出嫁时,总是要哭一哭。前两天,米东风并没有哭。这会儿唢呐一响,鼓声一震,过去的一切顿时化为辛酸,一下子涌满了胸口。音乐的神奇作用就在这里,它可以在人的生命深处激起回声,并使生命得到升华。此一刻,米东风想到了重新做人这个词,如果说以前她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一次嫁到王家,她一定要把自己好好放在人的位置上,死心塌地地给人家做妻子,孝孝敬敬地给人家做儿媳,贤贤良良地给人家当嫂子……

鼓乐停下来时,一阵欢呼声响起,新郎王新开登场了。王新开穿了一身灰色西装,脖子里系了红领带,手里拿着一束花。他的西装一看就是那种廉价的化纤制品,后面的下摆已出现了一些皱褶。领带大概是别人帮他系上的,系得有些紧了,显得脖子有些粗。这个季节,没有鲜花,他拿的只能是假花。王新开没有用双手把花束捧在手上,而是一只手随便拿着。在这样大喜的日子,王新开闭着嘴巴,塌蒙着眼皮,似乎并不情愿。他甚至觉得围观的人是拿他当猴耍,在看他的笑话,他肚子里在骂人。

王新开还没登上楼,捷足先登的小孩子们已经跑到楼上米东风住的房间,抢先占好了观看位置。随后,一些大人也跟在王新开后面往楼上走。按照仪式要求,王新开应在米东风面前单腿跪下,双手捧着花束献给米东风。可王新开并没有下跪,只把花束递到米东风手里就完了。也是仪式的要求,新郎须放下身段,对新娘款语温言,百般央求,新娘才会答应让新郎抱她走。王新开没有央求,他站在米东风面前,样子像是有些犹豫。米东风身上的香气一阵一阵朝王新开扑来。王新开有些走神,有些站立不稳。在围观的人群一片“抱一抱”的敦促声中,王新开才回过神来,他只说了一句“走吧”,伸手就把坐在床沿的米东风抱了起来。

王新开抱起米东风的瞬间,米东风想起村长刚才嘱咐的让她拿点儿劲的话,她还没有想好拿劲怎么拿,人已经落到王新开手里。当王新开抱起她往门外走时,她本想挣扎一下,做做天下的闺女离开娘时都要做的姿态。然而她没有挣扎,腰一软,腿一软,就任王新开把她抱走了。她觉出来了,王新开的肌肉是结实的,透出的是一个男人勇武的力量,这个人正是她日后的靠山。与此同时,她在王新开身上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汗酸味。米东风身上虽然洒了香水,但香水的香气在汗酸味面前显得是那么薄弱,香气和汗酸味一经交手,香气立即败下阵来。米东风想呕,她尽量屏住呼吸,克制自己,才没有呕出来。那些轿夫们见王新开把新娘抱了出来,都瞪大眼睛,脖子伸得像老雁一样,朝新娘瞅去。他们没瞅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他们连新娘的脸都没有瞅到——红盖头把新娘的脸盖住了。他们觉得新娘有些小,抱在王新开怀里像是一个孩子。

因两个村子离得近,一路上没生多少枝节。

天是蓝天,地是黄地,春风在荡漾。

王新开和米东风在院子里拜天地时,地上没铺红地毯,只铺了两领新席。在司仪的唱声主持下,二人拜完天地该拜高堂时,作为高堂的代表人物侯淑英迟迟没有出现在应该受拜的位置上。在司仪一迭声的催促下,人们才在茅房里找到了侯淑英。侯淑英说:我不让她拜我,我怕她折我的寿。不拜高堂怎么行,两个妇女分别拖住侯淑英两只胳膊往外拖。侯淑英的屁股使劲往后刹着,她说: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可要骂人了!两个妇女只好放开了她。

7

闹洞房是这里流传已久的规矩,谁家娶了新媳妇,村里人都要去闹一闹。闹洞房的意义是什么,没有人深究过。它大概是要打破女孩子不让人动的禁忌,促使做了新娘子的人把包袱放下来。一般来说,办喜事的人家欢迎村里人到他家闹洞房,闹洞房的人越多越好。然而,王新开拒绝村里任何人到他家闹洞房,天刚一落黑,他就把院子的大门从里边搭上了门搭吊。虽说村里的青壮男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但村里的老头儿、中年人、小孩子和残疾人还是有一些,他们对闹洞房还是很有兴趣的。他们不能进院子,进洞房,就聚集在大门外拍王新开家的门。有人喊:王新开,你小子这会儿就干上了,这么猴急干什么!还有人喊:王新开,你是不是掉进无底洞里去了?无底洞里可是有妖精,小心妖精吃了你。院子里黑糊糊的,没有任何回应。不知哪一个先说到了鸡,外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拿鸡说事儿。有人说:小白鸡儿,皮儿薄,扒掉鸡皮没有货。有人大声问王新开:怎么样,鸡肉香不香?你不要吃独食,给你弟弟留一点。每有人说到鸡,黑暗的大门外就发出一阵哄笑。哄笑突然被打断,是院墙里面砰地扔出一样东西。不用说,东西是王新开扔出来的,看来王新开真恼了。人们来不及分辨一下王新开扔出的是什么东西,即作鸟兽散去。

王新开家的房子是四间,三间堂屋,一间灶屋。灶屋和堂屋连脊,里面用一堵土坯垒成的硬山隔出一间,就是灶屋。堂屋的三间屋是用高粱秆子织成的薄篱子隔开的,东边一间为东间屋,西边一间为西间屋,中间一间为厅堂。在王新开没有结婚之前,他们家的东间屋归老侯一个人住。王新开一结婚,老侯就把东间屋让了出来,给王新开和米东风住。以前,王新开和王新会在西间屋住。西间屋除了盛粮食的茓子,还有一张小床,一个地铺。王新开睡小床,王新会睡地铺。现在王新开的待遇升级,升到东间屋,老侯只好到西间屋住。居住条件没有变化的只有王新会,王新会还是睡地铺。

老侯和王新会从灶屋来到堂屋时,米东风从东间屋里迎了出来,把老侯喊了一声娘。这是当了王家儿媳妇的米东风第一声把婆婆喊娘,若是换了别人,当婆婆的不知有多高兴呢!有那讲究的,还要事先备下一个红包,红包里包的是不菲的改口费,当儿媳第一声把婆婆叫娘时,婆婆就把红包掏出来赠给儿媳。可是,米东风把老侯叫娘时,老侯沉着脸,竟没有答应。老侯只冷冷地看了米东风一眼,就撩开西间屋薄篱子门口的一块灰布帘子,进了西间屋。米东风又叫了一声娘,老侯还是没有答应。跟在米东风后面的王新开问:她喊你,你为啥不答应?老侯说:我不是她娘,她别喊我娘。王新开问:那喊你什么?老侯说:啥都不喊!王新会还没有进西间屋,他有些自己看不起自己似的,对米东风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想看。他不知道是笑好还是不笑好,在笑与不笑摇摆之间,他的样子有些可笑,还有些可怜。米东风注意到了王新会,她问:这就是那个弟弟吧?王新会吃了一惊似的,连说是的是的。他又看着王新开说:这是俺哥。王新开说:废话!王新会本想向米东风喊一声嫂子,哥一呵斥他,冲他一瞪眼,吓得他没有喊出来。

王新开和米东风回到东间屋,王新开正要对米东风下手,老侯在西间屋喊王新开,让王新开过去一下。王新开有些不耐烦,问干什么!老侯没有跟王新开来硬的,说:我跟你说点儿事。王新开说:有啥事明天再说。老侯说:明天就晚了。王新开来到西间屋,老侯拿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白布,悄声对王新开交代,让王新开把白布铺在米东风的身子底下,明天早上看看见红不见。不管见不见红,都要把白布收好,随后送给米东风的娘家人。王新开拧着眉头,很是反感地大声说:现在都什么朝代了,你还在玩这一套!老侯也把声音提高,说:不管什么朝代,女人还是女人,当女人就得守住自己的身子。结婚头一夜试女人的身子,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王新开说:那好吧。他从老侯手里接过了白布。老侯刚要说这就对了,话还没说出口,王新开刺啦一下子,从中间把白布撕成两半,又把两半撕成四块,然后团巴团巴,使劲摔在地上。

西间屋发生的一切,米东风都听到了。一开始她有些紧张,生怕王新开听从了老侯的主意。后来听见王新开把白布撕烂了,她才放松一些。王新开回到东间屋时,她看王新开的眼神里露出感激。王新开说:铺床吧。床上的褥子、床单、被子都是新的,一对枕头也是新的。墙上用了彩色的高粱篾子编的圈床席,席上的图案是红双喜,还有花瓶。床上方也篷了一领席。米东风把床铺好了,褥子和被子都厚墩墩的,很柔软,一按就冒出一股新棉花味儿。王新开把西服脱下来了,搭在扯在床前的一根铁丝上,说:睡吧!米东风说:这么早就睡吗?王新开说:不睡干什么!米东风说:你把电视机安上,看看效果怎么样。王新开说:我不爱看电视。家里没有电源插座。米东风近在手边,伸手可触,王新开已经有些亢奋。米东风对王新开的心情是理解的。一个男人,到了精力充沛时期,白天黑夜脑子里想的都是女人,何况他已经娶了女人呢,何况是娶了女人的第一夜呢!米东风想好了,既然她嫁给了王新开,那就随王新开的便吧。米东风说:那你去洗洗吧。王新开问洗什么。米东风说:洗洗身子洗洗脚呗。王新开说:怎么,你嫌我脏吗?米东风说:不是的,洗洗总归干净些。

老侯在西间屋接腔:还嫌别人脏呢,我看你比谁都脏。三间屋虽说装有两道薄篱子,但薄篱子是有缝隙的,隔音效果很差,不管王新开和米东风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机敏的老侯几乎都能听得见。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是要保密的,这样一来,他和米东风的事情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要是老侯像王新会一样,听见他们说话不接腔,也就算了。老侯一接腔,事情就有些公开化。这让王新开颇为不悦。王新开冲西间屋说:该睡觉就闭上你的眼,堵上你的耳朵,这边说话,你别插嘴好不好!老侯小声骂了一句,不说话了。

米东风用气声对在王新开耳朵上,让王新开说话小声点儿。王新开说,他不会小声说话。他问米东风:你身上什么味儿?米东风说:我也不知道。怎么,难闻吗?王新开说:难闻倒不难闻,你往身上搽什么东西了?米东风说:什么都没搽。二人躺进被窝里,米东风问王新开:你不戴上套儿吗?王新开问:什么套儿?米东风说:避孕的工具。王新开说:戴那玩意儿干什么?米东风说:不避孕会怀孕的,刚结婚你就想要孩子吗?王新开说:娶老婆就是为了让老婆生孩子。

老侯又插话:你会不会生孩子还不一定呢!把孩子装在套子里,你想把孩子憋死呀!王新开忍无可忍,他对老侯说:再多嘴你就别在这屋里睡了,到灶屋睡去!王新会也央求说:娘,娘,别说了好不好!一说话就吵架,我都睡着了,你又把我吵醒了。老侯骂王新会:你就知道睡,你是猪吗?!

王新开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但在平生第一次的事情上,他说了一句谦虚的话,他说:我只见过猪爬猪,羊爬羊,没见过人爬人,我可是不会。米东风说:我也不会。我还不如你呢,我连猪羊怎么做都没见过。王新开说:你装什么装,你装一瓶子水想当醋卖吗?!米东风说:什么又是水又是醋的,你的话我听不懂。王新开问:你真的没见过猪爬猪吗?米东风说:真的没见过,我一个女孩子家,啥都没见过。这样说着,王新开似乎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一翻身就爬到米东风身上去了。然而,他在米东风身上没有爬半天,只一会儿就下来了。王新开的评价是:松得跟窑门一样,没啥意思。对于王新开的这种评价,米东风料到了,米东风说:你不要瞎说,你都把我弄疼了。既然王新开认为没啥意思,他就不必再往米东风身上爬了。可过了不大一会儿,王新开又爬到了米东风身上。米东风说:你不是说没啥意思嘛,又上来干什么!王新开说:上一次不算,试试这一次怎么样。这一次,王新开爬得时间长一些。王新开有所感叹:我日他姐,怪不得人要结婚,这滋味是怪好受。这一晚,王新开往小小的米东风身上爬了三次。

8

米东风出嫁时带了那么多嫁妆,只有一样东西没带,那就是她心爱的手机。不是米东风不想带,是她父母反对她带手机。父母说出的理由是,手机是值钱的小东西,加上手机上挂的又是金,又是玉的,容易被贪财的人盯上,婚礼和闹洞房的场合那么乱,被人偷走就不好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是,若是米东风把手机带在身上,就免不了接电话和看短信。电话和短信都是外来的东西,米东风一接一看,容易引起婆家人的怀疑,容易引火上身。米东风不得不承认父母说出的理由有道理,狠了狠心,把手机关掉,交给父母亲保存。结婚之后,米东风需在婆家连住三天方可回门。这三天,米东风摸手不是手,摸脚不是脚;看天不是天,看云不是云;坐不安,卧也不安,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她不适应王新开家的环境是一个原因,想父母想家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没带手机。这么多年来,手机是她谋生的工具,也是她精神的寄托,她已经养成了对手机的依赖。回门也是三天,在回到娘家的三天里,她把手机抓在手里,久别重逢似的,不知对着手机说了多少话,发了多少短信。

他们这里有一句俗语,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一旦嫁出去呢,是不能再往回收,娘家也不愿意往回收了。米东风在娘家住了三天,还得回到婆家去,一天都不能耽搁。尽管米东风百般不想再去王家,但嫁羊随羊,嫁猪随猪,一切由不得她。在娘家住了三天,第四天头上,在父母的催促下,她只得回到王家。她不顾父母反对,把心疙瘩一样的手机装进自己的小挎包里。娘让她把手机上的挂件取下来,说金银招贼,那些挂件都是招贼的招牌。米东风不取,她说她的手机不离身,贼胆敢明抢不成!娘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等你吃了亏,再后悔就晚了。

自从米东风从娘家回到王家,老侯就不再下灶屋做饭,一天三顿饭都由米东风做。老侯不但不做饭,连锅都不烧,原来是王新会烧锅,现在还是王新会烧锅。这天米东风刚回来,午饭就是米东风做的。老侯让她擀面条。村里有的人家烧煤做饭,有的人家用煤气罐做饭,王新开家做饭还是烧柴火。王新开家的锅灶还是老式的,没有垒烟筒,锅底的柴草烟和柴草灰只能通过灶门口往灶屋里冒。米东风每做完一顿饭,都被柴草烟子熏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哭过一场一样。这天的午饭做好了,外出用三轮车给人家拉沙子的王新开刚好回来。米东风跟王新开打了招呼,说:回来了!王新开似乎一点儿都不高兴,只用鼻子哼了一下。在灶屋里擀面条时,米东风把手机压在堂屋东间屋大床的枕头底下。做完饭去摸手机,手机倒是还在,只是拴在手机一角的挂件没有了,金龙、玉兔、珍珠、米老鼠四样挂件,一样都没有了。米东风一眼就看得出来,挂件是被人用剪刀剪去的,因为剩下的尼龙绳还在手机上拴着,茬口齐齐的。事情真是有些奇怪,米东风做饭期间,没有一个外人来过,只有婆婆一个人在堂屋里出入,难道是婆婆剪走了她的挂件不成?!母亲让她把挂件取下来,她没听,果然吃了亏。

婆婆先盛了一碗面条,端到门口,坐到门口一侧的门墩上吃去了。米东风不敢问婆婆。她跟王新开说了一句,她的挂件不见了。王新开问什么挂件。米东风说是拴在手机上的小东西,其中有一样挂件是金的。王新开对挂件什么的似乎并不感兴趣,米东风提到的手机却让他拧紧了眉头,他问:你用手机干什么,给谁打电话?米东风说:我没有打电话,只给我弟弟发了一条短信。王新开说:什么你弟弟,给你哥发的短信吧。米东风说:我没有哥,只有两个弟弟。王新开说:不对吧,我听说你有很多哥。米东风说:你不要听别人瞎说。王新开说:你说给你弟弟发的短信,拿来给我看看。王新开向米东风伸出了手。米东风不由得把手伸进口袋,抓住了自己的手机,说:别看了,先吃饭吧,我去给你盛饭。王新开提高了声音,说:拿来!米东风把手机抓得更紧些,说:真的,没什么可看的,等吃了饭我念给你听。王新开上前一步,揪住了米东风,说:我就要现在看!强行把米东风的手机夺了过来。王新开从没用过手机,不知道开哪里,摁哪里,他只把手机看了一眼,就高高举起,狠狠地把手机摔到地上。米东风的心一紧,一疼,手机落地的瞬间,仿佛她的心也碎了。她说:你凭什么摔我的手机?王新开说:凭什么,凭我是你男人,凭你是我老婆。我摔你的手机是轻的,今天不摔你就算便宜!

老侯回头往院子里看了看,继续吃她的面条。王新会蹲在地上,欲把破碎的手机捡到一起。王新开说:不许动,滚一边去,再动我踢你!王新会抬头看了看哥哥,把已捡到手的手机碎块又放回地上。

米东风哭了,她说:我走。说着向院子门口走去。王新开命她站住,说她胆敢再走一步,就把她的腿敲断,把她的脚筋抽出来。老侯端着碗站在门口,把米东风的去路拦住了。老侯说:对,贱皮发痒,不打不长记性,把她的脚筋抽出来,看她的腿脚子还野不野!米东风不敢再走。王新开说:米东风,我跟你说三条,你给我记住。第一,不经我的允许,不许你赶集,也不许到别的地方去,只能待在王楼。第二,今后不许你跟别的男人说话。第三,一年之内,你如果不能怀孕,不能生孩子,你就滚蛋!老侯第一次听见王新开用一二三说话,觉得她儿子进步了,长本事了,以欣赏的目光看着王新开,鼓励王新开,并走近米东风,用筷子点着米东风说:你要好好记住,犯了哪一条,都没你的好果子吃。你男人去外边干活不在家,我在家里替你男人看着你,家里每一个人都可以管你。

顶着一头草木灰的王新会没有去吃饭,一直在吵架的现场站着。谁说话,王新会就看着谁。他的目光是惊恐的,眼里似乎还有泪光。他大概不甚明白,家里人怎么老是吵架。嫂子没来之前,哥跟娘吵架。嫂子来了,他们应该消停了吧,没有,他们比以前吵得更厉害。难道人与人之间只有吵着才能过日子吗?

米东风没有吃午饭,到床上躺着去了。对于这样的日子,米东风是有准备的,她是带着赎罪的心情接受到来的日子。当日子一步一步逼来,她才知道实际的日子要比预想的日子更严酷。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早点儿死了好。想到死,她以被子蒙头,眼泪溢出了眼角。怎么死呢?活着不容易,死是容易的,上吊,投河,喝农药,都可以把命送掉。可是,爹娘让她嫁人,难道是让她送死吗?临出嫁前,娘跟她说过,嫁人如嫁刀,不管遇到什么事要忍着,千万不要寻死。娘还没死呢,如果闺女先死,当闺女就是最大的不孝。日子如流水,十年河东转河西。过个三年五年,等有了孩子,日子或许就转过来了。米东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日子转过来那一天。

王新开吃完了饭,来到东间屋,问米东风为什么不吃饭。米东风没有说话。他扒开被角,看见了米东风眼角的泪,说生气归生气,该吃饭还是要吃。米东风说她不饿。王新开说:大长一晌午,怎么会不饿呢!你太瘦了,我希望你吃胖点儿。好了,起来吃去吧。米东风还是没有起来,脑子里一闪一闪的都是她的手机。米东风不起来,王新开也上了床,往下扯米东风的裤子,要干那件事。米东风一点好情绪都没有,她说:你干什么呀,大白天的。王新开说:白天怕什么,白天看得更清楚。米东风说:有什么好看的,你难道没见过吗?王新开说:我就是没见过。快点把裤带解开。米东风说:我是怕咱娘和新会进来,让他们看见就不好了。王新开说:他们看见怕什么,我是跟自己的老婆睡,不是跟别人的老婆睡,谁想看谁看。

王新开刚把米东风压住,老侯就掀开帘子进来了。老侯一点儿都不惊奇,也没骂人。就那么站在薄篱子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往床上看。米东风是敏感的,觉出有人进来了,就双手推王新开,让王新开赶快下来。王新开正在兴头上,米东风越是推他,他越是来劲。王新开看见了老侯,他说:看什么看,出去!老侯说:看见女人不要命,小心染上梅大疮。

9

没有了手机,家里还有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电冰箱在这个家里是用不着的,因为没什么东西往里边放。米东风想把电视机和洗衣机用起来,她让王新开买回两个电插座。王新开说:我没有钱,想买你自己买。米东风说:你不让我赶集,我到哪里去买!王新开说:没地方买就不买,不看电视死不了人。米东风说:家用电器就得用,长期不用就会坏。我主要是想把洗衣机用起来,好给你洗衣服。王新开说:家里八辈子没用过洗衣机,衣服还是衣服,也没有谁光着屁股上街。王新开砰砰地开起三轮车,又出门给人家拉东西去了。

王新会又放羊去了,家里只剩下老侯和米东风。老侯手里拿着一根竹棍,什么活儿都不干,哪里也不去,坐在院子门口一侧的门墩上,自觉担负起盯管米东风的责任。一些小商小贩推着脚踏三轮车在村里转悠,有卖豆腐的,有卖热蒸馍的,也有收废品的。不管是卖还是收,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扯着嗓子吆喝,而是用一种电喇叭,反复播放事先录制好的录音。一个卖豆腐的转到老侯家院子门口,停下了,问老侯打不打点豆腐。老侯说不打。卖豆腐的说:听说你家娶了一房漂亮的儿媳妇,没看见你儿媳妇出来呀!老侯说:她害羞,怕见生人。卖豆腐的说:不会吧,听说你儿媳妇是见过世面的人哪!什么世面不世面,老侯的脸子顿时拉下来,说:你到底是卖豆腐还是卖碎鱼,你的嘴怎么这么碎!卖豆腐的笑了,说:我当然是卖豆腐,我的豆腐又细又白,一拍乱颤颤,好吃得很。一个收废品的,在老侯家院子门口停下来,问老侯家有没有废品卖。因王新会除了放羊,还捎带着拾废品。老侯今天不想卖废品,不想让收废品的在他们家门口多停留,不想让收废品的看见米东风。她说家里没什么可卖的,让收废品的到别的人家看看吧!收废品的没有马上走,伸着头往院子里瞅。老侯说:你瞅啥瞅,小心把眼珠子瞅下来。我捡到一个眼珠子,你收不收?收废品的说:收呀,啥珠子我都收。老侯问:泪珠子你也收吗?收废品的说:泪珠子收是收,只是价钱不一样,有的人泪珠子值钱,有的人泪珠子不值钱。像你的泪珠子,白给我,我都不收。老侯要骂人,还没骂出来,收废品的已经走了。

洗衣机不能用,米东风只能用手洗衣服。院子一角有一眼压水井,米东风摁动铁压把儿,一下一下把水压出来,蹲在井边洗衣服。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她躺到床上睡觉去了。她觉得睡了好长时间,在梦里坐了汽车坐火车,出了歌厅进舞厅,过的都是城里的生活。一觉醒来,听见院子里树上的麻雀叫,看见阳光照过来还是斜的,原来她睡的时间并不长。她起来到院子里站站又站站,天还是那块天,地还是那块地。前面是房,后面也是房;东面是墙,西面也是墙。她眨眨眼,房墙和院墙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高,而天和地却变得又窄又小。院子门口是这块天地的一个出口,米东风往出口看看,见婆婆在门墩上坐着打盹。米东风取下挂在窗棂上的一把镰刀,向院子门口走去。米东风刚走到院子门口,老侯就醒了,老侯一醒样子就很警惕,问米东风干啥去。米东风说家里一点儿青菜都没有了,她去菜园里割点韭菜。说着把手里的镰刀扬了一下。米东风不是去赶集,也不是去走娘家,是到菜园里割菜,老侯好像没理由阻拦她。但是,米东风一旦从家里走出来,就难免遇到村子里别的男人,那些男人就有可能跟米东风搭嗑话,搭话搭多了就容易出骚情事。老侯马上锁上门,尾随米东风向村口走去。村街上空荡荡的,米东风没碰见什么人。走到村口的一个小卖店门口,才有一个人跟米东风说话。说话的是小卖店的店主杨老灯。杨老灯说:这不是王新开的新媳妇米东风嘛,怎么一直没见你出来呢!米东风塌着眼皮走路,没往小卖店里看,不知道小卖店里有人。杨老灯一跟她说话,并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稍稍吃了一惊。她还没有说话,杨老灯就满脸笑着,热情邀请米东风到店里来看看,说进来嘛,进来看看嘛,看看有没有你需要的东西。我知道你是识货的人,不管你买不买东西,你今后就是我店里的金牌顾客。米东风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老侯,记起王新开给她下的禁令。可是,人家跟她说话,她总不能装哑巴吧。再说,这位小卖店的店主头发花白,已称得上是一个老人,她不搭理老人,也不够礼貌吧。她说:谢谢您,我不需要什么。杨老灯说:你看看,有见识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这样吧,你需要什么,只管到我这里买。店里有的我就不说了,店里没有的,你只要说出来,我到县城去给你进。话既然说到这儿,米东风问杨老灯:店里卖的有电插座吗?杨老灯说:没有电插座。你说吧,需要几个,我明天给你捎回来。这时老侯已从后面跟了上来,她脸子拉得老长,对米东风说:你不是说去割韭菜嘛,小卖店里又没有韭菜。米东风说:我问问这里卖的有没有电插座。杨老灯对王家的情况知道一些,对老侯对米东风的监视很是看不惯,他问老侯:你老跟在人家后面干什么!你满世界看看,现在哪有你这样当婆婆的,你太过分了吧!老侯说:谁家的羊谁家拴,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杨老灯说:你说这话就不对,你儿媳妇是人,不是羊,你老拿你儿媳妇当羊看待,法律是不允许的。米东风听他们把话越说越多,一个人向村外走去。老侯见米东风走了,害怕失去目标似的,继续向米东风跟去。

王新开家的菜园在村外的西南角。菜园里种的有葱有蒜,有菠菜、韭菜,还有芫荽,品种还不算少。米东风割韭菜割得很慢,割几根就停下来,把菜园子看一看。葱开花了,芫荽也开花了。葱的花朵开成一个个圆球,而芫荽的花是细碎的。葱的花是白色,芫荽的花也是白色。蜜蜂在葱的花球里钻进钻出,蝴蝶落在芫荽的花穗上,翅膀一开一合。米东风看见了,她的婆婆就在离菜园不远处的一座小桥的砖垛子上坐着。那座小桥是走进菜园的必经之道,哪怕飞过来一只蜜蜂,也要先过婆婆这一关。米东风想在菜园里待得时间长一些,菜园里开阔一些,空气也好一些。麦子开始打泡儿,油菜花开出一朵两朵,布谷鸟从麦田上空飞过,一边飞一边叫。米东风立起身子往南边望了望,前边不远就是她娘家所在的村庄。她若从麦田的小路上走过去,走到麦田的尽头,翻过一条干涸的水渠,再走过一块麦田,就到了娘家的村庄。她真想走回娘家去,因没得到王新开的许可,还有婆婆在一旁盯着,她不敢擅自行动。她不知道娘这会儿正在做什么,也许娘也在念叨她。想到娘,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她想对娘说:娘,你和爹一心二心催着你们的闺女结婚,你们把闺女推出去就不管了,你们不知道我的日子是咋过的。

10

晚上,米东风做好了晚饭,迟迟不见王新开回家吃饭。老侯打发王新会去找王新开。王新会在王楼村东的砖瓦窑场找到了王新开,王新开正在窑场的食堂里和一帮人喝酒。近日,王新开受雇于窑场的场主,每天从场主在别处买下的一块地里往窑场里拉土。这天临收工时,场主问他愿意不愿意留下来喝点酒。王新开是个喜酒的人,一听说酒字就有些兴奋,他连句假意推托的话都没说,就把三轮车熄了火,留下了。一块儿喝酒的除了场主,还有两位烧窑的师傅和一位开砖机的技工。酒刚喝了两盅,场主就提到了王新开的机动三轮车,问王新开的三轮车是多少钱买的。王新开说八千多。场主问:八千多,多多少?多一百是多,多九百也是多。王新开说:差不多吧。场主又问:这车是你自己花钱买的?王新开说的还是差不多。场主说:什么差不多,我看你舌头还短点儿,你把舌头捋直了再说。三轮车是你老丈人米廷海白送给你的,另外还白送你一个老婆,别当我不知道。天底下的便宜都让你占了,你小子还在这里跟我卷着舌头说话,真不够意思!王新开说:好,好,我喝酒。你不就是想让我喝酒嘛!说着把一盅酒喝了下去。场主说:这还差不多。其中一位烧窑的师傅把场主叫成老板,他说老板,你的话我没听明白,王新开的老丈人是送给王新开一辆三轮车,另外饶给王新开一个老婆呢?还是先送给王新开一个老婆,另外饶给王新开一辆三轮车呢?到底哪头大哪头小呢?场主说:这个问题你还是直接问王新开好一些。喝酒的人都看着王新开的嘴,等他回答。王新开的酒还没喝多,他说:什么哪头大哪头小,你们别拿我当下酒菜!开砖机的技工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当然是上头大,下头小。这样的回答正是酒桌上所需要的回答,几个人都笑了一下。场主说:你们的回答都不算,只有王新开老弟的回答才是正确答案。王新开说:依我看,两头一般大。这回喝酒的人都没笑。烧窑的那位师傅说:你们没听明白,我是听明白了,王新开是说,三轮车是车,他老婆也是车,两辆车的司机是他一个人,都由他亲自驾驶。

这时候,王新会找到这里来了,他站在门口说:哥,回家吃饭了。王新开往嘴里夹了一块猪耳朵,说:回去吧,吃饭别等我。

场主说:回家叫你嫂子来,你哥得开着你嫂子那辆车才能回去。王新会说:你们不要把我哥灌醉。场主对王新会说:你也过来喝两盅。王新会说:我不会喝酒。王新开说:不会喝滚蛋!挑挑手让王新会走了。

王新开喝了酒回到家,米东风已经躺下睡了,老侯和王新会也睡了。王新开觉得他很轻,轻得好像能飞起来一样。其实他很重,脚重手也重。比如他推堂屋的门,他觉得没有用力,但两扇门咣当就撞在两边的墙上。再比如拉灯绳,他把灯拉亮了,同时也把灯绳拉断了。他说:他妈的,人呢?米东风抬起身子把王新开看了看,说:你喝酒了,睡吧。王新开说:睡?跟谁睡?起来,给老子脱衣服。米东风把王新开的衣服脱下来了,拉被子欲把王新开盖上。王新开一脚就把被子踹开了。他四脚拉叉仰躺在床上,把自己躺成一个大字。他的裤衩那里支篷起来,大字的重点似乎都集中在那里。他让米东风接着脱,问米东风是不是想让他隔着裤衩干。米东风只得把王新开的裤衩也脱了下来。王新开说:好了,今天把你的技术都使出来吧,我看看你的技术到底如何。米东风说:什么技术不技术,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儿的话。王新开说:你他妈的还在装迷,再装迷我摔死你。米东风说:你千万不要听别人瞎说,听别人的话,坏自己家的事。在床上又不是开车,哪里有什么技术。王新开说:什么不是开车,就是开车。你跟三轮车是一样的,都是让我开的。王新开把自己发动得隆隆的,有些急不可耐,伸手就把米东风捉住了。他把米东风的两条腿当成三轮车的两个车把,对准方向之后,一上来就开足了马力。米东风让王新开轻点儿,说王新开都把她抓疼了。王新开说:你他妈的还知道疼啊,我就是要弄死你,弄死你!王新开这次开的时间比较长,好像开到镇上,开到县城,又从县城拐了回来,才把“车”停住。

停下来后,王新开没有闭上眼睛睡觉,他像一只热天的狗一样趴着喘息了一会儿,又来了精神,他说:说吧,你到底跟多少人睡过?米东风早就知道王新开要问她这个话,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她装作没有听见王新开的问话,说累死我了。王新开说:我问你话呢,你少跟我打岔。米东风说:睡吧,你累了,有啥话明天再说不行吗?王新开说:不行,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一共有多少人骑过你。米东风恼了,她坐起身子对王新开说: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是恶心我,还是恶心你自己?你这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嘛!我警告你,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再说我就不理你了。米东风的恼是早就准备好的,她的这一套话也在心里不知背了多少遍,她要通过恼和这一套话把王新开的话堵回去,并让王新开知道,她也有一口气,也是有脾气的。

睡在西间屋的老侯先有了回应,她拍着床帮,很惊奇地长长咦了一声说:这个骚货,你的嘴还怪紧呢!抽她的嘴,把她的牙给她抽掉,看她说实话不说!

王新开没想到米东风会恼,他愣了一会儿,听到了老侯的话,才回过神来。小鸡子跳墙头,这还了得!王新开抬起身来,二话没说,一巴掌抽在米东风脸上。米东风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她说:你怎么能打人呢!王新开说:你敢跟我犟嘴,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巴掌硬。王新开说着,又照米东风的脸上抽了一巴掌。接着,王新开对米东风乱抽一气,他的巴掌抽到了米东风的耳门,还抽到了米东风的脖子上和头上。米东风头一蒙,眼一黑,倒在床上。王新开仍不罢手,在米东风未及穿衣的身上又是一阵乱抽。王新开的酒劲还没过去,下手很重,每一巴掌下去都有着入木三分的力量。但米东风咬紧了牙关,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叫,王新开的巴掌如同抽在一段木头上。老侯说:她还怪能挨呢,使劲打,看她到底会哭不会哭!

王新会也说话了,他喊着说:哥,哥,别打我嫂子了,把我嫂子打坏,你就再也没有老婆了!王新会是带着哭腔喊的,喊过之后,他就哭了起来。

王新开命王新会滚,滚到灶屋里去。

王新会从地铺上抱起自己的被窝,到灶屋去了。到了灶屋,王新会还在呜呜地哭。

11

米东风一个多月没回娘家,米东风的娘提出到王楼看看闺女。米廷海说:她好好的,你去看她干什么!娘说:你又没看见她,怎么知道她好好的呢!米廷海不说话了。娘隔一两天,就到镇上赶一次集。集是人集,娘想着能在集上看见自己的闺女。然而她把集赶了一回又一回,哪里有闺女的影子呢!有一回,王楼的杨老灯在街口看见了她,问她是不是在等她的闺女。她说是的,怎么不见她闺女来赶集呢?杨老灯告诉她:你闺女赶不成集了,她的人身自由被人家限制住了,不但不让她赶集,还不许她回娘家。老侯拿一个棍子,你闺女走到哪儿,老侯跟到哪儿,比管一个犯人管得都严。杨老灯还说:你们两口子真够狠心的,怎么舍得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呢!杨老灯的这些话,米东风的娘没对米廷海说,她心里疼得说不出来。其实米廷海赶集赶得比妻子还多,他也是希望能在集上看见自己的闺女,能跟闺女说几句话。米廷海在集上见不到米东风,就装作跟王楼赶集的人说闲话,顺便打听米东风的情况。米廷海听出来了,米东风的处境很不好,除了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还经常挨打挨骂。对于米东风婚后的日子,米廷海事先有所预料,但现实情况要比他的预料严重得多。米廷海心疼米东风是难免的,生王家的气也是难免的,有时火气顶上来,他真想打上门去,把王新开好好教训一顿。但他只在想象中解解气就完了,没有付诸行动。日子还是王新开和米东风的日子,他从中插上一杠子,不会使他们的日子变好,只会使他们的日子变得更糟。米廷海寄希望于时间,时间一长,等他们有了孩子,日子或许会正常下来。米廷海所知道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和妻子说,不说还好,说多了恐怕连这边的日子都没法儿过。后来,米廷海同意了妻子到闺女家去看看,但他对妻子很不放心似的,跟妻子交代了不少话。他说:见着老侯和王新开,你说话放平和点,别把你的话放在人家的话头上,更不要跟人家吵架。走一趟亲戚,要是跟人家吵起架来,只会让别人看笑话。咱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咱的孩子嫁到人家家,见着咱的孩子,你一定要多批评她,不要老是护着她。你帮她说了话,人家当着你的面或许不说什么,你一走,人家就会找补回来,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咱的孩子。妻子说:我到他们家装哑巴还不行嘛!米廷海说:你这态度就不对,带着一肚子气去,到时候你的肚子不气炸才怪。你不把态度放端正,我就不让你去。妻子说:难道孩子死在他们家里,你也不管不问吗?米廷海说:什么死呀活的,你说的是什么话!遇事得往好处想,老是想着这也坏,那也坏,好日子也会过成坏日子。

米东风的娘用竹篮子提着鸡蛋、油条等礼品往王楼走,在村口看见一些人在那里打麻将。不知为什么,娘心里跳得厉害,不敢往人堆里看。有人看见她,对正在打麻将的王新开说:你丈母娘来了。王新开从麻将桌旁站了起来。她看见了王新开,对王新开说:你打你的吧,我到家里看看。王新开没有接着打,他接过丈母娘手中的竹篮,领着丈母娘往家里走。有麻友在后面喊王新开,让王新开把账清了再走。王新开回头盯了喊他的麻友一眼,说:少不了你的。

坐在门口一侧的老侯,看见亲家母来了,只跟亲家母打了一个招呼,让亲家母到堂屋歇着去吧,自己仍坐在门口当把门虎。米东风正在院子里压水井旁用洗衣机洗衣服。杨老灯从镇上替她买了两个电插座,她把洗衣机的电源接上了,几乎天天在家里洗衣服。娘的到来,让米东风有些手足无措,差点拿件东西把自己的脸遮起来。王新开的巴掌抽在她脸上的印痕还存在着。她脸上有印痕,耳门上和脖子里也有印痕。当然,她身上的印痕更多。她不想让娘看见露在外面的印痕,有罪自己受,不能让娘跟着心疼。她没能遮住自己的脸,还是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脸摸了一下。她喊:娘,俺娘,你来了!娘喊出口,她嗓子打颤,鼻子发酸,眼泪包了一大窝。娘一眼就看见了米东风脸上的巴掌印子,她说:你这闺女,是不是把你娘忘了,这么长时间,你也不去看看我。米东风不敢说王新开不让她去,她说:我正要去看你,你就来了。王新开跟丈母娘没话说,他把盛礼物的竹篮放在桌子上,返回去接着打麻将。走到院子门口,他对老侯说:家里来了客人,今天中午你做饭。老侯嘴一撇,把脸扭到一边。王新开问:我的话你听见没有?老侯用竹棍敲了一下地,骂了王新开一句,说:你跟谁说话呢,你是我生的,不是你丈母娘生的,不要见了丈母娘就不把你娘放在眼里。凭什么我做饭,老娘谁都不伺候。

院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时,米东风不洗衣服了,让娘到屋里坐。娘说:你吃根油条吧,我带来的有油条。米东风说了一句不吃,包着的眼泪才下来了。她的眼泪不流是不流,一流就不断头。娘没有劝米东风别哭,也没有递给米东风什么擦眼泪的东西。人到伤心时,自己都管不住自己,劝是无用的。娘此时只能是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闺女。闺女比以前瘦多了,瘦得脸小了一圈,小得像一枚吃了梨肉的梨核,脖子细得像一个梨把子。闺女的脸色是苍白的,苍白得鼻梁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长此下去,不知道闺女的命能不能保住。娘到底忍不住,眼圈还是红了一阵。她骂了王新开一句娘,说王新开下手太狠了,打人没有这样打的。米东风说:我还不如早点儿死了好,死了就干净了。娘说:你看你这孩子又说傻话,嫁人是为了让你生,不是为了让你死。春夏秋冬轮着转,等你有了孩子,或许就好了。

坐在院子门口的老侯,不知看到了鸡,还是看到了狗,大声叱责说:谁叫你来的,我又没请你来,滚,滚,你滚不滚,不滚我打死你!

母女俩都听到了老侯的话,娘压低声音说:这是骂我的,不想让我来看你。人说寡母有寡心,以前我还不太相信,看来不信也得信。老侯是个老猴精的说法我也早就听说过,啥东西都怕成精,精跟怪连着,精怪精怪,一成了精怪,谁都惹不起。

中午饭是米东风和娘做的。吃完午饭,娘向王新开提出带米东风回家住几天。午饭很好吃,吃得很饱的王新开没有拒绝丈母娘的要求。老侯把王新开拉到一边,对王新开说:你不能放她走,她一走就不回来了。王新开说:我的老婆我当家,你管不着!老侯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往外飞,要不是我替你管着,她早就飞走了。王新开说:你嘴里一句好话都没有,我的事早晚得坏在你手里。米东风跟娘走到了大门外,王新开又把米东风喊到东间屋,对米东风说:你给我留点儿钱,我手里没钱了。米东风说:我也没钱。王新开说:你再说。米东风不敢再说没钱,说她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说着把钱掏了出来,递给王新开。王新开说:这点儿钱够干什么的,你以为打发要饭的呢!米东风说:我真的没钱了,我攒一点儿钱都买了嫁妆。王新开说:骗鬼,谁不知道你有钱。没有现钱就把银行卡留下。米东风说:我没有银行卡。娘在大门口喊米东风,问磨蹭啥呢?米东风说来啦来啦!王新开说:我告诉你,回娘家期间不许逃跑,你要是敢跑,我灭你全家。我只批准你回去两天,第三天必须回来,要是不回来,我打上门去,跟你爹娘算账!

米东风回到娘家,脱离了老侯和王新开的掌控,的确获得了一个逃跑的机会。她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往远处看了看,往天上看了看,恨不得马上就走。她这次不走是不走,一走就走得远远的,不但让王新开和老侯找不到她,让爹娘也找不到她。这次走了,永远都不再回来。这样想着,她有些走神。她似乎又看见了城里林立的高楼,璀璨的灯火,密集的车流。不知不觉间,久违的笑容浮上她的面颊。是爹娘在楼下的争吵声把她从走神的幻景中拉回到地面,她惊了一下,像是被人窥见了心中的想法,赶紧退回屋里去了。

趁这个机会,娘主张让米东风赶快走。米廷海不同意妻子的想法,他认为妻子小题大做。妻子说:王家的人根本就不把米东风当人看。米廷海说:你的想法都是女人的想法,你让米东风走了,过两天王新开跟你要人,你怎么解释?妻子说:我就说米东风回王楼去了。米廷海说:说得轻巧,到时候他三天两头到咱家闹,咱的日子还过不过?村里人对咱怎么看?妻子说:我不管那么多,想闹随他便,你怕我不怕。闺女是我生的,你不心疼我心疼。米廷海把大腿帮子拍了一下,说:你这样说话太不讲理,我的孩子我怎么能不心疼呢!心疼归心疼,办事还得占理。米东风要走,只能从王家走,到时候我去王家要人,占理的就是我们。妻子说:六只眼睛盯着一个人,她走得了吗?米廷海说:王家又不是监狱,有什么走不了的,关键在于米东风想走不想走。或许米东风本来不想走,你非要让她走,她就动摇了。孩子好不容易成了家,好不容易安定了,你又要让她走,你让她走到哪里去?让她出去干什么?她走了还回来不回来?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妻子说: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让孩子走。米廷海说:放屁,要走你走,你现在就给我滚!米廷海的手往大门外一指。妻子说:走就走,我不活了。妻子没往大门外边走,向里间屋走去。她躺在床上,叫了一声我的娘哎,就哭起来。

12

为还赌债,王新开把机动三轮车卖掉了。在赌桌上,别人老拿三轮车跟他开玩笑,把三轮车跟米东风联系起来,说三轮车是东风牌的。有人问王新开,那辆东风牌的三轮车到底有多少人开过。王新开想到了这样的问题背后有陷阱,但一接话,还是掉到了陷阱里,他说:你爷开过。他本来想骂人,不料问话的人却显得很高兴,说:真的?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爷是个老风流,我得向我爷学习。王新开把三轮车低价出手换成钱,一部分还了赌债,剩下的一部分作为赌资继续赌。他的打算是,等他赢了钱,买一辆新的三轮车。那样的话,三轮车跟米廷海和米东风就没有关系了,别人就不会动不动拿三轮车讽刺他了。愿望是好的,但几场赌下来,剩下的钱又输光了。赌友帮他分析输牌的原因,分析来,分析去,还是把他手气不好的原因归结到米东风身上,说他干完那事不洗手,他的手太脏了,太臭了。

王新开盯上了王新会放的羊。这天吃过早饭,王新会牵上水羊,带上两只羊羔,刚要去放羊,王新开把他喊住了,说:你今天别放羊了,捡废品去吧,羊我替你放。王新会并不傻,一听说哥要替他放羊,吓得脸都白了。他知道,哥赌钱都赌疯了,如果让哥替他放羊,哥一准会把羊放到集上去。他说:不用了,你只管忙你的吧,我一边放羊,不耽误一边捡废品。王新开说:你少废话,我让你把羊放下,你就给我放下!但今天王新会没有听哥的话,牵着羊只管往外走。王新开冲上前去,一把将羊绳从王新会手里夺了过来。王新开用力很猛,把王新会带倒在地上。王新会从地上爬起来,对王新开央求说:哥,哥,你别卖老水羊,两个羊羔还小,离不开老水羊,你把老水羊卖掉,小羊羔怎么办?王新会哭了,他边哭边揉眼,哭得满脸花,像一个孩子。王新开说:什么怎么办,都卖,连小羊羔一块儿卖。两只小羊羔似乎听懂了王新开的话,它们跑到水羊的身子下面,咩咩叫着。水羊更是挣着身子,拐着脖子,两眼看着王新会,求救似的对王新会叫。王新会明白水羊的意思,他不哭了,抢起一只羊羔儿,抱在怀里。他说:哥,你给我留一只吧,就一只。等我把它喂大了,你再卖。王新开说:不行,一只都不留。

米东风帮王新会说话:你就给新会留一只吧,小羊羔儿这么小,卖不了几个钱。几只羊像新会的孩子一样,你一下子都给他卖掉,他没有了抓挠,怎么受得了!王新开说:什么孩子,它们会喊爹吗,会喊娘吗?羊生来就是卖货。王新开命令王新会:把羊放下,不放下我踢死你!王新会只得蹲下身子,把小羊羔放在地上。他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把小羊羔摔疼似的。王新会再次哭出声来,边哭边向大门外走去,他说:我死,我不活了!

老侯说:完了,自从家里来了个丧门星,这个家就没救了。老侯向王新会追过去:新会,站住,你给我回来!

麦子抽穗时,地里刮起了旱热风。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麦子,把麦子抽得浑身哆嗦。麦子不会逃跑,每当“风鞭”抽过来,麦子只能举起手,捂住脸,并低头躲避一下。两天之后,麦叶就耷拉下来。这样的旱热风再刮下去,麦子会减产的。于是,有的人家开始往麦田里浇水,以便保住麦根,使麦子重新振奋起来。王新开才不管麦子的死活呢,他每天打牌,喝酒,再就是给米东风“浇水”。米东风还没有怀孕,他认为米东风再也不会怀孕。看来米东风真是一个无用的东西,他早晚得把米东风处理掉。这天晚上,王新开在外边喝了酒,回家后向米东风提出了新的问题,他问米东风第一次跟别人睡觉时,那个人给了米东风多少钱。米东风说:问你自己。王新开说:问我,难道我是第一个跟你睡觉的人吗?米东风说:不是你是谁?不料王新开嘻嘻笑了,说:是我好,是我好,老子总算得了个第一。我给你多少钱?一千还是一万?你说说。米东风说:还是问你自己。王新开说:我想起来了,我一分钱都没给你,你真是一个便宜货,便宜没好货。米东风说:放屁,醉鬼!王新开没有着恼,他说:我听说,人家每次给你多少钱,你都记在一个账本上,你的账本呢,拿出来给我看看。米东风说:你撬开我的箱子,把我的箱子翻了个底朝天,连一只袜子都不放过,你找到什么了?你还没翻够吗?王新开说没翻够,他问米东风还想不想记账。米东风不再搭理他。王新开说:我有一个朋友,人很不错,他特别喜欢你,你要是同意,他一次可以给你一百块钱,你觉得怎么样?王新开说出这样的话,是米东风没有想到的,她心头一阵战栗,像掉进了无底深渊一样。王新开讨好似的摸她的敏感部位,问她为什么不说话。米东风一下子把王新开推开了,她说:王新开,你不是人,你是一个魔鬼!王新开愣了一下,一把将米东风搂住,说:你敢骂我,我掐死你!米东风挣扎着,使劲推王新开,同时大声喊:放开我,放开我,你就不是人,你连畜生都不如!

西间屋的老侯听见了米东风的喊声,也大声喊:撕她的嘴,撕叉再给她缝上,看她还骂人不骂人。米东风当然不是王新开的对手,随着王新开的两手越掐越紧,米东风的呼吸出现了困难。她突然意识到了危险,如果再对抗下去,说不定喝醉酒的王新开真会把她掐死。不行,她不能就这样死掉。她还要活下去。她头一歪,身子一软,屏住呼吸,开始装死。米东风装死很快取得了效果,王新开把掐她脖子的手松开了。王新开啪啪地抽米东风的脸,说:你他妈的少跟我装死,装死我也饶不了你!王新开叫了几声,终于消停下来,脖子一软就睡着了。米东风装不下去了,睡着的王新开死沉,像一具尸体一样,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推开王新开的胳膊,从王新开身体下面摆脱出来。王新开身子一滚,滚到床里边接着睡。

时间大概到了后半夜,停电了,屋里顿时陷入一团漆黑。在黑暗中,米东风睁开了眼睛。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眼前冒出了几颗金星。金星熄灭后,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屋顶是黑的,窗口是黑的,似乎连空气都变成了黑的。她把眼睛睁得越大,黑暗把她的眼睛罩得越结实,结实得好像眼白都没有了,眼珠变成了黑石头蛋子。米东风不能再忍了,她必须马上行动起来,逃出王新开和老侯的魔掌,逃出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人间地狱。她原以为王新开在意她的过去,会对她严加看管,割断她与过去的联系。没想到王新开却要出卖她,重新把她推向过去。之所以对王新开和老侯对她的看管一忍再忍,她是怕自己管不住自己,想借助一下他们的力量,使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过正常人的日子。她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原以为农村人最要面子,哪怕穷掉了底,也不会打自己老婆的主意,不会拿老婆当赚钱的工具。她没有想到,王新开如此不要脸,竟要拿她卖钱。米东风对王新开彻底绝望了。她爬起来,悄悄穿上自己的衣服,像猫一样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她把心提溜着,尽量轻轻开门,门还是响了一下。老侯醒了,老侯或许压根没睡,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动静。老侯问:谁?米东风回答:我。老侯问:干啥?米东风答:我解个手。老侯说:屋里不是有尿罐子嘛!米东风说:我解大手。老侯说:你能解多大,比生一个孩子还大吗,尿罐子盛不下你吗?你不要想着跑,不要想着还去当小姐。老侯喊王新开,说:你老婆想跑,你醒醒!不知王新开听见了没有,王新开没有说话。米东风没有往茅房拐,直接向大门口走去。她摸到了木门后的门鼻子和搭在门鼻子上的铁锁,她把铁锁轻轻拽了拽,糟糕,铁锁是锁着的,看来老侯对她夜里逃跑早有防备。墙里边有一棵椿树,她只能爬上椿树,翻上墙头,从墙头上跳到院子外面去。她知道,椿树的树干上被老侯涂满了黑色的机油,这会儿她明白了,树上又黏又滑的机油主要是为她预备的。管它机油不机油,为了逃命,她顾不得了。她抱住椿树,刚要往上爬,老侯开门出来了。老侯常备的有一只手电筒,手电筒炽白的光柱在院子里横扫了一下,很快就把米东风指准了。老侯用光柱在米东风头上敲了两下,质问道:你不是解大手吗?抱住椿树干什么!遂大声喊王新开:新开快来,你老婆要跑!米东风往上爬了一下,又滑了下来。这次王新开反应很快,光着身子就冲了出来。在老侯手电筒的指引下,他直奔米东风,胳膊一拐,一个锁喉动作,就把米东风带离了椿树。王新开说:你他妈的想跟我玩这个,没门儿!米东风的两手使劲扳王新开的胳膊,两腿奋力弹蹬,同时大声喊:救命啊,杀人啦,快救命啊!村里黑得铁板一块,静得一块铁板,邻居们没有任何反应,连狗的叫声都听不到。只有王新会从灶屋里出来了,他吓得浑身哆嗦,问:怎么了,我嫂子怎么了?老侯对他说:没你的事儿,睡你的觉去。

米东风被王新开用胳膊锁着脖子带进屋内,仍在大声喊救命。老侯说:塞住她的嘴,捆上她的手。老侯找来一团破布和一根绳子,递给王新开。攥成团的破布一触到米东风的嘴,干净惯了的米东风就禁不住干呕起来。接着,在老侯的协助下,王新开把米东风的双手也背剪到背后捆起来。捆住了双手,米东风还有双脚,还有头,她用头往王新开身上撞,用脚踢王新开的腿。王新开说:你他妈的,真不想活了!他把米东风再次摁倒在地,把米东风的双脚也捆上了。老侯用手电筒把米东风从头到脚照了一遍,说:我叫你跑!王新开没有把捆牢的米东风往床上弄,任米东风横躺在硬地上,自己到床上继续睡觉去了。

13

天亮之后,王新开起来往尿罐子里撒了一泡尿,顺便把米东风抱到床上去了。米东风没有睁眼。王新开用两根指头撑撑米东风的眼皮,米东风把眼挤得更紧些。王新开说:没事儿,还是活的。

被王新开捆了手脚的米东风无法做饭,老侯也不做。王新开当然更不会做。王新会是没资格做饭,只配烧锅。这样一来,他们全家的早饭就免了。

王新开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再出门时,他抱走了家里的彩电。不用说,王新开这样从家里往外倒腾东西,目的还是为了换钱,为了赌钱。他搬走彩电时,被他捆成草捆子一样的米东风还在床上扔着,他连看米东风一眼都没看,好像已经把米东风忘记了。他想拿米东风卖钱,米东风不干,他只好卖电视机。

既然米东风被捆得结结实实,连打滚儿都打不成,老侯就没必要守在家里盯着米东风,她说去菜园摘点菜,也出门去了。临出门时,她让王新会关好门,看好门,任谁敲门都不要开,她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老侯走后,王新会果然把大门从里边搭上了门搭吊,但他没有守在门后看门,而是到哥嫂住的东间屋去了。王新会叫了两声嫂子,就把塞在米东风嘴里的破布揪了出来。破布一从嘴里揪出来,米东风又开始干呕。米东风说:新会,你不要管我,他们知道了,会打你的。王新会说:他们都出去了,趁这个机会,嫂子赶快走吧。说着,他开始动手解捆在米东风手腕上的绳子。这件事对他来说有些重大,他未免有些紧张,以致身上和双手都哆嗦起来。他使劲咬了一下牙关,才把哆嗦止住了。但他刚把牙关松开,好像打开了哆嗦的开关一样,哆嗦遂重新启动起来。米东风看出了王新会的紧张,她说:新会,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别管我。他们要是知道是你放走了我,会打坏你的。王新会说:没事儿,打就打吧,反正早晚也是死。王新会把捆在米东风手上的绳子解开了,接着解捆在米东风脚上的绳子。王新会从来不认为米东风有什么不好,嫂子说话好,干活儿好,长得好,穿得好,哪儿哪儿都好。自从嫂子来到他们家,王新会的生活质量改善不少。打记事起,王新会从没有穿过新衣服,都是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是嫂子托人给他从镇上买回了秋衣秋裤,使他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以前,他的衣服仨月俩月都难得洗一回。自从有了嫂子,他的衣服三两天就洗一回。他盖的一床被子,三年都没拆洗了,里面的棉花套滚成了疙瘩,像包了一包猪娃子。是嫂子把他的被子拆洗过,缝补过,棉花重新弹过,整得暄腾腾的,一闻一股水香味儿。还有,王新会以前不刷牙,也没养成天天洗脸的习惯。是嫂子给他买了口杯、牙刷、牙膏和毛巾,督促他每天刷牙、洗脸。王新会的牙白了,脸也干净了,面貌焕然一新。有人跟王新会开玩笑,说王新会的嫂子把王新会收拾得有头有脸,有鼻子有眼,都快变成城里人了。王新会美得笑嘻嘻的,脸上还红了一阵。王新会心里记着嫂子跟他说过的话,有一天中午,王新会在灶前烧锅,嫂子弯着腰在案板上擀面条。嫂子正擀着,直起身来,口气郑重地对王新会说:新会,你以后就跟着我,我有吃的,就不会饿着你;我有穿的,就不会冻着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嫌弃你。王新会看着嫂子,点点头,两眼顿时泪花花的。王新会是想一直跟着嫂子,是嫂子把他当人看,给了他人间的温暖。可是,不行啊,娘和哥都容不下嫂子,自从嫂子嫁到他们家,可以说嫂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照这样下去,娘和哥非把嫂子折磨死不可。三十六计,别的计都用不上,只有放嫂子走,嫂子或许能捡回一条命。王新会把捆在嫂子脚上的绳子也解开了,让嫂子赶快走。王新会要嫂子从村后走,不要从村前走。从村前走,就得穿过村街,村街上还有人在自家门口吃早饭,让吃早饭的人看见她就不好了。村后虽然有坑,但坑里的水已经干了,只翻过干坑,就到了村外。王新会还对嫂子说,到了村外之后,一定不要走大路,更不要回娘家,要走麦田间的小路,一直往西走,往西走,只要走过一个村子,躲藏起来就容易了。王新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像破旧的小人书一样的东西,送给米东风说:嫂子,这是我卖废品攒下的一点儿钱,你拿着在路上花吧。米东风看见了,托在王新会手里的钱多是一些毛票,由于王新会的手在抖,那些钱也在簌簌发抖,如一只还不会飞的灰色的雏鸟。米东风心头一颤,突然意识到了,王新会手里的钱是世界上最干净的钱。她说:新会,你攒一点儿钱不容易,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她心里热浪一扑,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流了出来。见嫂子落泪,王新会的鼻子吸溜了两下,也哭了,他哭着说:嫂子,我花不着钱,你路上得花钱。这点儿钱你一定得拿着,要是不拿着,就是看不起我。他把钱塞进嫂子的口袋里,催嫂子快走。

老侯说是去菜园摘菜,其实并没有马上去菜园,她到村子东南角一家做豆腐的豆腐坊喝豆腐脑儿去了。老侯喝的是原汁原味儿的豆腐脑儿,豆腐脑儿里什么都不放。她喝得很香,说好长时间没喝豆腐脑儿了,是这味儿。她喝一碗不够,让做豆腐的再给她盛一碗。做豆腐的问她:听说你在家天天看着你儿媳妇,今天怎么得闲了?老侯说:新开对他老婆不错,他老婆现在踏实了,打都打不走。做豆腐的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抱孙子呀?老侯说:有豆种不愁长不出豆子,快了吧。喝下两碗香香的热豆腐脑儿,老侯才打着带卤水味儿的饱嗝,向菜园走去。菜园里的蚕豆已经鼓起了肚子,可以吃了。老侯摘了一把蚕豆,和一个在坑边放羊的妇女说了一会儿闲话,才回家去了。

走到家门口,老侯推门,里边的门搭吊在门鼻子上搭着,门推不开。老侯把门来回咣当了两下,王新会没有出来。老侯喊新会,新会,连喊了两三声,里面都没有应声。这个小兔崽子,不声不响地在屋里干什么呢。老侯骂王新会的娘,让王新会快开门,说:你哥要是知道了,不把你的一对蛋子儿挤出来才怪!奇怪,院子里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老侯急得在门口直转腰子,往墙头上看了一次又一次,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猴子,蹿上墙头,从墙头上跳进院子里。这时,有两个去上学的男孩子从村街上走过来,老侯喊住他们,让他们帮个忙,从墙上爬过去,从里边把门打开。两个男孩子把书包放在墙根,一个男孩子蹬着另一个男孩子的肩膀,就爬上墙头,跳进院子里去了。男孩子来到门后,把锁头拽了拽,告诉老侯,锁是锁着的,拽不开。老侯说钥匙在新会身上,让男孩子到屋里找新会要钥匙。男孩子把堂屋的门推了推,门从里边插着,也推不开。男孩子把情况报告给老侯,老侯隔着门缝指挥着男孩子,让男孩子趴在窗户那里往屋里的床上看看,床上有没有人。男孩子脸贴着窗棂子往里看过,对老侯报告说:床上只有被子,别的什么都没有。老侯让男孩子出来,她只好去赌场找王新开。老侯一时不能明白,米东风难道有金蝉脱壳的本事,化成一只蝉飞走了。还有王新会这个小杂种,她让王新会在家里看着米东风,不知是咋看的。

王新开不在赌场,那帮同样在等王新开回来的赌友告诉老侯,王新开去集上卖电视机还没回来。也有人说,王新开卖掉电视机后,也许正在集上喝酒。老侯说:他就喝吧,他老婆不见了。老侯让那帮人帮她把门打开,看看米东风究竟在哪里。那帮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愿动窝。

刚好王新开回来了,王新开的脸红红的,看样子真的喝了酒。老侯把家里的情况对王新开说了,王新开回家撬开两道门,进屋一看,只见梁头上吊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他的老婆米东风,竟是他的弟弟王新会。王新会的双腿和双臂垂得直直的,似乎连以往有些佝偻的腰也垂直了,看上去比以前高不少。

原刊责编 伊丽霞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这真是一篇引发千种愁情、万般思绪的小说。一位在都市有着不堪生活史的青年女子企图在乡村重建生活秩序、重回人间正道的故事竟牵动了那么多的情绪:父母的惶惑与担心,她自己的坚持与绝望,丈夫的无情与贪婪,婆婆的乖戾与变态,而这一切所映照出来的,不过是村人封建愚昧与现代堕落伴生而成的庸俗与无知的生存状态,不过是乡村在古老思维与现代迷思中的迷失与衰颓。而这一切,又如一条沉重的绳索,一方面把善良的弱小者逼入死路,一方面又把被生活赶入歧途的“迷路者”赶上更为遥远的歧途。这是怎样的人间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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