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子宫的路上,我看见好几驾马车各奔东西,想必是庆典结束了。我加快脚步,很快又遇上万淑宁的马车迎面而来,今晚风大,马车门帘一掀一掀的,万淑宁露出半个脸来,一眨眼又被遮上了。跟着马车的是肖玉华,纪双木是没跟来,还是坐进了车里,我不知道。马车很快从我身边过了,我继续往前,脚步却无端端迟疑起来。很快,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我认得那是长安王府的马车,刹那间,长安王世子李昊的声音浮现在耳边,我想到了菊花台的事。风又不识时务地掀起马车的窗帘,露出一个姑娘素净的脸庞。我浑身一个激灵,是她!我愕然地忘了挪动脚步躲藏起来,而她也凝神于别处没有注意到我。马车从我眼前过了,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是纪双木,她坐在长安王府的马车里。冷风吹进我的衣领,我的心彻底凉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醒来的时候,我似乎没有合眼的记忆,昨晚到今晨的点滴在我心里又匆匆过了一遍,从清冷殿阁中齐霜霜挥出的长袖凌空飞舞,到软软的床榻前水漾花纹的帘帐轻轻拂动,我的记忆竟然没有一处空白。果然,我彻夜未眠。我用冷水敷脸洗去浓浓的困倦,伺候太子妃起床。
“齐霜霜怎么样了?”太子妃一边系住衣带一边不经意地问起。是啊,昨晚的事太多,倒把她给忘了。
“她挺好的,奴婢看见她甩水袖,可美了。”我由衷地赞叹着。
“皇后信命,不知这回她要如何解释齐霜霜的命运,别是打了自己的嘴巴。”太子妃的话中不免夹杂着讽刺的意味,连笑容都有解恨的感觉。
“娘娘这话如何解?”我一边给太子妃盘发,一边随意地问着。
“你想啊,皇后娘娘的本意是要她离后宫远远的,只可惜事与愿违,让她离开的是皇后,最终让她回来的,还是皇后。”太子妃用手指抹了一点发油,轻轻梳理着额角散出的碎发,“怕就怕,皇后不会去怨天怨地,只会怨本宫害她。”
我同情地看着太子妃安慰她说,“不是万淑宁,就是齐霜霜,对皇后来说,都是一样的。”
太子妃摇摇头说,“本宫不是怕这个,本宫是怕……”太子妃没有说出来,只在眉宇间露出隐隐的忧愁。
早晨似乎过得特别快,我希望它长一些,这样,我就可以多一些时间准备。我准备去见纪双木,虽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但我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我要见她,我要问问她是不是又为她的主子牺牲了自己。如果嫁去噶里木是在牺牲自己的婚姻和幸福,那么坐上长安王府的马车,就是在牺牲自己的忠诚和灵魂。
我是午后才去的燕草居,纪双木亲自给我开的门,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我进到屋里,把门关上,看着她像以前那样泡茶、沏茶,然后把茶端到我的面前。这是玫瑰花瓣泡的茶,柔软的红色是茶水中浮动的馨香,是纪双木两颊晕染的腮红,是她乌黑发髻中点缀的韵味,是她轻纱遮掩下半露的抹胸。我接过茶碗,面无表情,心却跳得厉害。我挣扎了很久,终于让自己的心潮平静下来,我决定了,与其相互猜忌,不如一次问个明白。
“昨晚你去哪儿了?”虽然她的目光完全不在我的身上,但我依然毫不犹豫地问出口。
“哪儿都没去,留在文秀阁。”纪双木给自己沏茶的动作依旧很流畅。
她撒谎。我的心隐隐作痛,像被锋利的刀片狠狠地划了一刀,血流出来,很快因为寒冷而凝固。“你撒谎。”我波澜不惊地把茶碗搁到桌上,平静得整个茶面都没有怎么晃动,“你没有在文秀阁,你在长安王府的马车上。”
嘭的一声,我听到身体撞在桌案上的声音,紧接着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我的手背上。那一瞬间,我用余光瞥见纪双木仓促地捧住因为失手而掉落在桌案上的茶壶,顺势把它牢牢按住,不让它再慌乱地晃动。她的双手还未从茶壶上离开,身体已转向我,愕然的目光直直地投向我的眼睛,在我转过脸正视她的时候,我看见那愕然之中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质问、怨恨和乞求。我看见她的嘴角微微抽动,她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把略显苍白的嘴唇闭上。她不知道我到底知道多少,所以她选择让我先说。
“你们一直都有来往吗?”我的声音冷冷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心寒。
纪双木的双手从茶壶上离开,自然垂在身体两侧,不说话。
我气得拍了一巴掌在桌面上,然后站起身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愤愤然地问,“他不是已经在你的身上刺青了吗?你不是已经回宫了吗,你的主子不是也回宫了吗?为什么还要去见他,为什么!”
我很少这样歇斯底里,纪双木大概是被我吓到了,瞪大眼睛露出赫然的目光,但随即,庆幸的眼神在赫然中游离而过,“我只是去谢谢他,没想惊动任何人。”
“谢他?需要吗?”我话一出口,纪双木迅速地回过脸来,也许是我的话说重了,但我却认为恰到好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把她教给我的话完整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我嫣然一笑说,“我已经不在山中了。”
纪双木往后退了一步,狐疑地问,“是太子妃告诉你的?”
“你呢,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不答反问。我才是太子妃的贴身宫婢,但我却不如纪双木知道的多,这让我多少感觉到不可思议,感觉到不平衡。
“那我们就都不要说了。”纪双木背过身去,口气坚决。
“你想保护谁?”我知道这样对她很残忍,但我觉得有必要让她清楚自己所处的局面,“是绿萝吗?”纪双木没有说话,于是我把话说得更加彻底,“别用沉默代替否认,万淑宁和玉昌公主素无来往,怎么你和绿萝就能钻到竹林子里去咬耳朵了!”
纪双木条件反射地颤抖了一下身体,然后用一种恍如隔世的目光凝视着我,渐渐地,目光中透出一股恨意,冰凉冰凉,“你……你跟踪我……”纪双木的双唇哆嗦着,再没有说出别的话来,我知道她想骂我,但是那些暗中捣鬼的小动作让她心虚了。
“是你太大意了,”我别过脸去不看她责备的心痛的表情,“你应该想想,如果看到你的不是我会怎么样?也许你没来得及替万淑宁出嫁就已经身首异处了!”我看见纪双木眼中掠过一丝惊恐,我希望她能知道怕,“除了长安王世子帮你们主仆脱困的事情以外,太子妃究竟还了解多少我不清楚,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适可而止,好自为之。”
纪双木牵强地一笑,努力用轻蔑的目光掩饰骨子里的虚弱,“这话,还是对你的主子去说吧,她才应该适可而止,好自为之呢。”
我嗤笑一声,端起茶碗在眼前轻轻转着,“你不觉得这话由你来说特别可笑吗?别忘了昨天晚上你还坐在长安王府的马车上,难道一个男人看了你的身体,被你拿住了把柄,还需要你去说一声谢谢吗?你们究竟在做什么?”我忍不住把话说得更重一些。
“什么都没有!”纪双木突然从迷惘中清醒过来,“不是你想的这样,林西樵!世子肯帮我,只是因为我拿他和太子妃的事胁迫他,你听清楚了吗,是胁迫,没有别的……”纪双木拼命摇着头,连发髻都有些松散了。
我凄楚地一笑说,“那样最好,不过我要告诉你,从今以后,他都不会再受你的胁迫了。”
我的话显然让纪双木谨慎起来,她认真看着我的眼睛,确认我不是在吓唬她后慎重地问,“他真的不怕后宫的流言蜚语?即使是凭空捏造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何况我还不是凭空捏造。”
“现在是了,”我利索地接上她的话,在看到她疑惑的目光后忍不住心痛地一笑,“世子没有告诉你吗,他们已经断了。”我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世子的绝情,极可能就是对彼此的保护。我看见纪双木明显地一怔,眼中飘过不安和怀疑,慌乱的目光找不到落脚的焦点。我竟然有些为她难过,放缓语气说,“昨晚的事,太子妃不会知道,但你们也最好收敛一些,就你知道的那些所谓秘密,根本不能把太子妃怎么样,所以,别再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不值……”最后两个字,是说她,亦是说给她听。
这一刻,我没有要哭,可眼泪已悄无声息地落下。在纪双木的沉默中,我心怀沉重而离去,我终究,没有办法不原谅她。