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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水獭街轶事(陈九)

《水獭街轶事》 文陈九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2年第7期

【作者简介】 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1986年赴美留学。著有《漂泊有时很美》等。现为美国海外中文作家联谊会副会长,美国《侨报》专栏作家。现就职于纽约市政府,主任数据师,居纽约。

轶事非现事,我说的轶事有一百多年了。那时的水獭街已不靠水了,也就是说,它最初是靠的。那是一七多少年,荷兰人统治曼哈顿。当时水獭街紧挨着哈迪逊河,是河岸,有好多水獭在此搭窝筑巢,故曰水獭街。后来荷兰人不灵了。荷兰人好贸易,倒买倒卖,可贸易立不了国。古希腊人,腓尼基人,都热衷贸易,当好战的罗马人一成势,满完,三下五除二将你拿下。荷兰人在纽约的命运正如是,当英国的炮舰登陆曼哈顿,原来的新阿姆斯特丹自然就改称纽约了。

英国人是殖民者,追求领土扩张,追求对市场和资源的占有。为何资产阶级革命和工业革命都最先发生在英国?因为他们需要物质的支撑搞扩张,这才是根本原因。英国人到曼哈顿也一样,他要发展,发展是硬道理,于是曼哈顿就飞速发展起来。几经周折,不断围水造地,水獭街终于不靠水了,变成一条内陆街道。我说的轶事正是这个时期,十九世纪下半叶,美国内战已结束,发现了石油,发明了热机和电力,伴随大量移民的涌入,人们像搞运动一样追求发财,如火如荼。那绝对是纽约的“镀金时代”,疯狂迷乱,水獭街上游走着形形色色的身影,蓝眼睛棕眼睛,黄头发黑头发,一看就是块容易出轶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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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杂货店老板安东尼,四十来岁,意大利移民,在水獭街地面儿上算大哥大。一是他资格老,在此居住了二十多年。这里靠码头,人口流动快,二十多年算很长了。二是生意火爆,他的店阴阳五行包罗万象没有不卖的。慢说吃用,连草料和马镫子,甚至取暖的煤炭都卖。水獭街一带五行八作人来人往,商人,水手,脚夫,妓女,警察,海关官员,还有携妇将雏的新移民,都可能光顾他的店。安东尼大嗓门儿,扎条围裙站在门口,还老爱给人出主意,你应该这么着吧,你应该那么着吧。要么就推销他的新货,瞧一瞧看一看了啊,知道这是什么吗?可口可乐,这可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那时的可口可乐当药卖,像川贝止咳露,后来才掺水稀释,改大瓶儿,算饮料了。

最近安东尼有点儿打蔫儿,他咽不下这口气。为啥?他女儿安美丽的肚子被隔壁邝老五的儿子搞大了,这可是安美丽自己交代的。邝老五祖籍中国广东,他在水獭街的资历不比安东尼浅。他爹是修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华工,后来在旧金山淘金。到邝老五这辈儿,二十年前来纽约,一直在水獭街开洗笼,学名洗衣店。他儿子生在水獭街,是对面修道院的嬷嬷接的生。嬷嬷老了,儿子大了,好么,一等一的人才,身量,戳杆儿,早不留辫子了,大分头油光水滑,在海关下属的信报馆当差,成天不着家,这些日子正伺候着海关官员在南卡州的查里斯港处理棉花关税问题,那时英美间常为进出口关税发生龃龉。他跟安美丽青梅竹马,年龄相仿。邝老五警告过他,别跟安美丽起腻,法律不允许华人与白人通婚,再说她爸咱也惹不起,真闹出事来非把你狗鸡割喽。可年轻人搂不住火儿,谁知什么时候媾的合,瞧瞧,肚子大了吧。

这种事儿瞒不住。家丑不可外扬得看什么丑,上车蹭票,偷看嫂子洗澡,要么卖炸糕的多找你一毛钱,这行。肚子大了怎么瞒,过些日子孩子出来了,安东尼他们全家是天主教徒,不允许堕胎,到时候多出一口人,能吃能喝能哭能尿炕,瞒个屁啊。

最先察觉的是理发店楼上的暗娼蜜蜜花。你想,她就干这个的,干这行的不光对男人敏感,对女人更敏感,想搞定男人一定得留神女人。蜜蜜花三十大几风韵犹存,她来自南部的田纳西,说话南方口音,跟小说《飘》里的女主角郝思嘉算同乡。她曾傍上个来往于纽约与英国曼彻斯特间的皮货商,蜜蜜花不图名分不要婚嫁,本来过得好好的。不知听信谁的流言,皮货商非去德克萨斯州贩一批马皮,说欧洲绅士跳舞的舞鞋就得马皮做,马皮比牛皮轻,而且抗皱。结果船刚过迈阿密就被维京海盗劫了,尸首都没找到。这么一来蜜蜜花放了单儿,又没■本事,便当起暗门子。说是暗门子,整条水獭街都快让她睡遍了,还如狼似虎想吃人家邝老五儿子的童子鸡。那天她一边套丝袜一边对恩客律师保尔森说,美丽可能出事的啦。

安美丽?

她肚子大啦,屁股都翘起来的啦。

哎哟喂,谁的?

肯定是老邝头的宝贝儿子的啦。

欧买嘎,这犯法呀!

据当时美国的《排华法案》,华人不许跟白人通婚,通奸都不行。这不一出门儿律师保尔森就告诉了开衣场的钱斯基。这个钱斯基不知算哪儿的人,他一会儿说是波西米亚人,一会儿又改称犹太人,甚至还说过他来自巴勒斯坦,闪闪烁烁没个准主意。衣场人多嘴杂,于是开餐馆的爱尔兰人丹尼尔知道了,修水管儿的德国移民汉多斯知道了,扛活的被解放黑奴嘎嘎咕也知道了,整条水獭街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连修道院那些非礼勿听的嬷嬷们都知道了。说明一下,衣场非衣厂不是别字。厂指现代工业,有分工和流水线。钱斯基可没这个,他就把活儿发给大家,做好交货按件付钱,典型的工场手工业,所以场非厂。

安东尼终于没扛住。他抄起双筒猎枪,对着邝老五的“邝记洗笼”横匾一顿乱射,噼里啪啦,匾也歪了,白底红字上净是弹孔。那时就流行谁横谁老大,人不说话枪说话。他边射边吼,邝老五,把你的王八蛋儿子交出来!邝老五哪敢交儿子呀,早闪了。街坊四邻跟着瞎起哄,律师保尔森说,报警,报警,让检察官起诉这个中国佬。蜜蜜花装着喘不过气,用一把中国折扇拼命扇,哎呀,不得了了,要命嘞,我要昏过去了。钱斯基是小嗓儿,按昆曲分类算小生,颇像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的告密者,掐死他,掐死他,就这样掐死他!他用手指做虎钳状,放在喉咙下抖动着。安东尼一把将他推个踉跄,管你是波西米亚人还是犹太人,没有祖国就谈不上尊严。发客油,什么掐死,烧,用火烧才对!是是,烧,烧。钱斯基还是小嗓儿,更小,变青衣了。他顿时领悟,意大利人多信天主教,罗马教廷惩罚异教徒就是绑十字架烧,当年坚持日心说的布鲁诺,不就被活活烧死了吗?对,架十字架,烧他娘的。钱斯基又重复一遍。

这边闹得正欢,那边可不干了。你以为意大利女郎白给的?安美丽披头散发挺着肚子冲上来。还记得法国名画《自由引导我们前进》?上面有位年轻女郎露半个乳房,打着旗帜往上冲?安美丽此刻就是打旗女郎。她对她爹喊道,不是他,这孩子不是他的,你打死我吧!说着一把举起安东尼冒烟的枪筒放在胸口,开枪啊你个蠢货,开啊!安东尼傻了,哑口无言。周边都傻了,都鸦雀无言。不是说中国佬的种吗,怎么?要说钱斯基也是倒霉催的,他为讨好安东尼,于无声处冒了句:那是谁的?安美丽正在气头上,你的,是你那天强奸了我,这孩子就是你的。

坏喽,这下乱套喽。当时不懂测基因,连血型流不流行都难说,孩子在肚子里,还不说谁就是谁的。顿时,安东尼的怒吼,钱斯基的小嗓儿,安美丽的哭泣,蜜蜜花的呻吟,还什么保尔森那,丹尼尔呀,汉多斯啊,甚至嘎嘎咕,嘎嘎咕就知道祈祷,浑身筛糠一样,他一听绑十字架烧就打抖,当年奴隶主以宗教名义烧死多少黑奴啊,作下病了。整条水獭街,像皮蛋瘦肉粥一样热闹。

2

当安美丽冲上去跟她爹玩儿命时,黄昏已深。凡关键时刻都是黄昏,黄昏的光线角度最佳,投影深情灿烂,能把简单的故事丰富起来。水獭街的黄昏不是瞎编乱造,是真黄昏。天色渐渐发暗,该开的枪开了,该流的泪流了,听说钱斯基还尿一裤,指天对地非说自己阳痿。反正大家累了,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呢。

不仅如此,水獭街连那个夜晚也颇具今夜无眠的味道。安东尼对安美丽扯脖子喊,不是中国佬的吗,怎么又钱斯基了,你把我老脸都丢尽了!安美丽只是不停地哭泣,咬紧牙关坚称孩子是钱斯基的。安东尼最终无奈,罢了罢了,赶明儿我把钱斯基的狗鸡也剁下来,你等着瞧!钱斯基这时正在自家后院洗裤子,那时没自来水,都用压把儿井。他越洗心越虚,算计着花多少钱才能把事情摆平。蜜蜜花则照常营业,她与管儿工汉多斯在被窝里还讨论找爹的命题。她坚持是中国佬的。而汉多斯不以为然,我看钱斯基这小子不是好鸟,早觉得他对安美丽心怀不轨。汉多斯恨死钱斯基,这小子老跟他讨价还价。

窗外因黑暗而神秘,水獭街的狗开始叫个不停。

邝老五其实没走远。凭什么呀,置下这份产业容易吗?一间门面房,还有后院儿的洗衣机烘干机。那时候洗衣机是木制的,一只木桶,中间有个靠驴拉的搅拌器,把搓好胰子的衣服放进桶里,灌满水,让驴像推磨似的转动。烘干原理也差不多,下面烧着炭火,上面是个筛子状的铜皮筒,也靠牲口拉。位于曼哈顿下城的华人博物馆里,至今仍保留着类似原物。这么一大摊家业,怎能说丢就丢。安东尼开枪时,邝老五就躲在不远处。安美丽哭诉钱斯基强奸她的话,他听得真真儿。他为这丫头的刚烈情义深深感动,美丽呀美丽,你救那臭小子一命啊,等他回来我一定原原本本讲给那个王八犊子听。

街灯在下半夜显得孱弱,水獭街更幽暗了。邝老五登着梯子去挂被安东尼打歪的牌匾,你个挨千刀的,打人不打脸,砸店莫砸匾,你触老子霉头,这是要赶尽杀绝呀。老子平日对你不薄吧,你让咱买可口可乐,咱买了,喝得我和他娘放了一夜的屁,打了一夜的嗝儿,我说什么了吗?还有上次马料的事,我说那个黑豆磨得不够碎,牲口吃了肯定出毛病。你不信,非说中国佬懂个屁,怎样,人家找上门来了吧,马都快吃死了!中国人玩儿马时还没意大利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反过来你又怨我没提醒你。洋人都翻脸不认人,神马玩意。

邝老五嘟嘟囔囔,嘟嘟囔囔。朦胧间,只见两辆运货的马车停在水獭街正中央,清脆的蹄声在黑夜的绝静中格外洗练。邝老五的位置高,昏暗中仍能看见有人卸车的夸张动作。都后半夜了,这是卸什么呀把路都堵了?他想弄个明白,毕竟咱在这街面儿上住着,便走下梯子向马车缓缓踱去。嘿,我说,干什么的?他这个干字还没吐完,在路灯轻缈的逆光下,玉洁冰清的台阶路上,一层黑色呈草坪似的绒毛状,飞快向四处扩散。假设地面是一张纸,在纸中心用火柴点燃,火会沿着同心圆向四周移动,邝老五的感觉正是这样。

刚开始邝老五没弄清怎么回事,直到草坪蔓延到他脚下,发出吱吱拉拉的响声,他突然意识到是老鼠,好多好大的老鼠,他也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些彪形大汉在干什么!邝老五本能地破口大骂起来,操你大爷的,缺不缺德呀你。他抄起一把撮垃圾用的长把儿铁锨,挥舞着向马车冲去。没跑几步,只听啪啪两声枪响,火光四射,子弹嗖嗖从邝老五的头顶飞过。他咣叽扔了铁锨趴在地上,脸贴着地面,接着一串车轮轰鸣,伴着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还有赶车人狂妄的吆喝,咦——哈——,从邝老五眼前奔驰而过,顿时消失了。马车可以消失,老鼠不行。邝老五本想多趴一会儿,他怕有人抄后手,躲什么地方打他黑枪,只觉得背后一阵发痒,痒得钻心,原来一窝老鼠仓皇之下钻进他后脖领子。他噌地来个鲤鱼打挺蹿起来,撩开衣服跳着脚抖,欧买嘎,欧买嘎,我操你大爷的。他边抖边骂,把个清粼粼的后半夜搞得像说数来宝似的响起韵脚。

街坊四邻惊动了,既为两计枪声,也为邝老五。那年月响枪稀松平常,家家有枪说放就放,夜半枪声并不足怪。但随后邝老五的几句数来宝,让人觉得好像被打中了。于是窗棂初亮,唰一个,唰又一个。人们不在乎响枪,好奇的是挨枪的是谁。特别在这敏感时刻,莫非安东尼射杀了邝老五?喂,老邝头,你活着吗?蜜蜜花头一个推开窗户对跳脚的邝老五喊道。老鼠!我问你话呢,你个赤佬,装洋腔是吧?老鼠老鼠!汉多斯在一旁不耐烦,将一支空酒瓶甩下来,哗地在邝老五脚下散开。老五,你疯啦,钱斯基才是那个杂种的爹,你不用害怕。老鼠!嘿,你不能胡说,不能胡说,我不是那孩子的爹。钱斯基的小嗓儿也加入合唱轮唱。咔嚓,安东尼抽拉了一下手中的枪,横冲冲闯出门外。他把枪口架在邝老五头顶,发客油,老子四处找你,你以为脱得了干系,钱斯基和你儿子的狗鸡都得割下。老鼠老鼠!什么老鼠,你他妈装疯卖傻是吧?安东尼没明白邝老五的意思,心说哪儿还能没老鼠呀,咱水獭街就有,他店里还有老鼠夹子在卖。问题在于这根本不是一码事。水獭街的老鼠是家鼠,身材娇小见人就跑,破坏力有限。邝老五说的老鼠是马赛黑鼠与纽约土鼠的杂交品种,法国马赛港的黑鼠个头大食量大,繁殖力破坏力极强,而且不怕人。它们的后代至今仍活跃在曼哈顿的地铁和大街小巷,你吓唬它它盯着你,眼神儿叫你裆下发凉。

“有人在水獭街放了两大车老鼠!”邝老五这才从惊恐中缓过劲儿,声嘶力竭叫喊起来。谁放的?鬼才知道,两大车,两大车呀!如果将邝老五的叫喊比作摔炮儿,砸在地上还没响,现在不是流行让什么都飞一会儿吗,让邝老五的摔炮儿先飞一会儿。可水獭街等不及,已经乱了。

就在安东尼还想挥枪使横之时,水獭街已灯火通明。此地是美国最早使用电灯的地区之一。爱迪生公司当年在纽约建的第一座火电厂就在珍珠街,距水獭街仅四五条马路之遥。伴灯光轰亮的是此起彼伏的叫骂声,比如律师保尔森,他用严厉的口吻对钱斯基吼道:我亲眼所见,我家佣人也看见,这些老鼠分明是钻破墙皮从你家跑到我家来的。我的塔克西(指燕尾服)都被老鼠咬破了,没塔克西我怎么出庭,你家老鼠严重干扰了我的高尚职业,我要控告你,你必须赔偿损失。钱斯基则用小嗓儿仓促应战,怎么是我家老鼠,谁知这老鼠打哪儿来的,我的衣服不也被咬了吗,我找谁去?不管,反正我家老鼠是从你家来的,你就得赔!律师保尔森死咬不放。那谁赔我呀,水獭街房子都连成一片,中间只隔层木板,冤不冤那我。

话音未落,那边蜜蜜花的哭声已铺天盖地。要命嘞,我不活了,我衣服都被咬破的啦,我可怎么办呢?还有修道院的嬷嬷们,她们跑到马路上,个别者只穿着薄如蝉翼的内衣,白花花淌成一片,令人匪夷所思又无暇多想,她们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像一群胖胖的鹅仔在街上晃动。水獭街处女般清澈的凌晨就这样被老鼠开了苞,人们不过是老鼠的难民而已。

老鼠迫使人类当难民在西方史上早有发生,最深刻的当属黑死病。人们纷纷逃到乡下避难。正是那次造成三分之一欧洲人口灭亡的鼠疫,为文艺复兴时代的到来,还有科学的突破性发展,提供了客观条件。灾难往往是打破旧秩序的契机,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黑暗统治,一夜间在黑死病的劫难中分崩离析。水獭街这场找爹运动也被突如其来的鼠灾打乱,原有的稳定因此而风雨飘摇。

安东尼在猝然临之的灾难面前一派茫然,哪儿还顾得上割这个狗鸡割那个狗鸡。他店里的火腿,熏肉,和奶酪上面布满老鼠。安东尼只顾发狂地开枪乱射,乒乒乓乓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安美丽挺着肚子对她爹大喊,住手,你疯了,老鼠比子弹多,开枪管屁用!她哭泣着向邝老五求援,五叔啊,我怎么办呀?要说还是人家邝老五,虽然被子弹吓蒙,但很快就镇静下来。有些东西是胎带的,没辙,老辈儿经过太多苦难,都基因化了。他对安美丽说,丫头你稳住,听叔的。他让安美丽找来一只铁皮箱,把所有金银货契都放进去,四边再用火漆封牢,然后藏到阁楼上的隐蔽处。他对安美丽说,丫头,其他都好说,别让老鼠把房契啃喽,有这咱就能熬过此劫东山再起。接着他让安美丽把店里尚存的所有老鼠夹子都用上,能抓多少抓多少。再用大把石灰粉店里店外一顿狂洒,安东尼店里也卖石灰,生石灰呛鼻子的气味能阻止老鼠靠前,起码先把店面保住。邝老五自己也这么干,他家后院的牲口被老鼠吓得嗷嗷叫,尥蹶子,老鼠敢跟毛驴抢草料里的玉米高粱,比毛驴还凶。

不过也有个别现象。那个被解放黑奴嘎嘎咕,他住在钱斯基地下室的一间小屋,这里无窗无电。他用煤油灯,燃起是天亮,吹熄是天黑。虽已被解放,但嘎嘎咕仍习惯睡觉时睁一眼闭一眼,随时准备听老板招呼。钱斯基是他老板,刚才钱斯基与律师保尔森的争吵他已听见。他燃起灯,静静坐在床边,望着一群惊慌失措的老鼠堆积在墙角。他喃喃地说,在这儿待着吧,没事,他们不会到这儿来,我会照顾你们的。老鼠望着他,他望着老鼠,油灯下的影子像两个人在交谈。

嘎嘎咕屋里很暗,外面的天开始亮了。

水獭街的台阶路面正映出银色的晨曦。那光泽渐渐漂移,宛如女人蓦然回首的目光,越来越闪烁,越来越让人迷惘。水獭街的人们确实很迷惘,他们被突发的老鼠大军逼得发疯,魂不守舍,已到忘却时光的地步。今天的清晨算糟蹋了,既无炊烟,连刷牙的喉喽喉喽声都没有。人们嘈杂簇拥在安东尼店前,争相抢购老鼠夹子。然而,当他们发现所有老鼠夹子已被用尽,情绪骚动起来。人们涌向库房,欲抢安东尼仅存的石灰粉。石灰能防老鼠,你信吗?反正水獭街信了,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安东尼开始还试图抵抗,用手中猎枪维持秩序,开枪了,老子真开枪了!根本没人睬他。当必需品极度短缺时,市场就是传说,而定量或票证,要么明抢,则是必然结果。安东尼面对的是群恶狼,像餐馆老板丹尼尔,平日寡言少语,此刻像头活牲口跟安东尼叫板,发客油,再不开门我可砸了!他这一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全跟着哄,大有拆房填井之势。安美丽挺着肚子冲出来,根本没问安东尼,不由分说哗啦打开库房,拿吧,狗日的,有本事你拿。只见白烟飘过,众人散去,地上平添无数张牙舞爪的白脚印儿,凸显余怒未消。

3

但有人就没参加抢石灰运动。谁?钱斯基。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圆更亮?不知道没关系,拣知道的说。知道的就是这个钱斯基鬼心眼儿忒多。你仔细听,当律师保尔森臭骂他时,钱斯基的音调根本心不在焉。他不着急不上火,调门儿走上声入声,平平仄仄平平仄,总去那个仄的。钱斯基有怕保尔森之处,人家毕竟是大律师,纯种苏格兰,气势恢宏压人一头,但不全是。他心里有事,脑子没在这儿。他琢磨啥呢?机会,这小子永远在用本能寻找赚钱机会。你用脑子他用本能,区别是你累他不累,追求性高潮不易但乐此不疲,对钱斯基来说,赚钱就是性高潮。他说他跟安美丽没关系是认真的,他怎么会为女人承担赚钱的风险?嗓子很小很小,心却很大很大。他做梦都想当水獭街首富,把所有房子全买断,再返租给这帮臭丫挺的。每次收租时,要让全水獭街在他面前肝儿颤,把平日所有的盛气凌人,变成马粪再塞回他们嘴里。乞求吧哭泣吧,这些泪水简直就是美酒,一杯美酒一杯香酒一杯甜酒,喝了它准会让你醉透。

晌午时分,钱斯基一闪,轻飘飘落进安东尼的店里。此刻他的神情已不像阳痿患者了,眼里全无往日的恭卑,他甚至敢在呆若木鸡的安东尼面前,岔开五指夸张地梳理头发。怎样,让人抢了吧。安东尼如梦方醒,当确定眼前晃动的竟是小嗓儿钱斯基,一把揪住他脖领子,发客油,老子正要割你狗鸡呢。知道什么叫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吗?箭头强力已衰,连纱翼都刺不破。钱斯基一眼看透几近崩溃的安东尼,轻轻往他胸前一推,安东尼又咕咚坐回椅子上。

安兄,想发财不?

发个鸟,我都快破产了,我……

打住,说正经的。

发什么财?

钱斯基眼睛盯着安东尼,鼻孔一张一合,猛地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老鼠夹子。这种老鼠夹子跟安东尼店里的不同,个儿大,好像专为昨夜的不速之客定制的。欧买嘎,欧买嘎,苍天啊,神奇呀,在这灾民倒悬之际,漫说老鼠夹子,哪怕一只猫都让人热泪盈眶。水獭街的猫早跑光了,老鼠没来时挺热闹,嚎得像婴儿闹觉。老鼠真来了,都说养猫千日用猫一时,全没影儿了。也难怪,我要是猫我也跑,这么多老鼠,老虎来了也得跑。整编七十四师一水儿美式装备,孟良崮一役咋样?被粟裕的人海战术死死围住,七十四师就是猫,照样死翘翘。

安东尼的目光像强力胶,吧唧就粘在两个鼠夹上。他顾不上说话,动手就要抢。钱斯基居高临下地一哂,喜欢呀,喜欢拿走。说着把鼠夹塞到安东尼手上。他问安东尼,如果我卖给你,你肯出多少钱?安东尼说要多少给多少,这可是救命的呀。好,这么着,我卖你两毛一个。两毛?安东尼虽说要多少给多少,还是被这两毛吓一跳,因为雇个杂役才两块钱一月。那年月流行银币,百分之九十银加百分之十的铜,叫摩根币,一毛硬币今天的收购价超过三百美元。对,两毛!钱斯基的口气冰冷坚硬。我算过,你能卖到三毛一只,利润不算小喽。那他们再抢怎么办?不怕,你把这两个挂在橱窗里当广告,让他们先交钱后取货不就齐了,天黑前我准时运到。钱斯基一钉一铆向安东尼交代,一听就早计划好了。肯定准时?肯定。你要坑我我绝对毙了你!安东尼哗啦了一把枪栓。钱斯基顿时板起脸,去去去,把你这破玩意儿扔一边去,我可把话说清,安美丽的孩子绝不是我的,谁都知道那是老邝家的种,等那小子从查里斯港回来一审就清楚了。你安东尼要想做这笔生意,找爹的事必须跟我无关,否则白白您呐!哎哎哎,安东尼一把拽住钱斯基,别介呀,我也没说是你呀,都他们起哄,没问题,这孩子从此跟你无关。你保证?我保证。说着安东尼又哗啦了一把枪栓。习惯了。

奇怪,钱斯基怎么会有老鼠夹子?有个大文豪说过,他是利用别人喝咖啡的时间读书写作的。钱斯基则是利用别人吵架抢石灰的时间做生意的。从发现老鼠的头一秒钟他就觉得蹊跷,这是个局,但不像打冤家,难道整条水獭街都得罪你了?肯定跟钱有关,肯定哪个王八蛋憋着坏,与其说要毁水獭街,不如说想火中取栗赚黑心钱。既然能弄来这么多老鼠,就一定有回马枪,回马枪是什么呢?钱斯基没想透,直到看见安东尼店前那些呜哩哇啦的白脚印,他豁然开朗。卖货!一定要卖杀老鼠的货,八成就是老鼠夹子!想到此他脸一阵潮热,像女人闹更年期。接着又亢奋起来,心咚咚跳,八十,九十,一百,咣,那种感觉正像射精,一泻千里浑身松软。他逆流而动拔腿就跑,卖货人肯定就在附近,他的货八成囤在码头,正一边观察水獭街一边伺机而动。要赶在他下手前截住他说服他,堡垒必须从内部攻破,由自己代理比陌生人操盘更可靠。再加上现金买断一把一利索,应无问题。至于说如何推销,钱斯基也想妥了,他算计之精堪比苹果电脑爱疯手机,就让安东尼卖,先收钱后取货,把丑话都说头喽,钱一到手还怕■啊。

4

不难想象,接下来水獭街到处是老鼠夹子,屋里屋外,就差被窝里了。千万别光脚下地,弄不好把你大脚豆儿夹了。刚开始还有点儿意思,时不时听到绷簧的砰砰声。有的老鼠只夹到尾巴,拖着鼠夹满街跑,哗啦啦响,很酷很暴力。但过些时日,平静多了,老鼠是一回事,老鼠夹子成另回事了,人家不大吃了,闻闻夹子上的酸奶酪扭头就撤,有的甚至还面带微笑。就好比大兵团作战,重型火炮覆盖之后,对方阵地依然有人朝你卖萌做鬼脸儿,气人吧。

这让水獭街十分郁闷,花钱没消灾,不坑爹吗?人们先是路人以目,表达无奈,随后忍不住纷纷议论。修道院的神父说,根据《圣经》,我主为万王之王,就是说,万物皆有王,老鼠也有,只要抓到鼠王,何愁鼠患不灭?神父多少有精神领袖的意味,语调悠长,西方文明本身就有擒贼擒王意识,这跟中国很像。于是马上有人见证说,没错,我见过,个儿头很大。是啊,我也见过,像小猫那么大,一跳老么高。还是钱斯基的解释最专业最完整,一套一套的,虽然他不是天主教徒,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为神父的话添加注脚,他说,众鼠以鼠王为尊,如抓到鼠王,就往它屁眼儿里灌西班牙辣椒水,再把屁眼儿缝死,然后放掉。放掉,为何放掉?不懂了吧,辣椒水排不出鼠王就会发疯,然后拼命撕咬同类,众鼠见鼠王崩溃便一哄而散,必离开此地逃往他处。哦,是这么回事。

邝老五不屑,对钱斯基嗤之以鼻,心说他这套说辞肯定是偷自己的,记得以前跟他提过,只不过这小子把煤油换成了西班牙辣椒水。其实邝老五打一开始就不看好老鼠夹子,纯属八面儿风,花头土,肯定不灵。你想,老鼠看到同类被活活夹死,换你你还敢碰吗?关键这批老鼠夹子来路不正,昨天为钱斯基押车的小子,腰里别着左轮儿,就他,不正是头天夜里朝自己开枪的主儿吗?眉眼虽没看清,但轮廓,尤其声音,丝毫不差,他那声‘咦哈’这辈子忘不了,满口乡下土腔,一听就听出来。你说,多丫挺的呀,先放老鼠再卖老鼠夹子,忒损了,比土匪打劫还坏,打劫劫一个,可你把整条水獭街都毁了。再说这帮洋人,安东尼,钱斯基,有一个算一个,神马玩意,昨天还装可怜求老子帮忙,嘿,转眼跟土匪搭伙了,鞍前马后帮人家推销老鼠夹子。洋人都一路货,骨头里是匪,跟咱绝不是一种猴儿。鼠王又怎样,抓住鼠王其他真会作鸟兽散?鬼扯。

可事情比想象的还糟。老鼠夹子不仅未能根绝鼠患,还产生了新问题:死老鼠,谁来清越来越多的死老鼠?平日水獭街有收垃圾的。每天清晨各家把垃圾堆在路边,等专门收垃圾的马车摇铃统一收集。但这些天人家不来了。为啥?谁都知道水獭街闹鼠灾。除急茬儿业务不得不,送电报的,救护的,要账的,其他能不来则不来,特别是收垃圾的,坚决不来!满街死老鼠,谁知有病没病,染上算谁的?甭管怎么央求,说垃圾堆成山了,人家就不来。这种情况越来越令人不安,天儿热,水獭街的空气一天天厚重起来。那位神父忍不住派人询问,以上帝名义云云,可这帮收垃圾的都是异教徒,根本不吃这套。人家心说,我掏垃圾我怕谁呀。社会底层自有社会底层的特权,哪儿都一样。

律师保尔森又在当街发火,他的狗脾气越发与日俱增与时俱进。我非起诉不可,纽约市政府玩忽职守,违反宪法修正案第十四条,剥夺我们纳税人享有社会服务的法定权力,大家要联署,联署!他说联署时,蜜蜜花捂着鼻子从旁走过,哎哟哟,保大律师呀,没等打完官司水獭街早死光了。你们都说抓鼠王,去抓呀。还有清垃圾,大家轮流,要你们男人做啥,关键时得顶住,顶住。蜜蜜花故意把顶住二字咬得真切,说完还哧哧笑出声。轮流?怎么轮,难道让我清垃圾?律师保尔森用手指着自己鼻子,惊讶得吊起眼角,像《野猪林》的林冲。安东尼又耍老一套,赚点儿钱底气又旺盛起来,摆出老大的范儿。这样吧,咱不等了,各家各户出钱,雇人清死鼠。雇谁呀,你说得简单,花多少钱也没人干!丹尼尔毫不买账。管儿工汉多斯冷不丁冒出一句,让嘎嘎咕干呀,他干不过来钱斯基可以帮他嘛。汉多斯死活跟钱斯基不对付。对对。周围有人附和着。钱斯基一听急了,他当着众人不敢摆在安东尼面前的谱儿。别别别,我说老几位老几位,嘎嘎咕绝无问题,我让他干,而且我出两份儿钱,嘎嘎咕那份儿我也出,这行了吧?汉多斯望着地面不抬头说,那也不行,嘎嘎咕一人肯定干不过来,多出一份钱管蛋用,人手不够还不是白搭。够啊,有人那。钱斯基眨么着眼儿说。

谁呀?

邝老五啊。

邝老五?

这方面你不得不服,甭管多急的事,钱斯基总有辙,胸有成竹,说话的气口透着瓷实。他接着说,邝老五算戴罪之人。戴罪?对呀,他儿子不是把安美丽肚子搞大了吗,咱跟他这么说,让他戴罪立功,要么抓到鼠王,抓不到鼠王就得清死老鼠。如果答应,他儿子可以免罪,否则严打。你们放心,中国佬都顾家,为儿子啥罪都肯受,一定会干。钱斯基心说,哪那么容易抓到鼠王,让这个中国佬撅着屁股干吧。什么,免罪?你以为法律是儿戏吗?如果属实就必须起诉。律师保尔森汪汪叫起来。我知道,知道,咱不得先让他把活儿干起来,其他再说嘛。钱斯基的小嗓儿很像公鸡打鸣儿。

不知这算不算规律?好事是一层层往上走,比如进贡。百姓进县长,县长进省长,省长再进给皇上。坏事呢,一层层往下走。上级让掏厕所,一连二排把厕所掏干净!连长想必不去,叫排长去。排长不去让班长去。班长当然也不想去,就叫士兵去。此时此刻,邝老五就是士兵之一,另一个是嘎嘎咕,他俩算垫底的。按说邝老五比很多人富有,有金条,产业,骡马大牲口。但不知为何,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条普世真理在中国佬身上就不灵,财富跨不过种族门槛,钱未能给邝老五带来应有的社会地位。当邝老五听到水獭街做出让他和嘎嘎咕清死鼠的决定时,格外愤怒悲怆。他不理解,被解放黑奴嘎嘎咕本是钱斯基的人,愣拆开跟他搭伙。为何钱斯基这小子出两份钱就能以赈代工,他却不行?最让他气不过的是,明明钱斯基和安东尼是水獭街的败类,他俩暗中勾结土匪流氓发鼠难财,反倒以功臣自居对他指手画脚,逼他干最脏最危险的活儿。邝老五一下没忍住,七窍生烟八孔喷血,咣啷扔掉手中的铁锨,当着众人面儿,用流畅的粤式英文破口大骂,操,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这老鼠夹子咋回事?昨天放老鼠今天就弄来老鼠夹子,怎么这么寸?分明是串通贼人糟践水獭街,你俩必须给个说法儿!

邝老五这番话让水獭街咯噔停了一下,就一小下。人们交汇的眼神还没轮过一遍,钱斯基便发话了。他的窄脸带着与生俱来的悲情,好像受到伤害,又像要伤害人,难以捉摸,那副小嗓儿像歌剧中的咏叹调,充满叹息的味道。我说老少爷们儿,你们可听见了,我为水獭街屯来老鼠夹子,现在倒落下话瓣儿了,我,我冤那我。安东尼,安兄,你得替我做主,我这是赔本做生意,连吆喝都没赚着啊。我要跟歹人勾结,立马挖坑埋了我,对,绑十字架烧也行!

跟真的似的,钱斯基玩儿起山寨版煽情,搞得人情浮荡。安东尼用枪顶住邝老五的胸膛,发客油,长本事了你,连老子都敢骂。你他妈给老子说清楚,我怎么勾结贼人了,要拿不出证据我非毙了你!是啊,你说他勾结外人祸祸咱水獭街,证据呢?这还要什么证据,不明摆着吗。邝老五试图辩解。

那不行,没证据怎么信你?

是啊,没证据你做啥这样说的啦。

你到底清不清死老鼠?

对呀,我们不说别的,只说清垃圾。

对,只说清垃圾!

少跟他废话,抽丫的。

邝老五这才意识到自己正陷入重围,心里一下毛了。他想缓和语气进一步说明他的证据,即那个向他开枪的乡下人,可水獭街并未给他额外的机会。律师保尔森跨前一步走到他面前,向身后人群一挥手,表示制止说,听着邝老五,我想你一定没弄清问题的严重性。是这样,有人要向移民署告发你儿子,说他违反《排华法案》与白人女子通奸。对你来说这不像好消息,对对,完全不像。假如罪名成立,他很可能被发配到内华达州挖矿。不过这事被我压住了。放心,如果你肯帮大家个忙,跟嘎嘎咕清理街上的死老鼠,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摆平官司。咱都是街坊,你放心,不会见死不救的,现在选择在你,给句话吧?

邝老五的头嗡一下蒙了,浑身血液充满每根毛孔,随时可能崩裂。他的泪水突然奔涌而下,冲刷着变形的面孔,又落在光洁冰冷的水獭街上。他清楚安美丽的孩子是谁的,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反抗的本钱。本想二十年人情能帮他挡过去,他想过,安美丽的孩子一出生,男孩一般像娘,看不出老中老外,只要安美丽不说就没事。要是丫头,长得再像爹,也有办法,让修道院的嬷嬷接生,生出来放在她们的育婴堂,不接回家,就说孩子死了,再多捐给修道院些钱就行。可现在一切都在落空了,二十年人情算个■,乱世无情,人也好国也罢,叫人拿住就是奴隶,水獭街的日子看来是过到头了。想到此邝老五长舒一口气,像做肺活量测试,非把气吐尽才算到位。他的泪水戛然而止,连流出的都在往回吸。他眨眨眼,让血色重归凸凹的脸庞。他犹疑地问:那,我抓到鼠王呢?好啊,抓到鼠王就不再让你清垃圾!说话算数?向上帝发誓!言罢律师保尔森还对众人喊道,你们说行不行?行。行。

有一点要说明,安美丽是后来才知道邝老五必须清死老鼠这件事。她二话没说,抄起安东尼的猎枪就往外闯,被她爹一把夺下来。你疯啦,我可跟你说啊,别胡来,钱斯基对咱可有用,再说孩子毕竟不是他的!安美丽没搭理他,空手直奔钱斯基,上去就一顿嘴巴,边打边骂。你个王八蛋!噼里啪啦。提起裤子你就不认账是吧?噼里啪啦,一顿狂抽。安美丽可绝对不宅,该出手时就出手,打得钱斯基满地找牙。钱斯基说不出道不出,打得过打不过都不敢还手,再流产闹出个人命,安东尼还不一枪崩了他,只得干挨着。打完钱斯基安美丽找到邝老五,非要跟他一块儿清垃圾。可不敢呀丫头,把邝老五吓一跳。你跟我清不等于承认这孩子是老邝家的,他爹还敢露面儿呀?你放心吧,五叔对付得了。邝老五拿定主意,决不让安美丽参与此事,他自己能忍,实在不行豁上这条老命,不图什么婚娶,只求儿子,安美丽和孩子平安,不吃官司,不染鼠疫。

5

水獭街地处曼哈顿南端夹角,地势平缓通直。当太阳在静悄悄的黎明冉冉升起,一会儿便能穿透整条街的石阶路面。石阶路也称台阶路,是用砖头大小的花岗岩一块块铺成的,阳光照上去的感觉与柏油路不同,柏油路不闪烁,而台阶路质地坚硬,光线打上去会有金属般的反射,颇具舞台效果。在这样的舞台上,水獭街的清晨似乎正重归于常。邝老五嘎嘎咕一前一后赶着马车,那时车轮还不是胶皮的,是铁箍儿的,碾过台阶路面会发出晶晶刚刚的响动。邝老五使唤长把儿铁锨的感觉十分独特,嘎嘎咕比不了,后者是七零八落,前者像倚声填词,沿某种长短调式,先急促,再沙的一声展开,最后哗地收官,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每铲都结结实实。虽然鼠患未消,但邝老五的长把儿铁锨还是给水獭街带来些慰藉。蜜蜜花又开始隔着大老远打招呼了,这女人有点儿二百五,只要有钱花有男人睡,天塌下来也不吝。她冲邝老五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老邝头,你宝贝儿子啥辰光回来?我想死他的啦。

你有病的啦。

邝老五没骂出声,因为蜜蜜花的问话正捅到他心窝上,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根本顾不上还嘴。这是他的心病,他就怕儿子此刻回来,要看见老爹为他整天撮垃圾捡老鼠会什么感受?他的暴脾气肯定受不了,后果不敢想!现在关键的关键是尽快摆脱这桩倒霉差事,等儿子回来另谋他策,该关张关张,该卖店卖店,不能听任这帮洋人,特别是王八蛋钱斯基,再往咱头上套马嚼子,惹不起走得起,还是那句话,人也好国也罢,让人拿住就是奴隶。不是抓鼠王吗,好吧,你说鸟兽散就鸟兽散,反正鼠王啥样谁也没见过,就朝大个儿的给他找,等老子抓着鼠王看这帮王八蛋还说什么,你大爷的。所以每次卸车邝老五都格外留神,用铁锨一点点把垃圾往下扒拉,心说抓不着活的碰只死的也好,只要有大个儿的就不怕逮不着。卸车就是把垃圾卸在低洼处。曼哈顿岛的发展中有条成功经验就是围水造地,既解决了建筑与生活垃圾的堆放,又能造地,地是钱,造地就是造钱,把原本处理垃圾的纯消费变成地皮生产,真可谓变废为宝一箭双雕。邝老五他们卸车之地就是后来倒塌的世贸双塔处,距水獭街仅两三个路口,前不久重建世贸的工地上挖出了沉船,当年为造地什么都填,连废弃的船只亦不例外。

这天嘎嘎咕正噼里啪啦卸车,他小子一身蛮劲儿,牛犊子,这锹下去再一锹尚未落地,就听邝老五一声大吼,停,打住!嘎嘎咕一愣,赶紧住手。只见邝老五噌一下跳下坑。垃圾坑一人多深,散落的垃圾堆成一个斜坡。邝老五一直下到斜坡最底处,用铁锨三扒拉两扒拉,接着拾起一只硕大的死鼠。这老鼠个儿不小,头朝下,邝老五垫张纸掐着尾巴,怎么也得一尺多长。其实这么大的老鼠在今天纽约地铁或老建筑里时有所见,不新鲜。但当时在水獭街以至整个曼哈顿岛,还是破天荒地离奇,叹为观止。它们是今天纽约老鼠的第一代移民,就像安东尼钱斯基包括邝老五,是第一代移民一样。

邝老五眼里闪着泪光,调门儿升高了半度,你大爷的,我操你大爷的,真他娘让老子给撞上了,还真有这么大的老鼠,这不是鼠王啥是鼠王,看这帮王八还说什么!他坐在马车尾部,嘎嘎咕赶着车往回走,就听邝老五一路这么嘀嘀咕咕没完没了,刚才说人家蜜蜜花有病,他也快了。嘎嘎咕本想回他一句,几次话到嘴边,嘴唇都动了,还是没张口。他这人平时无话,人们跟他说话都是让他干活,嘎嘎咕干这个,嘎嘎咕干那个,只要把事干好也就没人搭理他,看来习惯成自然,归了包堆嘎嘎咕也没把想说的说出口。

当马车经过安东尼店门口时,他正扎着围裙戳在路边儿。见邝老五和嘎嘎咕越来越近,安东尼本能地退后几步,毕竟是垃圾车,空车也有味儿。他本想马车会像往常一样从他眼前穿梭而过,没想到伴着邝老五的吆喝,哦哦,吁吁吁,车子愣在他眼前一寸多点儿的地方停住了。安东尼很生气,捂着鼻子刚想发作,只听砰一声,一只巨大的死鼠落在脚下,吓他一跳。

欧买嘎,这,这是,鼠王?你抓到鼠王啦?

你以为呢?让你开开眼。

邝老五本想示威示威,没打算说这是鼠王,毕竟非自己所抓,底气不足。当发现安东尼认真了,索性顺着话茬儿往下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没想到安东尼哇地大叫起来,欧买嘎,邝老五抓到鼠王啦,欧买嘎,抓到鼠王啦!这一喊让邝老五措手不及,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往下圆。眼见人越围越多,大家都为这只死鼠的个头儿惊叹不已。这时,只听钱斯基的小嗓儿,像清水中滴了滴墨汁,出现了:这不算,死的不算!呸,放你的屁,凭啥不算?安美丽一口啐过来。是啊,凭啥?大伙儿不解。死的怎么灌西班牙辣椒水?再说鼠王鼠后是一对儿,抓到一对儿才行,否则另一只马上接替鼠王位置,还不是白搭。钱斯基一环套一环,连环套,让众人哑口无言。邝老五真想朝钱斯基的窄脸上抽一鞭子,他强忍着这口气。管儿工汉多斯还是死活跟钱斯基过不去,他问,照你意思老邝头的垃圾车得拉一辈子喽?我可没说,这是你说的。钱斯基连忙强调。是啊,你今天说清楚,鼠王到底啥样,别变来变去都是你的理。安美丽不依不饶。钱斯基开始紧张了,额头发潮。他坚持说鼠王是一对儿,边说边暗中踩了一下安东尼的脚。安东尼马上大嚷道,散了散了,都散了。要抓抓一对儿,否则不算。

嘎嘎咕抖着嘴唇,终于对邝老五小声憋出一句:五叔,咱走吧。

6

十八世纪英国牧师马尔萨斯认为,人类的供给按线性增长,而人口上升则以几何级数增长,因此必须用极端手段,比如禁欲或屠杀,来防止人口爆炸。马尔萨斯是悲观者,悲观的人易动杀机,要么杀别人要么杀自己。可水獭街何止悲观,都悲剧了。面对鼠口爆炸,什么屠杀手段都试过了,遗憾的是,要想解决鼠患,看来只能在降低鼠口的同时学会面对现实,人类的适应力是很强的。

像餐馆儿老板丹尼尔,人们在争论那只死鼠时,他正忙着开门营业。有个伙计患病没来,他只得自己顶上。刚做好一锅纽约浓汤,就听噗一声,有只老鼠从天花板掉进了汤锅,把丹尼尔气得冲着大门骂娘,发客油,发客油,还不如放把火烧光水獭街,一了百了的痛快!骂归骂,怎舍得泼掉这锅用鲜蚝干贝熬成的浓汤?他悄悄把死老鼠裹巴裹巴扔掉,加大火,拼命用汤勺在锅里狂搅,好像多搅几次就能将噩梦搅掉,就能让内心平静。一只老鼠坏一锅汤说的是平时,真闹起鼠灾来,慢说一只老鼠,十只未必坏得了一锅汤,啥叫适应力,这就是。丹尼尔骂娘时邝老五恰从门前走过,心里还在生钱斯基的闷气,听到丹尼尔的骂声不禁也随了一句,没错,烧光了算,一了百了!邝老五肯定没想到,他发现的这只死鼠,就像扣动的扳机,正将水獭街的轶事轰上末路。

钱斯基的心情也非常不爽。尽管安东尼刚才帮他驱散了人群,他还是对安东尼充满抱怨,觉得他废物点心。在钱斯基心里,水獭街的人都废物点心,但当下以安东尼为最。该死的,非让老子把话点透吗?钱斯基当机立断把安东尼叫到丹尼尔餐馆儿的一角,正值午饭时间,他问丹尼尔,今天什么特价?纽约浓汤。好,两碗纽约浓汤,两个三明治,算我的。接着便开始教训安东尼。安兄,我说你是真傻假傻?安东尼一头雾水,他已习惯钱斯基的出言不逊,为赚钱得拼命忍着。没等回答钱斯基又问,安兄,你想不想把店面扩大一倍?

想啊,做梦都想。

那好,不出数月我让你梦想成真。

真的吗?

钱斯基的语气于是深沉起来,听着安东尼,从现在起,你绝不能再提鼠王二字。为什么,邝老五今天抓的不是鼠王吗?傻呀你,邝老五抓到了鼠王还会清垃圾吗?你没发现自清垃圾以来,他洗笼的生意一落千丈,谁会找个撮死老鼠的人洗衣服?对呀,安东尼如梦初醒。我料他撑不了多久,最多俩月必关店。到时咱照死了压价,把他的产业拿下,你就在隔壁,店面不就扩大了吗?可我,拿不出这么多钱呀。安东尼沮丧道。别急,我来买,然后让你白用三年如何?此话当真?当真,但你必须帮我把他的店拿下!钱兄,你说怎么干?安东尼一激动,连“钱兄”都用上了。这样,以后邝老五无论抓到多大的老鼠,甭管死活,是不是一对儿,绝不承认是鼠王。那别人提怎么办?听我的,跟着我说,你只管掌控局面,把你宝贝闺女管好,还有汉多斯,别让大家跟他们走,有把握吗?有,绝对有!好,就这么说,咱以汤代酒,为合作干杯。干杯!说完二人将碗中浓汤一饮而尽。

差不多与此同时,嘎嘎咕一步三顾走进邝老五的洗笼。洗笼空空荡荡,室内陈设基本是中国式的,能让你想起老北京的湖广会馆。大堂一角供着关公关老爷的塑像,下有燃香,奉着四时鲜果。纽约的广东人开店必供关老爷,至今如此,谁也说不清究竟为何?邝老五好奇地问,有事儿吗?因为这是嘎嘎咕第一次来他的店。嘎嘎咕没搭茬儿,一直走到离邝老五很近,几乎连呼吸都能感觉得到才说出一句,五叔,到我那儿坐坐。你那儿?邝老五没明白啥意思。我有东西给你。什么东西?邝老五的话没问完,嘎嘎咕已转身走了。他只得跟着,一直跟到嘎嘎咕那间黑糊糊的地下室。下楼梯时邝老五就觉得嘎嘎咕屋里有动静,扑扑响。直到嘎嘎咕点起煤油灯,屋里开始光亮起来,哎呀!邝老五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陋室一角,一群老鼠正涌泉般上下翻滚。地上有条石灰撒出的白线,嘎嘎咕在西,老鼠在东,嘎嘎咕可以跨过去,但老鼠并不跨过来,它们到线即返,无一例外。关键是这群老鼠中,有几只身材巨大,远大于邝老五早晨捡到的那只死鼠,它们动作敏捷,与其他无异。邝老五恍然大悟,难怪嘎嘎咕对自己找到死鼠很不以为然,原来如此。你是说,这都是给我的?嘎嘎咕点点头。还有别人知道吗?嘎嘎咕摇摇头。真没有?嘎嘎咕又点点头,很确定。邝老五一阵激动,顿觉眼眶发热,他攥着嘎嘎咕的胳膊,不断在他肩头拍打,啪啪作响。

原来嘎嘎咕竟有训鼠的本事!他来自南部港城新奥尔良,当年是通过约翰布朗开辟的“地下铁路”逃到了北方。新奥尔良曾是法国殖民地,每天有无数马赛港驶来的船只泊岸。像水獭街这种老鼠,嘎嘎咕早见过,不新鲜。那时他是奴隶,住牲口棚,天天与鼠为伍,面对根本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奴隶主,嘎嘎咕对老鼠的情感比对人深。他能从砖缝儿中提取碱盐作诱饵,吸引老鼠就范,因为老鼠打洞不光为通达,也为摄取砖石中的碱盐维持骨质硬度。那时嘎嘎咕把与鼠交流作为情感的寄托,人类饲养宠物必源于最初的寂寞。不久前当他突然被水獭街的老鼠从梦中惊醒时,没有惊慌只有慰藉。从那刻起他重操旧业,跟老鼠逗闷子。当得知邝老五的遭遇后又开始养鼠。在他看来,白人都聪明过了头,什么鼠王不鼠王,你要多大老鼠他就能喂出多大老鼠,眼前这几只大老鼠就是专为邝老五喂的。在嘎嘎咕心底,邝老五是同类,跟奴隶差不多,奴隶未必能解放自己,但不乏彼此同情。虽然他并不信白人会兑现承诺放过邝老五——主人对奴隶不存在诺言问题,但还是想帮邝老五碰碰运气。

嘎嘎咕转身,把早编好的笼子从床下取出,正要将老鼠装入,被邝老五一把拦住,小心,被老鼠咬伤会出人命的,等我找几个空酒瓶,把瓶底儿打掉再灌进糯米浆,老鼠进去会被粘住,咱就能抓活的了。邝老五讲得认真,只见嘎嘎咕已跨过白线,把老鼠像玩具似的一只只抓进笼里,看得邝老五瞠目结舌。拿去吧五叔。嘎嘎咕举着笼子说。邝老五欲接,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嘎嘎咕,麻烦你给五叔再装一笼。再装?大的就两只,没了。小的也行,越多越好。嘎嘎咕糊涂了,你要小的干吗?别问了,再给叔装一笼,没准儿用得着。

7

水獭街的午后安静懒散,跟人一样,也有打哈欠的时候。斜阳像催眠曲一样轻盈缥缈,挠痒痒般缓缓蠕动,一抓金儿,二抓银儿,三抓不笑,是好人儿,所有温厚缠绵的想象都可用来勾画这个时刻。微风吹过,扬起安东尼店前的幌子,钟声回响,洗沥着时光的浮尘,这些看去都非常偶然,漫不经意,然而很多刻骨铭心的轶事正因为偶然或漫不经意才越发不可收拾。

当邝老五和嘎嘎咕还在梦想如何石破天惊之际,一辆电报局邮差的自行车咣地停在邝老五洗笼门口,邝老五电报!那时纽约送电报的情景与十多年前的北京完全相同,甚至连邮差制服的色彩都一模一样是绿的。当发现无人回答,邮差又大喊一声,邝老五电报!仍无人知应,因为店里压根儿没人。这种情况很常见,于是邮差转身去敲隔壁安东尼的门,正撞上安东尼在店前徘徊。接下来当然是安东尼代签代收,电报从邮差之手转到安东尼之手。

要在往常这不算什么。邝老五的儿子常出差常来电报,安东尼替他代收也并非首次,但今天不同。今天是在钱斯基找他谈过话后发生的,是他肩负重任,要把邝老五的店拿下的前提下发生的。其实就在邮差碰上他的时候,他正悄悄用步伐丈量邝老五店面的宽度。令他意外的是,邝老五的店面竟比他的还宽出两尺,租店就得宁短一尺不窄一寸,真是机会难得!此刻安东尼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想拆开电报看,又怕留痕迹。想来想去,还是找到钱斯基。钱兄,这是刚接到的电报,邝老五的。好啊,我也听到邮差的喊声,安兄,看来你终于开窍了!钱斯基赞赏着接过电报,想都没想就在封口上洒了点儿水,再用烙铁一熨,信封就开了。电报来自华盛顿特区,内容是:

父亲大人在上,儿明日返家,特告。

这是邝老五儿子的电报,明天他就回水獭街!安东尼不辨喜忧,只盯着钱斯基看。钱斯基眉头轻锁,慢慢把打开的信封重新封好,思索片刻才冷峻地说,我看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借这个机会跟邝老五摊牌,就说有人正举报他儿子与白人女子通奸,一旦回来必抓进监狱,让邝老五立即把店盘给我,然后带儿子远走高飞!安东尼听罢面露迟疑,清垃圾咋办?死心眼儿啊你,没他水獭街不活啦?那他会不会跟咱玩儿命,这老家伙可死倔?安东尼仍有踌躇。钱斯基不屑地瞥着安东尼,玩儿命?卖店才是他最合理的选择,有出路就不会玩儿命,莫非他敢杀人,要么把水獭街点了天灯?放心吧安兄,这小子不卖店咱就真举报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卖就抢,中国佬要敢玩儿命,世界早不是今天这样了!律师保尔森不会管他,汉多斯更成不了气候,说来说去还是你那宝贝闺女,不过想必她也闹不出花儿来。

车鸣将空气撕碎,撒落在谧静的尽头,水獭街被长长的斜阳拧得变形。

邝老五手提鼠笼,他怕遇到人,特意四下瞄了瞄,直到附近空空荡荡,尤其是安东尼,并未站在店前,才赶紧往家走。他想过,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轻易将王牌祭出,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让他们无话可说才行。可是命运往往在不经意中就已定局,世界毕竟不是人类创造的,是人类属于世界而非相反,不能谁想怎样就怎样。当邝老五迈进自家的店堂,在他觉得足够安全的地方,只听咣一声,迎面与正在店中等他的安东尼钱斯基撞个满怀,一对二,六目相视,鼠笼,鼠王,人,一切都赤裸裸无法回避。邝老五怔住了,他俩怎么在这儿?紧接着便发现了安东尼手中的电报。他的心开始坦然下来,像扬起的床单,在缓缓平整地飘落。

对于安东尼和钱斯基来说,情景类似,他们的目光顿时被邝老五手中的鼠笼吸引。安东尼本想以送电报为借口,忽悠邝老五。当他看到鼠笼鼠王,电报之事早置之脑后,攥电报的手停在空中,雕塑般一动不动。

钱斯基则为之一震,他第一感觉是,这两只鼠笼很眼熟啊,我肯定在哪儿见过!他一时想不起来。同时他深感诧异,邝老五这么快就能抓到如此巨大的一对儿活老鼠,大到不承认是鼠王怕都不行,众口铄金,你很难说服别人。他绝望了,瞬间的崩溃感让他恨不能一把夺下邝老五的鼠笼,但克制住了。靠自己是打不过邝老五的,安东尼真会全力相助吗?自古华山一条路,看来只能将威胁进行到底,用邝老五儿子要挟邝老五,以此虚化鼠王的重要性,除此别无他途。

不难想象,这一刻洗笼里的气氛异常紧张,如果这是一张弓弦,可以听到砰砰的响声,空气仿佛凝滞了,整个世界像块琥珀被终结了,像幅油画被装框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

还是邝老五带头打破沉默,比较而言,他看去心态更平稳,狭路相逢比的就是心态:感谢二位光临,有什么可以效劳吗?他边说边向前直行,不绕道,逼安钱二人在最后一秒钟朝两侧躲闪,像被检阅似的看着他从中间通过。邝老五的问话首先惊醒了安东尼,他情不自禁地叫嚷起来,欧买嘎,你抓到鼠王啦,你丫牛啊邝老五,这回真抓到鼠王啦,上帝呀,欧买嘎!钱斯基在一旁连忙咳嗽一声,安兄,你忘记你干啥来了吗?快把电报交给邝老五吧。安东尼恍然大悟,对对,邝老五,这是你儿子的电报。我儿子?你怎么知道是我儿子的?邝老五微笑着。安东尼马上意识到说走了嘴,尴尬地补充道,猜的,猜的。其实邝老五一看到安东尼手中的电报就知道是儿子来的,电报是为安美丽的,儿子想向安美丽通报行期,又不能直接给她发报,所以由邝老五转达。邝老五打开电文,哟嗬,安兄真能掐会算,电报的确是我儿子的,他明天到家,谢谢二位带来的好消息。你儿子明天回来?是,明天。他,我意思是,他还行吧?安东尼有些语无伦次,就像他混乱不靖的心情一样。钱斯基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安东尼,关键时刻掉链子,不中用的玩意儿!他推开安东尼走到前面,与邝老五相隔一张条案,上面放着鼠笼和那封电报。邝老五立刻注意到对方阵脚的变化,预感真正的交锋正在到来。他静下心,以不变应万变等对方出牌。他决定先不开口,等他们都说完再表态。令人意外的是,钱斯基的小嗓儿竟完全消失了,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颇具弹性的男高音。细品之下,他与安东尼的浑浊交相辉映,怎么听怎么像男声重唱,比如威尔第的歌剧《弄臣》。

老五,你看着可够稳的。

够稳,够稳的。

你没听说吗,有人把你儿子告下了。

告了?告了告了。

他明天一到就会被移民署抓走。

你说说,你看看。

这真让人遗憾,街里街坊的。

真是,这么多年。

你别急老五,我一定能帮到你。

说得是,能帮就帮。

你把店盘给我,我帮你和儿子带着钱逃走。

对对,逃走就没事儿了。

我保证你们爷儿俩的安全。

那当然,那当然。

你放心老五,我不会少给你的……

钱斯基刚说到这儿,邝老五打断了他:我的店不卖。你说什么?我说我的店不卖!邝老五终于弄清钱斯基的真正意图,他竟然琢磨自己的店!想到此邝老五悲愤交加,怒火怦怦往上拱,心说老子砸锅卖铁,放把火烧了它,也不卖给你这个畜生,要不是你,我何至落到如此地步,还说有人告我儿子?除你这个王八蛋谁能干出这种卑鄙的事儿。邝老五的脸通红,愤怒是一种能量,一种催化剂,它能将情绪变成动能,当人具有这种动能时,任何道理与利害均不值一提,甚至生死皆不在话下。钱斯基从邝老五的眼中体尝到某种与以往不同的元素,正因为不同,使他失去判断,无法推测这种元素的意义及后果,他决定沿原有的思路往下说。邝老五,我这是为你好,是想帮你,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啊。邝老五的嘴角往下一滑,像那种戗火式的不屑一顾。他对钱斯基说,你姓钱的说抓鼠王,我抓到了。你非说要抓一对儿,我也抓到了。太阳落山时正好大家下班,我会告诉所有人我抓到了鼠王,从明天起老子就不清垃圾了,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吧?说完邝老五笑出声儿。他想过,如果钱斯基告了他儿子,就让儿子带着安美丽离开水獭街,离开这毒蝎小人。天下之大,这里的世界虽无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美国是个广阔天地,在哪儿都能活下去。邝老五的嘲笑让钱斯基找不着北,他没想到邝老五如此不逊,一个卑微到几乎算奴隶的人,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嚣张。他忍不住亮出獠牙,邝老五!你别后悔,你的店我要定了!不卖店老子非把你儿子送进监狱不可,卖店远走高飞才是你的最佳选择!邝老五勃然大怒,发客油!原来邝老五也会骂发客油。我邝老五就是家破人亡也不卖给你,你个王八蛋,你给我滚,滚!

洗笼的吵声惊动了爱管闲事的蜜蜜花。她推门而入,一眼看到桌上放的两只鼠笼和老鼠,哇一声大叫,要命嘞,好大老鼠的啦!转身就跑。她与正往外走的安东尼钱斯基擦肩而行。钱斯基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盯着鼠笼又看了一眼,这鼠笼我到底在哪儿见过,在哪儿见过呢?

孤零零的洗笼。不知何处一阵风,将桌上的电报吹得一扬一扬,像只深情的嘴巴,无声抽泣着。邝老五浑身颤抖,满脸泪水,那声怒吼耗尽了他全部气血,他有种五脏六腑皆被掏空的苍白感。他缓缓转身,从背后橱柜里取出一坛西凤酒。那时西凤酒像今天的茅台一样流行,六七十度,点火就着,当年李鸿章访问纽约,随船携带的就有西凤酒。邝老五平时很少饮酒,这坛酒不知放了多少年,都记不清是谁放这儿的。此刻邝老五只想一醉方休,迫不及待,他要让自己强大起来,狂起来飘起来,没有负担,屈辱,和恐惧,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他把满满一碗酒咚地饮尽,再将空碗哗啦摔碎在自己脚下。

8

彩霞满天,霓云流走,又是,黄昏了。

凡关键时刻都是黄昏,黄昏的光线角度最佳,投影深情灿烂,能把简单的故事丰富起来。水獭街的黄昏不是瞎编乱造,是真黄昏。天色渐渐金红,远处的哈迪逊河正映出金属般的光泽。慈悲的落日张开巨大怀抱,拯救般拥抱着天水之间。水獭街的台阶路面,像领悟到某种人生真谛后的眼神,再次闪耀起来。这不像一般的黄昏,不一样,这分明是一间教堂,一座庙宇,充满悲天悯人的感动。

沸沸扬扬,抓到鼠王的消息已传遍水獭街。当邝老五打开店门,左手拎着酒坛,右手提着鼠笼,外面人群正等候着他,他几乎在簇拥下走到马路中央。他酒劲儿往上撞,想尽量让自己走稳些,步履缓慢而端直,好像要上台排戏,来一段广腔《一捧雪》,颇有舞台韵味。他登上马车,像个牌位从人群中竖起来。在众多目光中,他发现了钱斯基鹰隼般的双眼,咄咄逼人,盯着他不放。那目光是威胁性的,咬住不撒嘴的,让他一阵惊悸。邝老五也看到嘎嘎咕,为何嘎嘎咕不与他对视,只一动不动站在钱斯基身后?还有,安美丽在哪儿,安美丽呢?邝老五感到不可名状的紧张,一种不祥之兆泛过心头,但马上又镇静了。他攥酒坛的手指深深嵌入酒浆之中,西凤酒浓烈的醇香正通过手指传遍他的全身。他突然喊出来:老子,抓到鼠王啦!

喊罢他将那个装有大老鼠的笼子举到空中。晚霞正从邝老五背后洒下,将鼠笼勾勒得格外清晰。人群开始骚动,管儿工汉多斯最先叫起来,老五,你真他妈有种,丫说一对儿,你就真给他抓一对儿,绝了!老邝头,老邝头,听说你儿子明天回来的啦?丹尼尔立刻抢白道,我说蜜蜜花,你有病呀,人家说抓鼠王,你提儿子干■?做啥不好提啦,你关心鼠王我关心他儿子不行吗?修道院的神父和嬷嬷们站在马路一侧,闹鼠灾时他们祈祷,现在依然祈祷。安东尼也在人群中,他远远望着邝老五不做声,与平日风格判若两人。汉多斯接着喊道,保尔森呢,律师保尔森在哪儿?这一喊,让原本躲在后面的律师保尔森不得不挪到前边来。不错嘛,邝老五不错嘛,他面带迟疑,模棱两可打着马虎眼。安静,安静些街坊们,尊敬的保大律师,你今天必须给我邝老五一个说法儿!终于,邝老五对律师保尔森提出挑战。好好,听大家的,我一人说了不算,你们说,这算不算鼠王?算吧,我看算!周围有人回答。好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就……

不能算!那不是鼠王,邝老五是骗子!

突然一声大喊,只见钱斯基拽着嘎嘎咕走到邝老五面前。自被邝老五撵出洗笼钱斯基就一直想,到底在何处见过这两只鼠笼?想来想去,喷儿一下他终于想起来了。钱斯基这人很执著,只要想做的事总有办法,没做不成的,好像上帝老站在他一边。他记得曾看到过嘎嘎咕编制这种笼子,会不会是嘎嘎咕给邝老五的?如果是,鼠王又打哪儿来的?邝老五怎么抓到的呢?他立刻找到嘎嘎咕,威逼利诱,毕竟他是嘎嘎咕的老板,手段有的是,终于迫使嘎嘎咕说出了鼠王真相。奴隶毕竟是奴隶,奴隶可以暴动,但坐不了江山,他们缺乏自觉,没有信仰,因此也没有意志和忠诚,很难指望他们坚持什么。

人们被这声叫喊搞蒙了,面面相觑。只有钱斯基的高音激情颤抖着,仿佛全世界的正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不断提问着嘎嘎咕,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你说呀,接着说,老邝头手里那笼小的也是你给他的吧?嘎嘎咕点点头。他要小的干什么?嘎嘎咕又摇摇头。钱斯基最后说:邝老五欺骗了咱水獭街,他必须赔偿。我建议,没收他全部财产,将他儿子提起公诉送内华达州服苦役。钱斯基话音乍落,人群开始浮荡,空气中散发着嗡嗡的震动。邝老五被这突发事件惊呆了。他的酒劲儿尚在,并不恐惧。让他崩溃的与其是钱斯基不如说是嘎嘎咕。他质视着嘎嘎咕,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水獭街突然发出喧嚣。人们看到一位丰腴的年轻女子,手持长枪,高声叫骂着冲向钱斯基,“钱斯基,你王八蛋,我要杀了你!”是安美丽,人们认出这是安美丽。她脸上淌着血,面容完全扭曲了,披头散发,浑身衣裳被撕得七零八落,简直像个疯婆子,只有滚圆的肚子让人看出她是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原来,安东尼怕女儿在公众场所破坏钱斯基的计划,竟将她锁在地下室里。安美丽是砸破窗户钻出来的。地下室窗户较小,她人又大,所以脸和衣服全擦破了。刚出门就听人说,快去看看吧,钱斯基又找邝老五麻烦呢!安美丽马上返回头四处寻枪,那支猎枪已被安东尼带走,于是便抄起另一支冲到马路上。她并未留意,或许根本不懂,这是一支霰弹枪。

一切都很快,都是运动中的瞬间。

顷刻,安美丽已跟钱斯基几乎面对面。安美丽毫不犹豫,举枪就射。但与此同时,惊弓之鸟的钱斯基飞跨一步,死命攥住安美丽手中的枪。他俩拧成一团不分上下,时而枪口压向钱斯基,时而又转回安美丽。安美丽毕竟是女人,一个怀孕的女人,她潜意识里怕用力过度会把孩子挤出来,渐渐力不从心。奇怪的是,钱斯基并未继续将枪口对准安美丽,而是暗中指向站在马车上的邝老五!他的意图马上被邝老五察觉到,他发现钱斯基用眼角儿瞥着他,正在悄悄向他瞄准。邝老五心惊肉跳,刚想跳下车跟钱斯基拼命,只听砰一声,枪响了!

普通猎枪与霰弹枪的区别是,前者钻个孔,后者轰个窟窿。前者的响声像放鞭炮,而后者像打雷,天崩地裂。正因为如此,枪声过后的水獭街一片宁静,宁静得像在天上,不是神马就是浮云。

邝老五最初感觉是,全身僵了,不能动,连同手中的酒坛和鼠笼,铜像般定在那里。他觉得身体正失去重量,像蒲公英一样随风挥散。他糊涂了,闹不懂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接着,他看见一道绚烂的光柱,霓彩般通过他的躯体,照在安美丽惊恐的脸庞上。他四处寻找光源,最后发觉,那是背后的晚霞,正穿越他肚子上的大洞,向下照耀着。光线本是金黄色,因他的鲜血而衍射,形成五颜六色的彩虹状,赞美诗般飞舞飘洒。他惊讶了,甚至兴奋了,他从未想到自己竟如此神奇,能产生这么灿烂的光彩。他试图调整身体的位置,好让彩虹正好覆盖在安美丽的身上,肚子上,特别是胎儿那个部位。这边儿,好像不对,过头儿了,再往那边点儿。嗯,现在好了,刚刚好。

邝老五还想继续美下去,不幸的是,这仅仅是个愿望而已。咣叽一下他跪下来,浓厚的鲜血像严冬里屋檐上的冰凌,沿马车四周坠落。彩虹不见了,天空顷刻昏暗起来。他用最后一丝气力,将整坛的酒咕嘟咕嘟浇在老鼠身上,接着从怀里掏出火柴嚓一声点燃。火光映着他苍白的面孔,暗淡的眸子,和最后的绝望。此刻安东尼已冲到前边,他本来是要搭救安美丽的,但被眼前这一幕惊得魂飞魄散。他号啕大哭起来,邝老五,老五呀,我对不起你啊!邝老五微笑着,安兄,我本想……把洗笼……送给你的。

说完,邝老五点燃老鼠,打开鼠笼。

夕阳西下,远方的晚霞被黑暗压缩成一条赤练。人们尚未从惊恐的宁静中苏醒过来,任由无数灵火般燃烧的老鼠,爆米花一样,在水獭街晶莹的台阶路面上激情跳跃,最后消失在马路两侧的大小店铺中,像庆典的尾声,或奔放的藏族舞蹈巴扎嘿,是焰火升空又落下,是充满神秘的文化符号在金蛇狂舞,无论生死,更不分天上地下。

是夜,水獭街一片火海。

9

几代人,过去了。

文明史上,大火往往是用来清零的。阿房宫大火。罗马大火。重建后的水獭街,高楼林立更显繁荣。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历史的蛛丝马迹,一切都与曾经发生过的毫不相关。不过,也未必。

这天,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来到水獭街。从相貌上看他是白人,深眼窝高鼻梁,还有白皙的皮肤,都一丝不苟。但黑头发黑眼睛,怎么看怎么有东方人的韵味。他头戴礼帽,衣着讲究入时,看去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先生。只见他手持一份发黄的文件和几张旧照片,边走边看,停停走走。一不留神,照片撒落地上,其中一张上面是个店铺,横匾写着“邝记洗笼”。年轻人俯身欲拾照片,发现不远处垃圾箱边,一只黄黑色老鼠,像老相识一样十分专注地盯着他,让他为之一震。他最后在一座楼宇前驻足。有人将一位小嗓儿男人推到他面前,说,他是房主。

你好,我姓邝。

你好你好,兄弟姓钱。

这座楼是你的?

干吗这座呀,整条水獭街都是兄弟的。

都是你的?

没错,祖宗留下来的。

这里,还有老鼠?

你,你怎么知道的,你丫谁呀?

……

附 记

收笔之际,惊闻美国国会恰于今天通过法案,为当年充满种族歧视的《排华法案》向所有美国华人道歉。扶窗西望,凭月临风,浮想联翩,潸然泪下。

本刊责任编辑 鲁太光

责编稿签:读着这篇小说,我禁不住再次想起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我的一位移民美国的朋友一家三口回到北京、说起奥运会时的兴奋之情,特别是他们那可爱的小姑娘面对鸟巢欢呼雀跃的场景·····这欢乐的场景与小说中悲愤交加的场景形成了反差强烈却又及其一致的互文:百余年来中国摆脱贫困走向富强的发展轨迹,也暗含着一代代海外华人的情感史。从百余年前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到今天的自强者,这里边,蕴含着多少人生悲歌,蕴含着多少关于祖国的梦想。这让我们祝福,祝福我们的祖国更加繁荣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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